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邊緣記者事件簿之上吊紅衣女屍(104)
作者:劉虛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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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在「烏鴉的窩」裡
腦袋,彷彿被人重重的敲了一棍,我整個人懵了。
「風茂陵……怎麼會是風茂陵呢……?」
一個畫面,慢慢從腦海的最深處,湧現上來——
「顧爸爸,你別這樣,有話好說,『風爺』沒有惡意啦……」
那一天,在招魂的現場,因為招不到顧米晴的靈魂,顧雄財遂當場一把揪住風茂陵,要對他興師問罪,結果皮子雄一個側身,立刻擋在兩人中間,好聲好氣地把顧雄財勸開。
我愕然地回想起那一幕。
「這兩個人,不只是認識,還是有交情的認識啊……」
思緒不停地翻江倒海。
的確,就今天的整個時間軸來推算,以及將知悉我的企圖的人做刪去法,只有風茂陵,才是唯一一個有可能聯絡皮子雄,把我所預謀的一切,全盤告知皮子雄的人。
心底,登時像是開了一個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全都滾將出來。我呆站在董事長的辦公室門外,渾身上下,越來越冷,越來越冷。
——怎麼會是風茂陵?
——因為程毓梅的關係,我信任了他,他為什麼要這樣?
心念數轉間,我不自覺地緩緩舉起了手掌,用力地咬著手背。
——這表示,在我離開士林分局之後,皮子雄根本就已經先知道了我將要幹麼,所以
後來,在鄒政東的私人招待所的那一段時間裡,他只不過是想要看看,我究竟能搞出什麼花樣。
眼前彷彿又再度浮現出,當時在鄒政東的私人招待所裡,皮子雄對我說話的神情——
「你比我想像中,來得還要面不改色呢,惲霆兄。」
「不錯,你不錯。」
當時,皮子雄的聲音裡,還滿是讚賞的意味。
越想,我咬著手背的力度,越發用力了。
——被愚弄的,是我才對啊!
——我還自以為是計謀順利的全盤得逞了呢!
——根本就是皮子雄放了我一馬啊!
——其實說穿了,他只不過是在看我搞笑吧!
——剛才在鄒政東的私人招待所裡,我的表演,對皮子雄而言,肯定是娛樂效果十足
吧!
——他心底肯定是發噱到不行吧!
一種感到被人徹底地玩弄在掌心,極度羞辱的憤恨怒火,漸漸地,從心底燒將起來。
「王八蛋……真的是王八蛋……」
因為程毓梅的關係,以及黎開山是皮子雄和鄒政東的師父的關係,所以今天早上顧米晴的靈魂現身時,我在風茂陵與黎開山之間,是選擇了打電話給風茂陵。
「我可是選擇相信了他呢……」
但是我卻沒有算到,風茂陵和皮子雄之間,是有交情的認識!
「對啊,在先前,風茂陵的確是一直企圖要阻止我行動呢!」
尋思至此,牙齒,恨恨地緊咬著手背,我緊緊地握著手上這一包包裝著八十一萬元現鈔的大牛皮紙袋。
血液,在血管裡開始加速,在我整個人的全身上下,高速奔騰。難以壓抑下去的屈辱感,被出賣後受欺騙的憤怒感,從心底的最深處,不停地冒將出來,源源不絕地交織著。
這時,在我前方,採訪組辦公室的門,「吱呀」一聲打了開。
自行車拿著水杯,正要走出。
但同時,採訪組裡,電視機的聲音,也跟著飄了出來:
「據傳,準總統蔡英文所屬意的首任新政府閣揆人選,以前財政部長林全呼聲最高,而他一直以來也與蔡英文的互動極佳……」
「叛徒!」採訪組辦公室裡,立刻就爆出了洪主任的怒吼聲:「外省人竟然跑去對民進黨卑躬屈膝!」
他響亮的聲音,立時讓我從滿腔怒火裡,拉回了現實。
只見正要走出來的自行車,立刻回過頭來,站在門口接腔道:「那個林全早就投靠民進黨很久了啦,他以前不就是在陳水扁底下的嗎?」
「真是沒腦袋的白癡!」只聽洪主任繼續怒吼道:「外省人投靠民進黨會有好下場?你看看傅正、費希平,被利用完,就像垃圾一樣扔掉了,竟然還有外省人學不到教訓,繼續去跪舔民進黨?真他媽的卑賤!」
他忽然「砰」的一聲,重搥了一下辦公桌。
「好!全都給我聽著!從明天開始,都給我改追林全!」洪主任喝道:「其它的新聞通通都不要了,全部都給我抽掉,就只追林全就好!他之前在陳水扁底下幹過什麼事、制定過什麼政策、有什麼爭議或行事瑕疵,不管是哪個領域的事,通通都給我挖出來!聽到了沒有!」
只聽自行車,以及還在採訪組辦公室裡的耶穌,一起應了一聲。
「越有爭議越好!」洪主任繼續大聲說道:「哼!要對付這種沒風骨的叛徒,我們就是要把他以前幹過什麼狗屁倒灶的事,全部都放在頭版頭條,昭告天下!」
自行車和耶穌連忙又一起應了一聲。
可是這句話,卻像是一桶打翻的汽油,當場直接倒進了我的滿腔怒火裡。
「頭版頭條……」
我想起了先前對洪主任報告關於顧米晴命案的內幕時,他也是這樣子對我說了這一句承諾——
「我會把你這一條,放在明天的頭版頭條!」
我緩緩鬆口,放下了緊咬在嘴裡的手背,臉頰的肌肉不自覺地一陣抽動。
幫腔完的自行車轉過頭,走向飲水機,要裝水。
他馬上就看到站在董事長辦公室門口的我。
「咦?你站在那邊幹麼?」他狐疑地說。
我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目光凜冽地看了自行車一眼。
自行車愣住了。
「喂,你幹麼這樣看我?」他愕然問道。
但我沒有理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氣,邁開腳步走向採訪組,緩緩排闥而入。
「喔,你回來了。」洪主任說。
他的視線同時移到了我手上這一大包錢。
而坐在位子上的耶穌,卻疑聲道:「欸,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但我沒理會他,只逕自走到了洪主任的辦公桌面前。
「報告主任,我有事想和您談談。」我說。
洪主任平靜地看著我,「什麼事?」
「您聽過我傳給您的錄音檔了嗎?」
「聽完了。」洪主任道:「你做得很好,馮惲霆,這一則新聞,你追得已經超出了我的預期。」
「所以,主任——」
洪主任卻手一比,打斷了我的話頭,「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他明顯曉得我是想要說什麼。
我強忍著怒氣,問:「為什麼?」
洪主任沉聲道:「因為我們還有更重要的新聞,必須要優先刊登。」
「更重要的新聞?優先刊登?」我怒極反笑地「哈哈」、「哈哈」笑了兩聲,「所以底層小老百姓的冤屈死活,比不上你的政治省籍情節作祟?」
此語極酸,洪主任顯然被刺到了,一對三角眼立時瞇了起來,露出了危險的兇光。
我聽到身後,耶穌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
但我不在乎。
「所以這一則新聞就這樣算了?」我說。
「對。」洪主任道:「這一則新聞,我們先不用了。」
我再也忍不住,終於高聲道:「主任,你承諾過我的,這一則新聞,應該要放在明天的頭版頭條啊!你怎麼能——」
「現在是你是主任?還是我是主任?」洪主任粗聲打斷了我,「要刊登什麼新聞當頭版頭條,是我決定?還是你決定?」
「就算不是頭版頭條!」我急急地繼續據理力爭道:「主任,地方版面,應該也能放這一則新聞吧!這可是一起很嚴重的——」
「地方版面也已經滿了。」洪主任露出已沒得商量的神情,說:「已經沒有位置了。」
「我去你的版面沒有位置!」我大為火光,當場對他破口大吼:「我他媽的聽你在放狗屁!」
此話一出,整個採訪組辦公室裡,空氣瞬間凝結,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
洪主任的一張胖臉登時勃然變色。
但我不待他說話,立刻又開了口。
「我花了多少心血,費盡多少心力,用了多少手段,在追這則新聞的內幕,我冒了多少危險,你知不知道啊?」我憤怒地對著洪主任吼道:「你現在他媽的卻跟我說,版面沒有位置了!版面他媽的已經沒有位置了!所以這則新聞先不用了!你他媽的在耍我啊?」
洪主任的三角眼倏地圓睜,猛地從辦公椅上霍然站起,他的額頭上,爆出了一根青筋,雙拳也已緊握了起來,整個人明顯已被我激怒。
而在我身後,耶穌和自行車的聲音也馬上雙雙響起:
「欸,你夠了!」
「馮惲霆,注意你的態度啊!」
「閉嘴!不干你們的事!」我火大地瞥頭對他倆怒啐一聲。接著轉過頭,正面迎向已繞過辦公桌,走到我面前的洪主任,我直挺著胸膛,絲毫不肯退讓。此時此刻,一股難以形容的盛怒,正全面燒毀著我的理智。
「記者,不是社會的良心嗎?」我豁出去地對著洪主任大聲咆哮道:「不是就應該要揭發社會的真相嗎?你怎麼能這麼輕易的,就被收買呢?」
「收買?我呸!」洪主任粗暴地瞪眼厲聲道:「你腦子壞了嗎?這只是在商言商的生意罷了。」
這句話,卻頓時令我更加地感到厭惡。
只因為相同的話語,鄒政東也曾經說過。
——這只是在商言商的生意罷了。
——It's just business。
一股怒不可歇的氣血登時往我腦門一衝。
——所以只要能賺到錢,什麼新聞的道德、記者的良知、媒體的公正、第四權的監督
揭弊力量,全部都能夠瞬間拋棄了?一切只能剩下在商言商?
「在商言商?生意?」我怒火中燒地笑道:「嘿!嘿!原來所謂的新聞,從頭到尾,根本都只不過是生意罷了?」
洪主任兇惡地瞪著我,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
我猝然憤怒地吼道:「所以你每天這樣對我靠爸靠母,嘴裡嚷著新聞要怎麼寫,報導方向要怎麼定,只不過是為了讓你有生意可以談啊?我去你媽的!」
洪主任三角眼立時一翻,他看起來整個人快要爆炸了,只見他舉起了手。
就在我以為他要動手揍我時,沒想到,洪主任卻只是伸出了手指,直直地指著我的面門。
「現在,你可以先下班了!去把你的東西收一收,馬上下班!馬上回去!」他打雷似地厲聲喝道:「這件事就到此為止!沒有再談下去的必要了!」
「……」
見我不動,洪主任又大聲吼道:「你也拿到了這則新聞的廣告費的抽成了!沒有什麼好不滿意的了!走啊!趕快走!馬上離開我的視線!現在!立刻!」
說著的同時,他終於粗魯地推了我一下。
而我的最後一絲理智,也終於斷線。
「我不幹了。」
一邊說著,我一邊摘下掛在脖子上的記者證,在洪主任愣住的同時,我把記者證重重地扔到了他的辦公桌上。
「我不幹了。」
我又說了一次。接著,我把手上這一袋裝著八十一萬元的大牛皮紙袋,一起扔到了洪主任的辦公桌上。
然後,我快步走回了我的座位,把筆電一合,胡亂地塞進了筆電包,拎起一揹,在耶穌和自行車驚愕的目光裡,走向了採訪組的門口。
走到門口時,我停下腳步,轉過了身。
「主任,你還記不記得,我來應徵面試的時候,你對我說過什麼話?」
仍愣在原地的洪主任面無表情,他顯然早就已經忘得一乾二淨。
「你問我『為什麼想當記者?』」我說:「當時我回答你,因為我還在唸博士,想找份能兼顧課業,又能累積工作年資的正職,所以才來應徵這一份『上班時間彈性』的工作。」
洪主任眉頭微微一蹙,顯然不懂我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件事。
我「呿」了一聲。
「然後你笑了。」我說:「接著,你對我說:『幸好你不是說什麼『我想透過新聞,改變這個世界』之類的蠢話。我見過一狗票說這種話的人,但最後都在這個世界沉淪。』」
「……」
「所以,到頭來,已經在這個世界裡沉淪的,是你見過的那一狗票說那些話的人?還是其實就是你?」
說完話後,我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東海岸日報》的報社。
走出報社的大門,我站在電梯的門口前,久久無法整理自己的情緒。
一切到此為止了。
我知道,顧米晴自殺新聞的內幕,已經永遠不會再曝光了。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這一局,我輸了。
徹徹底底地輸了。
再也沒有轉寰的餘地了。
電梯門緩緩打開,我踏入轎箱,下盤,卻突然有些虛浮沒力。
「後面的事,就交給我吧,我會弄死那群雜碎的。」
腦海裡,響起了先前,我對著顧米晴的亡靈,信誓旦旦承諾過的聲音。
——她的骨灰罈,還放在我的租屋處裡呢。
——可是我失敗了。
——我沒有做到我的承諾。
——我要拿什麼臉,來面對顧米晴?
——還有程毓梅,還有文一菊,我該怎麼面對她們……?
「他媽的……」
雙拳,不禁憤恨地緊握了起來。
因為我想起了風茂陵,以及皮子雄兩人的面孔。
——或許那個時候,我應該要聯絡的人,是黎開山才對。
滿腔怒火,在體內熊熊燃燒著。我再也忍不住,「砰」的一聲,重搥了電梯裡的牆壁一拳。
一步失著,全盤盡墨。
「幹你娘—————————————!!!」
我在電梯轎箱裡放聲大喊。
我走到了停車場,準備牽出機車。
但在此時,身後卻驀地傳來了一個人的叫聲。
「欸,馮惲霆!等等啊,馮惲霆!」
我回過頭,只見自行車揹著他的筆電包,氣喘吁吁地奔將過來。
「你剛剛在幹什麼啊?」他劈頭就說。
我毫不客氣地說:「不關你的事。」
自行車竟沒有生氣。
他竟然擺出了一個關心的溫和笑容。
「真的不幹了?」他問。
「不幹了。」
「何必意氣用事呢?」
「我才不是意氣用事,我是真的他媽的不爽幹了!」我怒道:「這他媽的什麼狗屎公司!」
自行車想了想,道:「那一起喝一杯吧,我請客。」
「不用了。」我一邊說,一邊伸手繼續牽機車,「我不喝酒的。」
自行車卻伸手按在我的手臂上。
「不喝酒,那一起吃個飯總行吧?」他溫和地笑著說:「給個面子嘛。就當是前同事給你餞別,好嗎?」
自行車帶著我,來到了一間叫「烏鴉的窩」的小酒吧。
這是一間開在公司附近,在某條防火巷旁的小酒吧。
我倆是徒步前往的。
「機車等一下再回來牽吧,先放公司這裡。」自行車說。
我沒有異義,畢竟這樣也方便,去那邊就不用找停車位了。而抵達該家店時,我也發現,這家「烏鴉的窩」,確實離公司距離頗近。
雖然我以前從來不曉得有這一家酒吧的存在。
但我立刻就不想進去了。
「我不要喝酒。」我說。
「沒叫你喝啊。」自行車一邊說,一邊逕自推門而入,「吃個簡餐總行吧。」
我站在門外,看著這間「烏鴉的窩」的招牌。
招牌的燈,像海水一樣的藍,冰冷的霓虹光圈,突兀且奪目,讓我不自覺地想起了朱少麟筆下的那間「傷心咖啡店」。
但眼前的這間店裡,裡面沒有海安、沒有馬蒂、沒有小葉、也沒有吉兒、籐條與素園。
只有震耳欲聾的吵雜芭樂流行音樂聲,以及一個壯碩如山,容貌奇醜無比的老酒保。
我們推開門走進去時,他一看見我們,便立刻招呼道:「喔,是自行車啊。」
「嗨,『判官』哥。」自行車很有禮貌地應道,同時領著我,走到吧台前坐下。
在自行車開口點餐時,我環顧著店裡的四周。
這間酒吧的音樂很吵,吵得令人想馬上奪門而出。然而此刻,這間酒吧裡,其實只有另外一組客人,五、六名看上去都二、三十歲左右的男女,正窩在角落邊上那較寬大,靠舞池較近的座位裡,抽菸喝酒聊天。
而舞池裡,正有一男一女在隨著芭樂流行歌跳舞——不過與其說是跳舞,倒不如說是
那個男的,正低著頭,想要趁機用身體去磨蹭那個女的;而女的看起來,身體也很樂意被他磨蹭,於是兩人在舞池裡用很不協調的動作,拼命扭來扭去——看得台下那一群人不亦
樂乎,不時地高聲笑鬧,髒話和黃腔橫飛。
顯然台上台下,是一夥人。
我把目光收了回來,轉過頭,不想再看這紙醉金迷的場面。
這時,醜陋的老酒保「判官」,先給我和自行車送上了兩杯柳橙汁。
自行車立刻呷了一口。
我看著他,冷冷地說:「是主任叫你追下來找我的,對嗎?」我當然猜得到,一定是洪主任要他追下來的,否則平常時都不太用良好態度對待我的老同事,怎麼可能會在我爆發後,忽然想親切地關心我呢?
「沒錯。」果然,自行車直接了當地回答道:「是老大要我追下來找你的。」
「那我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我啐道。
「我都還沒開始說呢,你怎麼知道已經沒什麼好說的呢?」自行車道:「別那麼武斷啊。」
「可是我已經不幹了。」我冷冷地說:「我受夠這間狗屎公司了!去他媽的!」
自行車頭一歪,沉吟道:「其實有件事我不了解,我剛才有想要問老大,但他也沒有跟我明說。」
「什麼事?」
「剛才,你和老大的爭執,我和耶穌聽起來,都能判斷出,你這段時間,正在追某一條新聞。」自行車道:「雖然我和耶穌都不曉得是什麼新聞,但因為你是跑社會線的,所以可想而知,這一條一定是社會新聞,而且一定還是詳情到目前為止,除了你、主任、當事人之外,在新聞界裡都還沒有風聲,實際情況卻很嚴重的『獨家新聞』。
「所以你花了很多很多時間與心力,然後老大一定也先承諾了你,會把這一條新聞,放到頭版頭條。可是呢,這一條新聞的當事人,發現了你要把這件事給報導出來,於是搶先來花錢買新聞,結果老大和董事長決定收錢辦事,選擇撤掉這則新聞,對你食言,而你無法接受,才會如此失控地暴怒。」
「沒錯。」我忿忿不平地說。
自行車道:「所以我想問你,到底是什麼新聞?」
「跟你沒關係!」我啐道。
自行車卻笑了起來。
「好,不給問,那我就不問了。但是馮惲霆啊,小老弟啊。」他說:「你知道剛才你離開報社後,在那短短的一段時間裡,採訪組裡的狀況是什麼情形嗎?」
我說:「哼,洪主任在大發雷霆的破口大罵吧。」我想也知道,依照洪子蜀那種暴烈脾氣,他要麼是抓狂似的狂噴三字經隔空咒罵我,要麼就是牽怒到其他人身上,對他們發飆。
「不,你錯了。」自行車道:「老大他沒有發火。」
我露出不相信的眼神。
「真的,老大他沒有發火。」自行車道:「而且你猜猜,他接著對我和耶穌說了什麼嗎?」
「我哪知。」我懶得猜。
「他對著我們兩個說:『欸,看到了沒?我們家的老么終於有點像記者了,終於不是之前那副整天總是唯唯諾諾,不知道他媽的在幹麼的窩囊廢物樣了。』」
「……」
「然後啊,他就叫我馬上追下去找你。」自行車一邊說,一邊將手往筆電包裡一探,取出了兩樣東西,放到了吧台上,緩緩推到了我的面前。
是那一袋裝著八十一萬元的大牛皮紙袋,以及我的記者證。
「收著吧。」只聽自行車道:「老大叫我一定要拿給你,並看著你確實收下。」
「不用了,你拿回去給主任吧。」我沒好氣地說。
自行車卻沒有回應我的話,只是自顧自地又道:「我離開前呢,老大突然又對我說了一句話,要我務必一定要轉達給你。」
我問:「什麼話?」
這時,醜陋的老酒保「判官」,忽然站到了我倆的面前。
「咖哩飯。」他面無表情地端著兩盤咖哩飯,來上菜。
接著他就逕自坐下,低頭開始看手機。我微微一聽聲音,是某家新聞台播報的聲音,可見「判官」是正在用手機看新聞台。
自行車拿起湯匙,開始拌著咖哩飯。
「老大要我轉達給你的話,是:『現在社會的時機不好,工作才是保命符。』」
此話一出,我登時惱火地變色,「怎麼?現在是怎樣?難道他以為只有這份記者的工作,才叫工作嗎?」
「欸,小老弟——我想老大也是好意嘛。」自行車一邊說著,一邊舀起一匙咖哩飯,
吃了起來,「他只不過是要提醒你,應該要好好地、仔細地去想想,說不幹,就不幹,這樣意氣用事,對你有好處嗎?畢竟現在這個社會上的工作,的確並不是很好找啊!
「而且啊,那個時候,老大還粗聲粗氣地要我趕快下樓,去找你。他還強調,要我一定要將這句話如實完整地告訴你,他說你絕對能夠馬上就聽得懂的。」
此話一出,我登時心生疑惑。
——我絕對能夠馬上就聽得懂?
什麼意思?
腦子稍稍攪動了一下,我卻倏地感到一陣愕然。
「……」
我聽懂了洪子蜀這兩句話的意思了。
原本還兀自熊熊燃燒著的滿腔怒火,霎時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僵住感,凍在體內。我呆望著自行車。
這兩句話聽起來,的確就是自行車所說的意思,就是洪子蜀要我好好想想,真的要意氣用事的離職?現在社會工作其實並不好找。
可是,這兩句話裡,實際上還藏有玄機。
第一句話:「現在社會的時機不好」——
表面上,是在說台灣現在的社會就業大環境並不佳。可是洪子蜀其實是話裡還有話——
我是跑「社會線」的記者啊!
所以這句話的另類解釋意思,就是洪子蜀在告訴我,他的確有聽完了我的錄音檔,也看完了我寫的新聞稿,可是,他顯然並不認為這樣的報導,也就是我所闡述的關於顧米晴自殺的新聞內幕,真的能夠對當事人皮子雄,產生什麼具有殺傷力的打擊效果。
這是他的判斷。
畢竟,報導還沒發佈,媒體圈子裡還沒有其它風聲,新聞當事人皮子雄卻已經找了蔡力祥,找到了《東海岸日報》報社來,要花大錢買斷顧米晴的新聞。我想爆出這則「獨家」的意圖,打從一開始,就走漏了消息。
洪子蜀不可能曉得是風茂陵出賣了我的緣故。但面對這個狀況,他肯定是憑著在媒體圈打滾一輩子的經驗,研判當「消息事先走漏」時,皮子雄除了搶先出手應對,來買斷新聞之外,也許還會有其它的動作。
職是,洪子蜀才會說「時機不好」。
言下之意就是:「這一則『社會新聞』現在發佈的時機點,並不好。」
洪子蜀在告訴我,他判斷發佈這一則顧米晴自殺的新聞內幕,實質效果會與我所想像的,將有很大的出入。
所以他才選擇收錢,撤新聞,先按兵不動。
第二句話:「工作才是保命符」——
這就是關於離職的事。
洪子蜀的確是要我自己好好想清楚,是不是真的要離職。
但並不是自行車所解讀的,因為現在社會工作不好找的大環境關係。
如果依循著前面的話,來剖析後面的話,那麼洪子蜀實際上所要強調的意思,就是:「如果沒有『記者』這個身份當『保命符』,你,馮惲霆,對皮子雄來說,就等於沒有用了。」
——如果我沒有用了,那就是可以「被處理掉了」。
——可是如果我還有「記者」這個身份,而報社又已經收了蔡力祥的錢,撤了新聞,
形同雙方達成了「此事已告一段落」的協議,那我對皮子雄來說,就是「還有用處」,還不需要「被處理掉」。蓋因我還可以繼續幫他——比如像我之前所提議的聯手方式,開始
天天寫有利於皮子雄警察工作的正面新聞。
所以洪子蜀才會說:「工作才是保命符」。
我的內心登時一凜。
——只有留著「記者」這個身份,你,馮惲霆,才可「進」可「退」。
——「進」者,或可選擇就此與皮子雄等人一起同流合污,沆瀣一氣;或暫時假意沉
淪,暗地裡將戰線拉長,尋找下一次扳倒皮子雄的機會;「退」者,則還能保住性命,不會出事。
這才是洪子蜀這一句話的真正意思!
想到這裡,我的呼吸,不自覺地開始急促起來。
——如果是這樣,那打從一開始,情況根本就由不得我選擇要不要繼續幹記者啊!
——別說幫顧米晴討公道了,現在連我自己,都抽不了身了呀!
——我已經騎虎難下了!
喉頭,緩緩嚥下了一口口水,雙眼,慢慢移到了桌上的牛皮紙袋與記者證,我整個人的思緒,逐漸變得一片空白。
——我得選擇吞下去?
——得就這樣收下錢,打臉剛才的自己,低下頭,明天繼續當記者?
——放棄幫顧米晴討公道,放棄這則新聞內幕,放棄剛才正氣凜然的自尊,當作什麼
事也沒有發生,先選擇茍且的自保,以免出事?
一股無比屈辱的感覺,頓時油然而生。
牙齒,開始咬著下嘴唇。我又想起了顧米晴上吊自殺的臉,想起了我對她所說的承諾,想起了程毓梅,想起了文一菊,想起了風茂陵,想起了我在顧米晴的回憶裡,所看到的那些事情。一切的一切,迅速地在腦海裡交織著。
——我怎麼能忍受自己得這樣子選擇?
——只為了茍且的自保,不要出事?
——要是我真的屈辱地就這樣子選擇了低頭,那從此刻起,我還能有尊嚴的面對未來
嗎?
「開什麼玩笑……?」我不由自主地握起了雙拳,憤怒地心想著。
但就在這時,在吧台裡,判官的手機裡,卻驀地傳起了一則聲音:
「各位觀眾,現在為您插播一則新聞。就在剛剛晚間八點十分,在彰化傳來一起憾事,一輛砂石車轉彎時,疑因視線死角,且並未禮讓直行車,直接輾到一輛正要起步的直行機車,導致機車騎士與後座乘客當場被輾斃死亡。初步了解,砂石車司機並未酒駕,而兩名死者是一對顧姓夫妻,當時他們正要騎機車返家……」
一聽到這一則新聞快訊,我大吃一驚,立刻霍然站起。
「手機借我!借我看一下這一則新聞!」我急急地對著判官大叫道。
判官和自行車皆感錯愕地看著我,但判官很快地就面無表情地把手機遞給了我。
我連忙低頭一看,是「獨眼新聞台」的新聞。
只見這則新聞快訊,雖然才短短一下子,可是新聞的畫面,除了有肇事現場砂石車與機車相撞的殘破畫面之外,旁邊竟然還有放上死者夫妻的大頭照!
雖然眼睛部分都有打碼,但我一看,馬上就認出來,這對被撞死的顧姓夫妻,的確就是顧雄財夫妻!
我整個人當場大震。
彷彿手機裡的新聞快訊畫面,瞬間化作了一記重拳,朝我迎面擊來。
我呆住了。
顧雄財夫妻死了?
他們回到彰化,然後被砂石車撞死了?
剛好要回家,剛好就在路上發生交通事故,剛好就被撞死了?
有這麼剛好的事?
而且「獨眼新聞台」怎麼能夠在第一時間就拿到兩位死者的大頭照片?
還有,一般來說,現在新聞台都會盡量不放死者的照片吧!「獨眼新聞台」為什麼會放?他們幹麼要放?有這個必要嗎?顧雄財夫妻又不是什麼知名社會人士。
一時之間,無數個念頭,像煙火一樣,在我的腦裡迅速爆炸開來。
我整個人驚駭交加。
——這根本不是什麼交通事故吧!
——是謀殺嗎?
——被殺了?顧雄財夫妻被殺了?
——被「處理掉了」?
——那麼,這一則新聞快訊,就是有意識的露出的!
——否則「獨眼新聞台」哪會那麼快地就拿到顧雄財夫妻的照片?又那麼沒必要地在
新聞裡放上兩位死者的照片?
——所以這一則新聞,到底是要發佈給誰看的?
「欸,馮惲霆,你怎麼了?」驀地,自行車竟伸手推了我一下,「你為什麼在發抖啊?」
我轉頭看他,他和判官都正疑惑地看著我。
我這才意識到,我全身上下,正不自覺地開始發著抖。
這一則新聞快訊,如暴雷一般地直擊著我的腦門,我渾身上下的每一吋肌肉,都正明顯地顫慄著,可是我無法控制,我無法讓這股顫慄停止。
因為我的腦筋裡,已從方才的憤怒,轉化為一片空白,思緒全面停頓。
一股筆墨難以形容的巨大恐懼,如滔天巨浪似的朝我撲了過來,雙腳沒來由地感到一陣酥軟,我險些要站不住。
「……」
我懂了。
這一則新聞快訊,是發佈給我看的!
皮子雄在斬草除根,他在解決任何有可能對他產生威脅的後患!
鄒政東、顧雄財夫妻,與顧米晴命案內情有所接觸的人,一個一個「被處理掉了」。
那下一個,是誰?
我嗎?
額頭上、背脊上,開始冒出一滴又一滴的冷汗,我拿著手機,呆站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這輩子都玩不贏皮子雄這種人的。
——我怎麼可能玩得贏這種人?
——我只是一個地方小報的記者,可是皮子雄竟然連大電視台的快訊,都能隨時想要
就有!
——皮子雄在展現他的硬實力給我看!
——他是在透過這一則新聞快訊,在恫嚇我,要我乖乖就範,選擇低頭從此幫他,否
則他「其實並沒有這麼需要我這個地方小報的記者,來『寫新聞』幫忙他」。
——如果我仍不願意低頭,那下一個,肯定就是我了!
——這種人,根本就不是我這種等級,所能對付的。
汗水,涔涔滑落,那一股難以形容的恐懼,逐漸像漩渦一樣,在心底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判官忽然開了口:「把手機還我。」
我還來不及反應,自行車已一把搶過了手機,遞還給了判官。
「判官哥,不好意思啊,謝謝,謝謝。」他說。
判官擺手表示他不在意。
自行車轉頭又推了我一下,「欸,你怎麼搞的?怎麼看了個新聞快訊,突然間像失了魂一樣,還一直發抖呢?還有你的臉色怎麼變得這麼難看?」
我被他這樣一推,這才從思緒裡被拉回了現實。
但雙眼的視線,卻隨即就落到了桌上,那一袋包著八十一萬元現金的牛皮紙袋,以及《東海岸日報》的記者證。
耳邊,猛地再次響起了洪子蜀的話:「現在社會的時機不好,工作才是保命符。」
「……」
「喀啦」一聲,彷彿有一個無形的東西,正在我的體內,正在我的靈魂深處裡,隨著越來越大的恐懼漩渦,開始碎裂著,一點一滴地碎裂著。
我神情慘然地望著這一袋錢,以及記者證。
驀地,自行車卻伸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背。
「收下吧。」他望著我,平靜地說:「雖然我還搞不清楚,剛才到底是發生了什麼狀況。但我只知道,我晚點還得跟老大覆命呢,你別讓我難做。」
一邊說著,自行車一邊拿起了這一袋錢,以及記者證,用力地塞進了我的手裡。
「……」
我愣愣地望著眼前這位老記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見我這次並沒有義憤填膺地將錢與記者證推開,或是扔回桌上,自行車滿意地笑了起來。
「這樣就對了。」
說完話後,自行車咂了咂嘴,也站起了身子,掏錢買了單。
他已完成了他的摸頭任務。他要真正的「下班」了。
「那我先走啦!」他說:「小老弟啊,別為了無謂的自尊而任意離職嘛!我告訴你,在這個社會上,什麼都是假的,只有到手的錢,才是真的。」
自行車走了之後,我仍是兀自呆若木雞地站著。
手掌裡的這一袋八十一萬元的現鈔,以及《東海岸日報》的記者證,像針一樣,刺痛著我的掌心。
——我在幹麼?
——所以我最後選擇了什麼?
——在堅持新聞真理正義,與性命受到威脅之間,我最終還是選擇了被摸頭?
——我竟然在最後一刻,選擇了屈服與放棄?
——那到頭來,我根本什麼事也沒有辦成功。
——我失敗了,全部都失敗了。
——我根本一事無成。
腦袋有些暈眩,下盤一陣虛浮,我緩緩將錢和記者證放回桌上,坐了下來,將兩手撐成一座拱橋,把頭緊靠在手拱橋上。
忽然,吧台裡的判官又開了口。
「喂。」他叫了我一聲。
我把頭從手拱橋上抬離,茫然看著他。
「你的咖哩飯還沒吃。」他說。
「……」
我茫然地看著桌上的咖哩飯。
「對,我還沒吃呢。」我自顧自地說。
接著,我拿起湯匙,開始飛快地吃了起來。
「叮」、「叮」、「噹」、「噹」。
可是一邊吃著,眼前的視線卻漸漸模糊了起來。
體內好像有一股一直在支持我往前走的力量,開始在消失著。
我又看了桌上的錢和記者證一眼,心頭卻驀地一痛。
對,消失了。
從此永遠的消失了。
在眼眶打轉著的淚水,終於滑落了,流進了嘴裡。
我一咬牙,又連猛舀了兩大口咖哩飯,往嘴裡一塞,想蓋掉這一股鹹味。
可是滑落臉頰的淚水,卻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喀。」
一大杯滿滿的啤酒,忽然放到了我的面前。
「請你。」判官面無表情地說:「你看起來很需要來一杯。」
我看著判官奇醜無比的臉,不自覺地想起了相貌一樣醜陋的黎開山。
——如果那個時候,我不是聯絡風茂陵,而是聯絡黎開山,那結果會不會就此不同呢
?
但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即逝。
反正一切已成定局,再去多想也沒有意義了——
視線移到了啤酒杯上,這滿滿一杯的液體,正散發著詭異的誘人黃光。
「……」
隨便吧——
既然什麼都改變不了,那之後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於是我拿起啤酒杯,「咕嘟咕嘟」地猛灌,一下子就喝得一乾二淨。
「再來一杯吧。」我擦了擦嘴。把啤酒杯遞給判官。
「我只打算請你一杯而已。」判官說。
「怎麼?你怕我付不出錢?」我輕蔑地說,接著伸手,往那一袋滿是現金的牛皮紙袋用力拍了一拍,啐道:「我現在可有的是錢呢!」
判官的眉頭一皺,但聽到我會付錢,便又幫我弄了一杯。
「咕嘟咕嘟……」
我放下空酒杯,「再來一杯。」
「咕嘟咕嘟……」
我一連猛灌了好幾大杯啤酒,全部一飲而盡。
肚子一下子脹了起來,喝得太急太兇,有點反胃。我微扶著吧台,低頭按著肚子,不自覺地發出「呃……呃……咕……呃……」的乾嘔聲音。
「喂,你在幹麼?」判官蹙眉道。
「放心啦,我不會吐在你的店裡的。」我斜眼看著他,啐道:「再來一杯吧。」說著,我把空酒杯又遞了過去。
判官微一沉吟,又弄了一杯啤酒給我。
「最後一杯。」他對我說:「沒有了。因為你不行了。」
「不行?不行個屁……嘔……」我一邊乾嘔,一邊嗔道:「誰不行了?去你的不行了
……」
「喝完,就回去吧。」判官平靜地說。
說完話後,他就逕自轉身走出吧台,往店裡後方的廁所走去了。
我望著判官的背影,發覺他走路的身形是有點搖晃的。
我甩了甩頭,這才發覺不是判官走路搖搖晃晃,是我的視線開始在搖搖晃晃。
竟然有點醉意了。我還真爛,連酒都喝不了幾杯。
「去你媽的……」
我一邊啐道,一邊拿出手機,想要打電話給風茂陵。我要質問他,為什麼要出賣我?
「嘟嚕嚕嚕嚕嚕嚕————」
「嘟嚕嚕嚕嚕嚕嚕————」
可是電話始終沒有接。
「幹他娘的!」我惱怒地將手機往吧台上一扔,道:「人死哪去了……?」
然後我又拿起了啤酒杯,「咕嘟咕嘟」地猛灌而盡。
「噗呃……欸,再給我一杯啊!」我拿著空酒杯,大力地「匡匡匡」地敲著吧台,「
我會付錢的!呃……」
但判官並沒有從廁所走出來。
於是我敲得更用力了。
「匡匡匡!」
「匡匡匡!」
這時,一旁卻傳來了一個講閩南語的聲音。
「喂,那邊那個,很吵耶!」
我轉過頭一看,是在舞池旁邊的那一夥人。
說話的,明顯是剛才那個在舞池裡,低著頭,不停地用身體去磨蹭女人的男子。此時此刻,他已經回到了位子上,左手正摟著剛才被他磨來磨去的女人的腰,正面面對著我。
我望著這個男人,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忽然覺得他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他。
可是一時之間,我卻想不起來。
於是我定定地直望著這個男人,同時翻攪著自己的記憶。
這個男人立刻皺眉,「欸,看三小?」
我仍是定定地直視著他。
半晌後,我笑了。
「嘿嘿……嘿嘿嘿嘿……噗呃……嗝……呃……嘿嘿嘿嘿……嘿嘿……」
蓋因我認出這個男人是誰了。
真的是他媽的太巧了。
我竟然會在這個地方,遇到這一個人!
因為這個男人,竟然是魏宏錚。
於是我笑得更厲害了。
這個世界竟然有他媽的這麼狗屎巧合的事啊!
我這麼拼命的想替上吊自殺的顧米晴討回公道,可是到頭來,我什麼也沒有改變,什麼也做不到,死去的人依舊含冤未解,而逼著她走上絕路的人,還在耀武揚威,或趁機賺進了更多的錢,或在這裡爽爽地喝酒、聊天、磨蹭女人。
然後我喪失了原先以為能支撐著我一切的尊嚴。
真他媽的不公平啊!這什麼垃圾世界?
「嘿嘿……嘿嘿嘿嘿……噗呃……嗝……呃……嘿嘿嘿嘿……嘿嘿……」
魏宏錚微慍道:「欸,你是在笑啥小?」
「笑你是白癡。」我瞪著他說:「剛才跳舞跳得像隻發情的公狗一樣,一臉活像是吃了過期的春藥。」
魏宏錚一聽,立時勃然變色,站了起來,「幹,你在說三小?」
旁邊一人連忙阻止他,「欸,錚哥,算了啦,那個人醉了,我們不要跟他計較,別理他啦。」
另一人亦道:「對啦,別在判官哥的店裡鬧事。」
魏宏錚重重地「哼」了一聲,顯然有聽了進去,便又坐了下來。
我繼續「噗嗝噗呃」的乾嘔笑著。
「沒種的臭卒仔。」我挑釁地冷笑道:「果然只是一個只會靠爸的二世祖,沒三小路用!」
此話一出,那一桌眾人皆是變色,顯然都再也無法當作沒聽見,而魏宏錚再也忍不住,他一把跳起,火冒三丈指著我怒道:「幹你娘,你在說三小?」
我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惡向膽邊生地回吼道:「怕你喔?幹你娘!」
魏宏錚立刻怒不可遏地大步朝我走來。其他眾人見狀,亦紛紛起身離座,跟將過來。
我也立刻擺出了迎敵的姿態。
然而我才剛擺好架勢,魏宏錚已一拳揮了過來,直接就打在了我的左臉頰。
但同時,我也一拳轟在了他鼻子上。
兩人都倒退了幾步。
魏宏錚痛得摀著鼻子,而我則摸著左臉頰,又痛又熱。
旁邊有人則驚叫道:「幹!這個人來真的耶!」
「臭機掰!」魏宏錚啐道,接著又撲將過來,我也不甘示弱,毫不客氣地迎將上去,當場和他在吧台旁邊扭打成一團,一路打到了附近的桌子旁邊。
但就在我倆打得難分難解之際,我的左脅下卻驀地吃痛,瞬間往旁邊一個踉蹌,撞翻了不少桌椅,整個人摔倒在地。
原來是魏宏錚的同夥其中一人,飛起一腿,重踹了我一腳。而魏宏錚更不答話,立時抄起一張椅子,就朝著我劈頭打了過來,我閃不開,只好用手去格檔,左手上臂上登時著實地挨了一記,我瞬間痛的在地上亂扭,而這一夥男男女女旋即一湧而上,毫不客氣地開始一起對我猛踢猛踹。
「幹,給他死!」
「再秋啊!剛才嘴不是很秋嗎?幹你娘咧!」
我痛得在地上掙扎扭動,幾度奮力爬起來還手,卻又馬上又被打倒在地。
「幹,還想反抗啊?」在我終於爬不太起來時,魏宏錚用力地踹了我一腳。
我倒在地上,極度憤恨地看著他,雙眼幾欲要噴出火來。
他旁邊一人見狀,忍不住疑聲道:「欸,錚哥,這人是不是跟你有仇啊?」
魏宏錚瞪了我一眼,用閩南語啐道:「幹,林爸才沒見過這個人咧!不知道哪裡來的瘋子。」
這時,其中一個女的往吧台上一瞥,倏地驚聲道:「欸,他是個記者耶。」
其他人皆是一愣,「記者?」
那女的指著我的記者證,道:「對啊,你看桌上,還有他的記者證耶。」
魏宏錚感興趣地問:「哪一家媒體啊?」
女的道:「我看看……呃,《東海岸日報》?採訪組記者馮惲霆?」
魏宏錚皺眉道:「這什麼鳥報?聽都沒聽過。」
旁邊一人亦道:「我也沒聽過,有這家報紙?」
魏宏錚輕蔑地說:「不過就算這傢伙是記者,又怎樣?了不起嗎?」
「不是啊,錚哥。」那女的卻遲疑地說:「這傢伙剛才罵你的話,看來是清楚你的背景,知道你是誰。所以我在想,他故意要挑釁你,是不是有什麼企圖?是不是要從你身上,追出或製造什麼新聞來?」
魏宏錚一聽,立刻凜然地看著我。
而其他人卻開始七嘴八舌地訕笑起來。
「現在還有記者在追新聞喔?不是都只會抄網路和PTT嗎?」
「對啊,記者都麼只會抄。」
「『小時不讀書,長大當記者』嘛!」
倒在地上的我,聽著這些人的話,心頭大為激憤——什麼抄新聞?抄你媽的王八蛋,
我這麼努力的追內幕!我這麼努力的——一時之間,不曉得哪來的力氣,我忍著痛,掙扎
地奮然躍起,再次一拳朝他們揮去。
「我盡力了!我盡力了啊!」我氣憤地對著他們大吼。
但卻揮了個空。我的拳頭連碰都碰不到任何一人,又再度被這群男女給打倒在地。
他們看著我。
「這個人在說什麼啊?」
「我看他應該頭殼有點怪怪的。」
「該不會是吃了藥吧?」
可是這時,魏宏錚的眼睛卻已危險地瞇了起來。
「欸,幫我抓住他。」他對著其他人命令道:「把他抓好,讓我來好好問問他。」
眾人一聽,連忙上前,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我從地上揪了起來。
魏宏錚站到我的面前,沉聲道:「喂,你——」
然而此際,旁邊卻猛地傳來一聲暴吼:「喂,你們在幹什麼?」
是判官,壯碩如山的他,正怒髮衝冠地站在吧台旁,看著眼前的一切。
「判官哥——」魏宏錚試圖要解釋,但判官已大怒道:「出去!你們,馬上都給我滾
出去!不准在我的店裡鬧事!」
這夥男女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似都有些畏懼判官。半晌後,魏宏錚將雙手舉在胸前,比了一個「我投降」的手勢,然後這夥人就放開了我。
接著,在判官威嚇的視線裡,不一會兒的功夫,這夥人就迅速收拾了東西,低頭離開了「烏鴉的窩」。
離開前,魏宏錚竟還沒忘記拿出錢,整整齊齊地放到了吧台上,並恭敬地說:「判官哥,對不起,不好意思。」
判官怒意十足地「哼」了一聲。
我則再度軟倒在地上。
魏宏錚等人走後的十幾分鐘後,我才勉強地緩緩站起。
腳下卻是一陣踉蹌,整個人暈浮浮的,眼冒金星,頭暈得天旋地轉——不是因為打架
的痛,而是醉意正在劇烈地發作著——我還有清楚的意識,但全身卻感覺不到半點力氣。
我抬起頭,只見判官正神情嚴厲地看著我。
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判官卻也對我一指,厲聲道:「你,也給我滾出去!」
我踉踉蹌蹌地走出了「烏鴉的窩」的店門。
魏宏錚等人看來是真的先離開了,他們並沒有埋伏在店門外,等我出來時,再過來找我。
「噗通」一聲,我倒在店門外,半天爬不起來。全身軟軟的,徹底無力。
輸了啊——
全部都輸了啊——
這一次,徹徹底底的輸了啊——
「幹你娘——!」我扯開喉嚨,對著台北的夜空憤恨地大聲咒罵道:「幹你娘啊——
————!」
罵完後,我癱坐在地上,瞪著台北的夜空,咬著牙,喘著氣,繼續喃喃咒罵著:「幹你娘……幹你娘的咧……」
但在此時,一個溫柔的聲音,卻冷不防地從旁邊輕輕地傳了過來。
「怎.麼.了.?我.親.愛.的?」
一個身穿黑色翻領雙排扣長風衣的女人,緩緩地進入了我醉意矇矓的雙眼裡。
我大吃一驚,「你……你是……」
女人伸手,溫柔卻強硬地將我硬攙了起來,將我攔腰抱著,讓我緊趴在她軟嫩的身體上。我急忙奮力地想要將她推開,但全身軟綿綿的,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只能任由她擺佈。
見我掙扎,女人笑了。
「親.愛.的,我.好.想.你.呢!」她嬌滴滴地在我耳邊,一個字一個字地輕吐道:「所.以.我.來.接.你.了.喔!」
李維茵。
而在她身後的對街,正停放著她那一輛綠色的March。
【後記】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更新了
感謝不少人的來信與留言關心
這段期間,太太流產,諸事不順,很多情況無法如意
人生遭遇常常像身處於地獄一樣,有種總是看不到盡頭與未來的感覺
導致情緒上低落到實在難以動筆更稿
只得停住了一段時間
幸好還是更新了下去
畢竟能寫稿是件很幸福的事
組織一個故事,非常的快樂
就算這個故事無法換成等值的金錢,無法換得投注心力所該得到的回報
可是單就做這件事情的本身,仍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
所以就算嘔心瀝血,直至油盡燈枯,還是得繼續堅持寫下去
至於寫完之後的結果會如何,就已經不重要了
嗯,就剩最後幾回了,加油,並在此感謝各位的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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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加油
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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