[創作] 某條產業道路

某條產業道路

Pai每天要開四十多分鐘的車通勤上班。

在兩個縣市的邊界，有一片荒蕪的地帶。Pai雖然日日經過這裡，卻從來沒有深入過這片地方。他知道只要把車轉進主要幹道旁邊的小路，就能看到一片荒涼景色。

但Pai從來沒有這麼做過。

Pai自己知道原因，無非是因為習慣罷了。日復一日走在平坦的省道上，習慣了舒適不動腦的駕駛，就再也懶得去開曲曲折折的產業道路。

不過今天卻是個例外。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感到莫名的厭倦。他在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薪水只是中等，但工作真的涼，每天準時下班，Pai也有養成固定運動的習慣。

他認為自己的生活型態不能說是健康，簡直可以稱為模範了。年近四十依然保持良好的身材，偶爾小酌，興趣是玩吉他，從學生時代開始多年持續不間斷。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莫名對一切感到厭倦。

暫時還想不出要做出什麼樣的決定，Pai心血來潮，決定今天下班換一條路開看看。

他把手機架在支架上，打開google map，沒有開導航，只是看著路線。導航在手機上只會導大路，而他今天的目的就是要開發少人走的小路。

Pai將手機連到車上音響，播放普羅高菲夫第一小提琴協奏曲（Prokofiev violin
concerto No.1）。

小提琴急促的撥弦響起，如珠落玉，很能撩撥人的神經。

汽車駛進田道路，天空忽然變陰。

現在是夏季的五點半，方才陽光正熾烈，此刻卻轉瞬間就暗淡無光。

Pai摘下墨鏡，確定不是因為鏡片的影響，陽光真的消失了。

他不以為意，手握著方向盤，汽車繼續行駛。然而不過一會兒，天空就飄起絲絲細雨。

雨水打在擋風玻璃上，透明的水珠順著玻璃流下。Pai按下車窗，聞到雨水潮濕的味道，空氣中有一絲冰涼的氣息。

他一直煩躁的心情稍稍得到緩解。

汽車行經一處加油站，Pai看了一眼亮燈的油表，將車駛進加油站中。

這是一個自助加油站，沒有工作人員。Pai停下車，熄火，打開油箱加油。

雨勢漸大。

Pai瞇著眼睛看著一望無際的曠野，煙雨籠罩，心中最後那點厭倦與無謂完全消失。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明明知道自己的行為很蠢，但還是點燃了香煙。

焦油和尼古丁吸入肺部，Pai神經一陣放鬆。就在這時，道路的盡頭傳來動靜。

有人走了過來。

大約是鄉下的種田人吧，穿著短袖上衣和七分褲，褲管捲起，腳上套著靴子。頭上戴著斗笠，肩上挑著扁擔。

Pai正沒事可做，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過去。

那人走起路來有種微妙的不協調感。他的身體往右側傾斜，一腳高一腳低，像個沒被操控好的傀儡人偶。

Pai正看著，就在這時，路的另一側傳來汽車引擎聲，一輛汽車駛進加油站。

那是一輛老款的賓士，白色的車身，方形的外觀，車前燈和車尾的尖銳突起，風格飛揚而囂張，很有味道。

Pai對老車並不特別感興趣，然而這輛車保養的真的好，他被吸引的有些移不開視線。

車子在加油島旁邊停下，從駕駛座上走下一個人。

那是個女人，個子跟一般成年男人差不多高，大概也跟Pai本人差不多高。

女人五官淡然而美，眼睛微垂，看起來不會超過二十五歲。

Pai愣了一下，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女人抬頭看過來，淡淡瞟了他手上的香煙一眼。

Pai自知理虧，訕訕熄了香煙，搭訕著開口，「這是賓士的哪一款？我認不得。」

女人答道：「w110。」

Pai走過去，道：「車真的很美。我能認識妳嗎？我的名字叫Pai。」

女人淡淡點頭：「薛穆芸。」

Pai還想繼續搭話，薛穆芸卻看了一眼他的油表說：「跳停了。」

Pai轉過頭，把油槍歸位，蓋上油箱蓋。

就這麼一會兒，剛剛路上那個詭異的人已經不見了。

再回頭看薛穆芸，汽車正在加油，她也沒眺望外面的田野風景，也沒拿手機出來看，只是背靠著車身，垂著眼睛休息。

Pai見狀，也不好再繼續搭話，便上了車，將車子駛出加油站。

車子駛出加油站一會兒，雨勢漸大，五分鐘後，潑瓢大雨從天而降。

雨轟然糊在擋風玻璃上，雨刷已經開到了最大，還是一片朦朧水簾，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Pai放緩車速，並開了雙閃燈示警。

有什麼東西從Pai的眼角餘光閃過。

Pai微微一頓，往左邊車窗看去。

車窗自然也是被雨水糊著的，看不清外頭有什麼。Pai微微掃過一眼，沒看到什麼特別的東西，正想移開視線，一個影子忽然出現在雨幕之後。

影子跟車子並行前進，行進間，有種奇怪的頓措感。

Pai莫名想起剛剛在加油站看到的那個高得詭異的身影。

雨勢還是很大，看不清窗外，但Pai呼吸卻漸漸急促起來，握著方向盤的手指也逐漸收緊。

他現在行駛的速度再慢，也是時速四五十公里，但窗外的這個身影，卻一直牢牢跟著他的車。

Pai將視線轉回前方，然而眼角餘光卻不受控制的瞄過去。就這麼個當口，一張大臉忽然穿透雨幕，緊緊貼上玻璃窗上。

啪！

Pai一個激靈，下意識的重踩油門，然而不過一秒，他內心警鈴大作，瞬間又狠狠踩住煞車──

雨勢驟然減小，雨刷將擋風玻璃上的水幕掃去，滑開一片清朗的視線──

Pai直直瞪著眼前的情景，努力平復心跳，才打開車鎖，下車。

車頭前端距離堪堪停在馬路邊緣，只要再往前一丁點，就能直接扎到田裡。

只要他再煞車的晚一點，車子就會翻進田裡，他會在車廂內撞得頭破血流，可能會骨折昏迷，而四下無人，不會有人幫他叫救護車。

車外已經沒有那個高大人的身影了。天色已經全黑，田間道路隔著好遠才有一盞路燈，四周最近的光源是Pai的車大燈，雙閃燈仍在一閃一閃著。

Pai回到車上，關掉雙閃燈，這時，他發現自己不認識導航上的路了。

不管怎麼重新定位，怎麼輸入地址，展開來的永遠是一篇陌生的地圖，路上沒有地名，全是曲折的小路。

Pai嘆了口氣，看著前方筆直的道路，只能發動車子前進。

行駛了約半個小時，前方仍然是無盡的黑。

Pai有些沉不住氣。

這不正常。他雖然跨縣市通勤，但平常開車尖峰時段也只要四五十分鐘，而且有一半的時間都是在通火通明的都市裡。

就在這時，前方路邊有一點光亮。

Pai連忙踩下煞車。

他有一瞬間後悔自己的魯莽舉動，但在看清光亮中的景象後，他又不後悔了。

路邊的光亮是一個路邊攤，掛著通紅的燈籠，招牌旗幟上寫著「當歸湯」幾個字。攤位本身就是一個小小車推車，擺了矮桌矮凳在路邊。

這些當然不是讓Pai安心的理由。他之所以感到鬆口氣，，是因為他看到停在攤位旁的賓士w110，以及正坐在攤位上喝湯的薛穆芸。

Pai趕忙停好車，下車，走進攤位笑道，「妳好，薛穆芸，我們又見面了。」

薛穆芸微微點了下頭。

Pai點了一碗豬心湯，問薛穆芸：「我能坐在這嗎？」

薛穆芸說：「請。」

Pai坐下，這才注意到攤主是個佝僂著背的小老頭，從頭到尾低著頭，不跟他視線接觸。

什麼攤子會開在荒蕪一人的產業道路邊，主打的客群是誰？像薛穆芸或Pai這種稀少的過路駕駛？還是附近的居民。

但附近別說民宅了，連一棟農舍也沒有。

攤主老頭的緩緩將燉好的豬心舀出，連同熱騰騰的湯液倒進碗裡。Pai默默留意這那邊，忽然發現攤主老頭的腦袋很大。

而那顆大頭在他瘦小的身軀上格外不搭。

Pai不知為什麼輕輕打了個冷顫。他轉過頭，正好看見放在牆角的一頂大斗笠，一件大簑衣，還有一雙大雨靴。

這套下田套裝，明顯不是這個攤主老頭的尺寸。

Pai乾笑一聲，轉過頭，沒話找話對薛穆芸道：「剛剛一直想問，結果沒機會問，你的車是家裡人的嗎？還是從二手市場買的？」

薛穆芸聞言，忽然放下湯匙，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車是一手的，是我自己買的，」她悠然道：「我在一九六七年車剛出廠的時候就買下了它。」

……

……

現在是二○二二年，一九六七年，已經是半個世紀以前了。

而薛穆芸看起來頂天了也就二十五歲。

Pai嚥了口口水，正想著要怎麼答這句話，老闆已經端著豬心湯過來，砰一聲，放在他面前，整個桌子都晃了一下，湯卻沒有灑出一點半點。

薛穆芸已經吃完了，她仍然坐著，似乎不急著走。攤主老頭過去把她面前的碗收走，動作謹慎而客氣。

被美人注視著當然令人感到高興，尤其是薛穆芸這種等級的美人。但前提是──這個美人
得是個正常人類。

Pai迴避薛穆芸的眼睛，拿起湯匙舀湯來喝。湯是好湯，甘甜濃郁，Pai卻有點食不下嚥。

小攤子外下起了細密的小雨。

遠處隱隱傳來鑼鼓聲。Pai一開始不以為意，然而鑼鼓聲越來越近，直到靠近他們所在的這個小攤子，Pai終於抬起頭來去看。

這一看他就後悔了，因為那是一個送葬隊伍。

送葬隊伍本身並沒什麼，奇異的是送葬的人，穿著白色的喪服，一張張臉白得幾乎透明。

隊伍的領頭端著黑白照，Pai迅速移回視線，不敢多看。

攤主老頭小聲咕噥了一句，「不好。」

薛穆芸也跟著看過去。

Pai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攤主老頭轉過來，看了Pai半天，忽然笑了幾聲，笑聲就像深林中的某種鳥類，令人毛骨悚然，「你沒看到嗎？遺照上掛著的是你的臉啊。」

Pai僵住，手邊的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薛穆芸看著小攤外的雨，道：「你來坐我的車，我帶你離開這裡。」

Pai想問這裡是哪裡，話出口卻是：「那我的車怎麼辦？」

薛穆芸淡淡道：「你想要車還是要命？」

Pai當然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坐上薛穆芸的車。

薛穆芸開車很穩，不論是油離配合還是檔位變換的把控，都精湛而流暢，沒有一點手排車換檔時常有的頓挫感。

她好像真的已經開了很久的車，可能從汽車剛發明的年代就開始開車了。

汽車駛在黑暗的道路上，暴雨傾盆而至。

大雨完全擋住了視野，薛穆芸非但沒有減速，反而提高了車速。

Pai靠在椅背上，有些艱難地說：「要不要……開慢一點……」

咚咚咚、咚咚咚咚。

雨聲震耳欲聾，那鑼鼓聲卻不可思議的穿透雨聲，直抵Pai耳邊。

模糊之間，Pai似乎看到了一個畫面：大雨之中，一隊穿著白衣的送葬隊伍正低著頭朝他走來，領頭的人捧著一張遺照，遺照上的人是……

在這一瞬間，Pai突然感覺到有什麼冰涼的東西很輕地在他的額頭上拂了一下，一陣濃濃的睏意襲來，轉瞬間，他就陷入無邊的黑暗中。

……

Pai在車子裡張開眼睛。

雨已經停了。他仍然在薛穆芸的車上，但駕駛座上是空的，車內只有他一個人，不見薛穆芸的蹤影。

Pai解開安全帶，朝車外看去。車子正停在一個便利超商前方的空地上，四周很安靜，只有那間不算規模小的便利商店在閃閃發光。

Pai猶豫了一下，解開安全帶，走下車。

走進超商時，他看到薛穆芸正在櫃台邊拿著一杯咖啡跟店員說話。見到Pai進來，薛穆芸看著他，說：「睡醒了？要不要買一些東西吃？」

Pai的確有點餓了，他點了下頭，視線移向櫃台，那個店員個子似乎不高，從這個角度，已經完全被薛穆芸擋住了。

薛穆芸注意到他的視線，挑了一下眉，沒說什麼。

Pai繞過薛穆芸身邊，正要往後方的貨架區走去，他偶然回頭看了櫃台一眼──

這一看，Pai就後悔了。

櫃台後方的確站著一個穿著店員制服的人，然而這個人渾身碳黑，皮膚表面寸寸龜裂，裡頭還可以看到鮮紅的嫩肉──

啪──嘩啦──

Pai一個沒站穩，撞倒了身後的貨架。

熱氣襲來，整個超商剎那陷入火海，Pai身後的零食憑空自燃，塑膠包裝的邊緣開始發黑捲屈。

薛穆芸似乎嘆了口氣，手指在櫃台上輕輕敲了一下。

火海眨眼間消失無蹤。超商內重新恢復明亮，貨架陳列的整整齊齊，空調吹著，剛剛的火海似乎都只是Pai的幻覺。

他看向櫃台，只見一個頭髮鬈曲的矮個子青年站在櫃台後方，穿著店員制服，正友好地朝他露齒笑。

Pai不動聲色，後退一步。

「什麼嘛，」捲髮青年立刻撇嘴道：「你那什麼表情，看我跟看到鬼似的，這麼對我的人，你還是第一個。」

Pai不敢說話，只是微笑，心想：「保不齊你就是個鬼呢。」

薛穆芸淡淡道：「他看到了。」

超商店員愣了一下，然後不可思議的看向Pai：「什麼？你看得到超商的大火？」

Pai硬著頭皮點了下頭，心想：「果然不是幻覺。」

超商店員仔細打量他，然後笑道：「不愧是誤闖這個此間的人，能看到的東西也比一般人多。」

Pai忍不住問：「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超商店員答道：「荒冷地。」

Pai道：「荒冷地是什麼地方？我從來沒聽過。」

超商店員得意道：「這個名字是我取的，後來大家就叫慣了，成為這裡的通稱。這個地方只有黑夜和陰天，常常下車雨，田地又一片荒蕪，所以我就把它取名為荒冷地。」

Pai抓住重點：「『大家』是誰？」

超商店員道：「當然是此間居民了。」

他從脫掉身上的店員制服，從櫃台後走出來，對Pai道：「我帶你出去看看。」

「荒冷地既存在於現實世界，也不存在於現實世界。這裡的景物看起來與現實世界沒有太大的區別，除了終年下著雨，又不見陽光。」

超商店員撐著一把黑傘，和Pai站在一起，薛穆芸則自己撐著另一把，站在不遠的地方。

Pai問：「那為什麼我會進入這裡？」

超商店員笑了笑：「可能是偶然駛過了邊界，也可能是遇上大臉農──它覺得你很有趣，
所以把你引來這裡。不用擔心，大臉農人很好，沒有惡意。」

Pai想起那個詭異的高個人，在雨中的步步緊隨，怎麼也沒辦法把「人很好，沒有惡意」幾個字與對方聯繫在一起。

超商店員問：「這一路過來，你都遇到誰了？」

Pai答道：「除了大臉農，還有當歸湯老闆和一支送葬隊伍。」

超商店員說：「那就是攤主老頭和送葬人了，它們都是這裡的居民。」

他頓了一下，說：「其實我們雖然生得恐怖些，但對外來者都沒有什麼惡意，薛大人只是擔心你可能被嚇死或把車開溝裡，所以才送你出來。」

Pai看了薛穆芸一眼，低聲道：「薛大人──她也不是人類嗎？」

超商店員唔了一聲：「這個問題你就要問薛大人本人了。」他突然轉過頭，對薛穆芸喊道：「大人，這位先生有個問題，妳究竟是不是人類？」

Pai根本來不及捂住他的嘴。

薛穆芸走過來，道：「這個問題我想過，我覺得我是人類。」

Pai心情有些微妙，認定自己是哪個物種，還要「覺得」嗎？

他緊閉著嘴，不敢多問。

超商店員說：「大人，我帶你們去走走。」

三個人順著田埂慢慢走著。雨淅淅瀝瀝下著，Pai注意到每塊田的邊緣上空都漂浮著一個紅色的燈籠。

超商店員說：「除了常住在這裡的居民，其他旅客在漫長的時間裡偶然也會來荒冷地休息。相信我，這裡是個很妙的地方，看上去一無所有，但你就算在這兒發上一整天的呆，也不會覺得無聊。」

Pai瞄了身後一眼，就算知道薛穆芸聽得到，還是想問：「薛大人也是來這兒休息的嗎？」

超商店員笑了笑：「薛大人肯賞光，我們當然是倒屣相迎。」

Pai聽出他有點答不對題，薛穆芸的聲音卻從後面傳來：「我偶爾會來這裡。」

超商店員帶他們來到一個田間的小屋。

從遠處可以看到小屋窗子裡溫暖的燈火，走近看才知道這是一幢多麼破舊的鐵皮屋。

超商店員敲了敲門，高聲道：「雲姥，我來找您討口茶喝。」

小屋內一片寂靜，好一會兒，才聽到一個緩慢的腳步聲靠近門邊，門伊呀一聲開了。

Pai看著眼前嬌小的老婦。她的臉皮是全黑的，佈滿皺紋，又像金屬表面般泛著光澤。最叫人不能忽視的是她的眼睛，濁白的眼睛，沒有焦距，顯示出她應該是瞎的，但中間那小小的瞳孔卻又是詭異的鮮紅色。

雲姥開口，聲音粗軋得像男人，「進來。」

她弓著背，緩緩走進屋內，超商店員率先跟了上去，Pai猶豫一會也跟上，薛穆芸走最後，順手帶上了門。

屋內陳設相當簡陋，只有一張床板、一個灶台和一個茶桌，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東西。

那茶桌卻異常精緻。

Pai對木藝不了解，也能看出這張四方桌紋理成色有多漂亮。桌子被擦得一塵不染，靠近可以聞到木頭的淡淡清香。

三個人在茶桌邊坐下，雲姥在灶台上沏茶。

過了一會，雲姥走過來，不知從哪兒變出了一組茶具。那是一組糯白色的茶杯套組，白中隱隱透著淡粉的色澤，觸感溫潤，在狹小的屋中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Pai差點看呆了眼。

雲姥道：「這是『胭脂糯』，茶是『守燈茶』，請三位細品。」

茶是常見的淡淡琥珀色，卻香氣奪人，Pai這輩子估計都沒聞過這麼香的茶。茶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甜香，像是奶香，又像是果香。

屋內一片安靜，三人慢慢喝著茶，都不說話，事實上，Pai現在根本一句話也不想說。

雲姥走到薛穆芸身邊，手上一個青銅的托盤，上頭擺著一個籐編蓋碗，她低聲對薛穆芸道：「大人，您應該會想嚐嚐這茶。」

薛穆芸道：「多謝。」

絲絲縷縷的香氣襲捲整個小屋，薛穆芸垂下眼睛，慢慢飲了一口。

雲姥等了一會，才問：「大人覺著如何？」

薛穆芸沒有馬上回答，她摩挲著茶碗，緩緩道：「這是九虹茶？」

雲姥躬身道：「大人好眼界，正是。」

薛穆芸垂著眼睛，忽然笑了笑，道：「我哥哥……當年曾經親手沏這茶給我喝。」

雲姥道：「老奴自然比不上沈大人萬分之一的手藝，讓大人見笑了。」

薛穆芸搖頭道：「雲姥過謙了，這茶藝放眼現今，也是數一數二的好的。」她低頭看著手中的茶杯，「我只不知道現今世間仍存著上仙界的茶葉。」

雲姥道：「九虹茶本確已失傳，只是後來藥辰爺用盡全力尋訪，終於尋得一株茶樹，於是帶回園中悉心培植，茶樹是養活了，卻如何也無法育出更多。老奴手邊統共就這麼半掌大的一盒『九虹』，便是當年藥辰爺親手復植，再由回麟爺親手焙製的。」

「當年十位爺殞落後，老奴的祖宗便一直封著這茶葉，沒有再開過。如今時逾千餘年，有幸迎得大人，才終使好茶重見天日。」

薛穆芸微微一笑，忽而又道：「也讓小朋友們嚐一嚐吧。」

雲姥答應，也拿了兩個籐編蓋碗來，斟滿了茶。

Pai接過來，只覺得這茶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香。

他品了一口。

那是真的好茶。

跟守燈茶不同，守燈茶的味道已經美妙到有點不像茶了，但九虹茶仍然可以喝得出茶味，至少以Pai品過的茶而言。

明明是濃茶，卻香而不苦，苦而不澀，味道悠遠。

這是他這輩子喝過最好喝的茶。

Pai不知道他們在雲姥的小屋裡呆了多久。小屋裡沒有鐘，而他從頭到尾沒有看過一次手機。

時間過得寧靜而緩慢，Pai卻一點也不覺得無聊。

屋裡沒有人在說話，Pai喝著茶，吃著一點餅乾當點心，氣氛非常放鬆愜意，他感覺到他大腦神經前所未有的放鬆，甚至有些想睡覺。

最後他們告別雲姥，離開小屋。

走出小屋，走在田埂上，Pai無意間往底下的水田看了一眼，正巧看到水中一個扁扁的人形。那個人形大約有一般成年人類的兩倍寬，厚度卻薄得像紙，一雙眼睛卻是正圓的，像是魚類。

那個紙片人形對上Pai的目光，意識到Pai在打量，嗖的一聲，像一條魚般游走了。

Pai問了超商店員，超商店員聽了，笑了笑：「那個是紙片水人，很喜歡湊過來看人，卻有很膽小，這一帶的水田裡住了一大群。」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過雲姥的茶，Pai居然有點不怕了。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回超商的，只知道進到超商裡，看到薛穆芸對超商店員微微一點頭，又走出超商外。超商店員回到櫃台後方，又換上店員的制服。

Pai一直站在那兒，沒有搭理誰，也沒有人來搭理他。

直到第一道陽光灑進超商裡。

陽光照亮Pai前方的貨架，上頭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Pai如夢初醒，抬起頭來。四周的貨架都是空的，飲料櫃裡沒有任何東西，有一個櫃門甚至壞了，搖搖晃晃的掛著。

超商裡沒有任何商品，也沒有任何水電，這是一個廢棄很久的超商。

Pai走出超商，發現看板已經掉落大半，裸露出裡頭的燈條。

他的車停在超商外頭，這裡就只有他這輛車，不見薛穆芸那台賓士。

昨夜的一切就好像幻影一樣。

Pai坐上車，看了一眼手機，時間確實過去了一晚上。

他開車回到家，有些奇怪自己一夜未歸，妻子居然沒有打來一通電話。誰知回到家，妻子卻打著呵欠說：「昨天不是下暴雨，你打電話回來說實在開不回來，先找個地方停一晚嗎？」

Pai不記得他有打過這通電話，但手機裡確實留有電話紀錄。

也許是他在無意中打了這通電話吧。

Pai在家裡簡單沖了個澡，喝了杯熱咖啡，又吃了一份半熟蛋吐司，又驅車出門。

Pai刻意走了昨天走的產業道路，但沒有再遇到昨天那個加油站，也沒有再看到當歸湯攤、便利超商或是雲姥的屋子。

就連他今早離開的那個廢棄的超商，也找不到了。

Pai駛回省道，匯入早晨通勤的龐大車流中。

一切好像沒有什麼不同，又好像都不同了。

Pai看著天邊的陽光，露出一點淡淡的笑。

（全文完）

（下部中篇預告：鬼葬刀。於下週四11/3開始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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