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黎明谷》第十二章〈關門〉

晚上六點半，月亮還沒掛上，校園寂靜得像空無一人。只有風輕輕撥動枝葉，草叢裡偶爾傳來幾聲蟲鳴。林祐誠開著油電四驅車停在校門口，語婕已經整理好行李在等他。語婕的行李有一個後背包，一個手提袋，兩個包都塞得鼓鼓的。

語婕跳上後座:「我帶了咖啡喔，還有三明治可以當晚餐。我先休息，等等你累了換我開。」

幾分鐘後，曉彤準時出現，穿著長袖長褲、後背包看起來塞得滿滿，甚至還綁了一個小熊吊飾。她走得飛快，一邊繫頭髮，一邊低聲說：「等很久了嗎？」

「還好，才幾分鐘。」祐誠回應，並設定著導航。「我們路線照計畫來。」

語婕點點頭，從手提包中拿出小枕頭，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

「你是來郊遊還是逃難的?」曉彤撇了一眼。「不是說好只帶必要行李?居然連枕頭都帶了。」

「枕頭也是必要行李好嗎? 它可以增加我的休息品質，換我開車的時候會更有精神，換句話說也是在保證你們的安全。」語婕表示不滿。「更重要的是。這個小枕頭陪了我很久，我捨不得丟下它。」

氣溫仍高達 39 度，即使陽光退去，空氣中依舊殘留燒灼般的熱，地表冒著難以察覺的波紋，像是整座城市正在緩慢燃燒。

曉彤坐在副駕抱著筆電，沒開機，回頭看了一眼：後座壓著兩大包設備，語婕抱著小枕頭，用下巴抵著它，像抱著某種可依賴的存在。

「我們真的……不會再回來了吧？」語婕輕聲問。

祐誠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開了大燈。黃白色的燈柱刺穿城市霧熱，照亮前方日漸荒涼的街區。

便利商店的鐵門拉了一半，一半破了；有個小男孩蹲在門口舔著融化的冰棒，母親倚著柱子，像睡著一樣。另一側的機車行早已人去樓空，地上散著零件和潤滑油瓶，蒸發出的氣味混著焦土味撲鼻而來。

他們經過一座橋。橋下的河床早已乾涸，岸邊露出白花花的塑膠袋與焦黑的沉木。有群人坐在欄杆旁喝水、抽菸，一名中年男子看著他們的車開過，眼神無悲無喜，像在送行。

「人類的告別方式，居然是這麼安靜。」曉彤低聲說。

車子開著音樂與導航，一路向前。

大約七點四十五分，他們離開都市邊界，正式駛入通往山區的道路。

那裡的夜，才剛開始。

晚上八點十分，第一道車流出現在前方。

不是堵死那種，而是異常的緩慢——像一條蛇在泥漿裡掙扎，每滑行十公尺，就會停下三
分鐘。

祐誠減速：「上面開始塞了。」

曉彤拉高地圖縮放比例，只見整條通往高地的省道出現紅線，從坡腳一路蜿蜒往上，塞了超過二十五公里。

「應該全國的人都往山區走了。」她低聲說。

「沒意外。」曉彤說完，開始清點背包裡的備用能量棒和冷敷貼。

夜色越深，車龍越長。

他們的車夾在其中，前後是私家車與小貨卡，車內燈火閃爍，有人在嗑速食麵、有人拿毛巾擦額頭汗水，也有人像他們一樣一言不發，只是看著遠方那條永無止盡的車燈河流。

有一台車拋錨，兩個少年正合力推開，後頭有人按喇叭，有人搖下窗罵。再過去，一輛麵包車的駕駛在車外小便，旁邊一名老婦用手扇著孫子的臉，希望他能快點睡著。

「這些人……也都沒地方去嗎？」語婕問。

祐誠開口，聲音沙啞：「也許有人只是上山避個熱，也許有人真的有地方，但我猜……大
多數連目的地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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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點半，他們才走完不到八公里。

清晨五點十二分，天空轉為暗灰，山區浮現一圈濁白的晨霧，混著遠方焦灼的地氣，像是在天空下燻出一道陰影。

他們還在塞車。

車速維持在每小時七公里上下，祐誠的雙眼血絲浮現，但仍堅持握著方向盤。

此時氣溫雖然稍降至 30°C，但每當他們經過某些低窪谷口，就能感受到那股積壓已久的熱浪如同從地底翻湧而出，夾著濕氣與黏稠。

語婕半夢半醒地說：「換我開吧......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祐誠回答：「快到了，大概再一小時。」說著轉進一條路況更差、但車流較少的林道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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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六點零二分，他們終於繞上倉庫所在的山坡。

那是一棟被反射膜與擬廢棄裝置包覆的建築，遠看像座荒廢貨櫃場。門口沒有警示，只有一台鏽蝕的感測柱靜靜閃爍綠光。

曉彤下車、解鎖、輸入編碼，沉重的滑門緩緩打開。

祐誠沒有說話，把車子開進鐵門內，下車、等曉彤進來，然後關上門。

日光切斷的那一刻，世界只剩下他們建好的那一套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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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將車上的裝備搬下來，蓋上隔熱毯跟防火毯後，走入地下二層的隔間。

門一關上，整個空間瞬間安靜下來，只剩微弱的通風系統運轉聲。這裡的空氣不再混濁，不再黏膩，甚至有點乾冷。三人站在玄關處沒講話，彼此交換一個眼神，然後自然而然地分開行動。

一切都照演練流程走。語婕負責啟動主控面板，檢查電力、空氣流通與濾水系統是否穩定。曉彤熟練地打開機房的安全蓋，確認備援電池電量正常，儲水槽與濾芯都在標準範圍內。祐誠則從儲藏室拉出三台監控螢幕，迅速接上外部攝影機的訊號線。

不到十五分鐘，他們便將整個避難所的基礎系統啟動完成。燈光穩定、內部溫度維持在26度、濾水系統持續滴水、牆上的儲氣壓力表數值正常。

「電壓穩定，備援電池有98%。」曉彤報告完，補了一句：「比我預期的好。」

「濾水系統OK。空氣循環有點慢，但還在安全範圍內。」語婕看著面板，按下確認鍵。

「監視器接上了。」祐誠轉向兩人，指著畫面，「遠程監視器包含地下卸貨區、街角路口、市政廳門前……畫面都還清楚。城市那邊開始起霧了，應該是熱氣上來凝結。」

語婕靠近螢幕，看著其中一個畫面中的遠景。「這麼早就起霧？」

「應該是熱對流太強。」祐誠皺眉，「我們今天進來算是做對了。」

三人一邊看著畫面，一邊默默記錄下各項數據與參數，像是已經熟悉了這一切。其實他們的演練只有幾次，但此刻卻沒人手忙腳亂。

「要不要放點音樂？」語婕問。

「現在就放？」曉彤轉頭。

「這裡不是軍營，我們進來第一天，至少……讓它像個家吧。」語婕笑著走去拿她的隨身
播放器。

下一秒，室內傳出一段輕柔的背景樂，是語婕提前準備好的播放清單。節奏不快，也不吵，像是替這個封閉空間加上一層溫柔的保護膜。

「完成初步啟動。」祐誠記下時間，看著手機：「上午七點二十四分。」

避難生活，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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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控室內冷氣運轉穩定，機械聲規律而輕微，監控螢幕前的三人沒有交談，只默默注視著眼前那一格格分割的畫面。

外頭的光線越來越刺眼，安裝在市區的鏡頭畫面被晨光反射得發白。熱氣像從地底湧出，整條街道在鏡頭中彷彿微微扭曲，柏油路冒出白色霧氣，遠方建築模糊不清。

街角出現了第一批異常的人影。兩名成年人跌跌撞撞地奔跑在馬路中央，身上只穿著短袖短褲，雙手拚命揮舞。他們似乎想躲進某棟民宅，一邊敲門一邊搖晃鐵門，但裡頭沒有人回應。幾分鐘後，他們轉身離開，其中一人摔倒在地，好一會兒才掙扎起身。

一條側街傳來騷動。幾個年輕人翻過超商的圍欄，直接踹開玻璃門，沒幾秒就衝出來，手上抱著瓶裝水和食品袋。畫面中其中一人搖搖晃晃，從影子可以看出他的動作遲緩，可能是中暑初期。遠方有警報聲傳來，但既看不見車輛，也沒人回應。

轉播鏡頭切換到主幹道，一輛卡車斜停在道路中央，駕駛艙門敞開，貨櫃後門破損，貨物散落一地。大約十幾個人聚集在附近，爭搶著能用的補給品，有幾人甚至開始扭打。現場沒有警方，也沒有交通控制。

高架橋鏡頭的畫面抖動了一下，接著顯示出一場連環追撞的餘波：三輛轎車與一台機車在橋面碰撞，車身扭曲，汽油在日照下反射出奇異的虹光。一旁的行人停下腳步，站在原地不動，像是不知道該往哪裡逃。

再往外一點，住宅區內的大樓陽台上掛著濕毛巾與遮陽布，幾戶人家在陽台灑水降溫。有人將家裡的電扇搬出戶外，整個人坐在陽傘下不動如雕像。另一邊，一棟低樓層公寓門口有人倒地不起，有人跑來查看，但轉身就離開。

避難所內沒有聲音。空調送風的聲響成了背景，螢幕一張張切換，像是在播放一場預錄好的崩解紀錄。

數據監控畫面顯示：溫度破42°C、城市用電飆升、三條通訊主線延遲明顯拉長，有的地
區甚至完全失聯。數據還在跳動，但節奏越來越亂。

時間：上午八點零五分。距離他們進入避難所，不過半個小時。

但外面的城市，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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