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閒聊] 「劉姥姥進大觀園」這段落有多經典

原文恕刪

劉姥姥此一人物，在全書中所佔據篇幅地位不可謂不大，王希廉《紅樓夢總評》中說：「劉老老為歸結巧姐之人，其人在若有若無之間。蓋全書既假託村言，必須有一村嫗貫串其中，故發端結局皆用此人。」足見其重要性。

蓋紅樓夢前五回主要是交代人物背景，待第五回神遊太虛幻境、寶玉初試雲雨之後，連史湘雲等重要金釵均未登場之際，筆鋒一轉，第六回就安排了劉姥姥出場；而不管是曹氏原意又或後作續書，都把劉姥姥作為收結殘局的人物，均可見得她所佔據的特殊地位。

以下我們可以通過四個面向來方析劉姥姥這名人物，以及進入大觀園的特殊意義：

一、 為何「發端結局皆用此人」？

劉姥姥作為一名年老婦女，在傳統卦象屬於老陰，而賈家末裔巧姐為少陽，老陰生少陽，符合傳統相數觀點，以此身分處理殘局最合適不過。所以作者安排了王熙鳳請劉姥姥替巧姐命名一段，便存在了此等用心，也讓劉姥姥的人物形象，從純粹的詼諧老人昇華成了俠女、甚至是法力無邊的「母神」──這都說明了她極為特殊的存在價值。

《紅樓夢》以女媧神話作為發端，書中的年長已婚女性亦繼承此一傳統，展現出人情練達的智慧和道德的光輝，對比賈寶玉那番輕佻而無知的少女崇拜言論（第五十九回　「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 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可見作者所欲表達的價值。我們固然喜愛那些可敬可愛的青春少女，但也必須承認經過時光錘鍊，劉姥姥展現的人生智慧確實不同凡響。

年齡歧視不僅只存在於寶玉，黛玉對劉姥姥更是不屑一顧。（第四十二回　黛玉忙笑接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話。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他是個『母蝗蟲』就是了！」）然而諷刺的是，劉姥姥誆寶玉的一番話，卻隱約透露出黛玉的結局。

劉姥姥道：「這老爺沒有兒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字叫什麼若玉，知書兒識字的，老爺太太愛的像珍珠兒。可惜了兒的！這小姐兒長到十七歲了，一病就病死了。」寶玉聽了，跌足歎惜，又問：「後來怎麼樣？」劉姥姥道：「因為老爺太太痛的心肝兒似的，蓋了那祠堂，塑了個像兒，派了人燒香兒撥火的。如今年深日久了，人也沒了，廟也爛了，那泥胎兒可就成了精咧。」

寶玉聽了好奇心大起，便讓焙茗去尋訪祠堂，但祠堂沒找到，反到找到了瘟神爺。（第三十九回　焙茗拍手道：「那裡是什麼女孩兒！竟是一位青臉紅髮的瘟神爺！」）

若玉就是黛玉的影射，而顰兒正是在十七歲香消玉殞，而美人變作瘟神的隱喻不言而喻，一語成讖如此，令人不覺悚然而驚！

二、 感恩圖報的人格特質

相信很多人會說劉姥姥就是上賈家拍馬屁的，但這樣的認知不免稍嫌偏狹而高傲。第六回已明確指出，劉姥姥一家四口幾乎是在無法過冬的情況下無奈之際出此下策，只得去依傍賈家這個稍微沾邊的遠房親戚。這固然是生存窘迫的無奈之舉，但劉姥姥所表現的人格特質同樣讓我們佩服。

第六回（程偉元本）　劉姥姥：「便是沒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這說明了劉姥姥已經作了最壞的心理準備，而即便最終無功而返，她仍舊不怨懟、不憤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義務為他人提供協助，然而當我們面臨生死關頭之際，不免痛罵世態炎涼。要能如此達觀的面對可能舉家凍餒而死的結局，確實是難能可貴的。

多少人求人不成反倒橫眉怒目，然而且看劉姥姥求人這段情節

第六回　劉姥姥會意，未語先紅了臉，待要不說，今日所為何來，只得勉強說道：「論今日初次見，原不該說的；只是大遠的奔了你老這裡來，少不得說了。……」

一名上了歲數的老嫗在求人之際尚會感到不好意思以至臉紅，脂硯齋批：「老嫗有忍恥之心，故後有招大姐之事。作者並非泛寫，且為求親靠友下一棒喝。」足見她雖然窮困卑賤，卻仍保有一己的尊嚴，這點也確實是很不容易的。

到了二進榮國府的情節，劉姥姥感恩圖報的人格特質更得以昇華。所謂的饋贈就是把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送給對方，而劉姥姥長途跋涉攜來的瓜果，比起千里送鵝毛這等無用之物，更顯得用心良苦。且劉姥姥本未打算藉機蹭這一趟大觀園之行，她非常純粹的就是送完禮就要走（第三十九回　周瑞家：「劉姥姥要家去呢，怕晚了趕不出城去。」）甚至第一時間她的反應是「我這生像兒怎好見的。好嫂子，你就說我去了罷。」指責劉姥姥藉機登堂入室，實在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劉姥姥進入大觀園之後，所展現出來的那些插科打諢的言行，無一不是為了讓賈府養尊處優的眾人開心。她深知自己擁有的只有這些「地裡長的」生活經驗，又「見頭一個賈母高興，第二見這些哥兒姐兒們都愛聽」，「便沒了說的也編出些話來講」。

又，高中課文節選裡這段：「姑娘說那里話，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兒，可有什麼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個笑兒。我要心里惱，也就不說了。」

投其所好、竭盡所能，甚至能放下尊嚴滑稽胡混，這樣的報答方式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三、 練達通透的人情智慧

劉姥姥善於交際應酬，無需贅言，脂硯齋批：「劉婆亦善於權變應酬矣」並非暗諷，而是讚美。她讚美瀟湘館字字不及黛玉本人，正是對距離感最妥貼的拿捏。

除此之外，劉姥姥年齡雖大，卻始終持續性的思考。她看到陌生物事會主動發想其用途，並把不同時間段接觸到的資訊快速連結，同樣參考第四十回這一段

劉姥姥念佛道：「人人都說大家子住大房。昨兒見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櫃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櫃子比我們那一間房子還大還高。怪道後院子裡有個梯子。我想並不上房曬東西，預備個梯子作什麼？後來我想起來，定是為開頂櫃收放東西，非離了那梯子，怎麼得上去呢。」

林良在〈到金山去〉中提過一種「參觀團員式」的驚呼──我們凡夫俗子，初到貴境時總
是會因為新鮮震驚導致語言匱乏，而劉姥姥仍持續性的思考並內化資訊，說明她確實如她自己所說「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從生活中發現價值，一句常被穿鑿於各式名人的名言是這麼說的：「很多人三十歲死去，八十歲才埋葬。」一名生活中的老人，那是真正活著的靈魂。

而劉姥姥的智慧同樣也得到王熙鳳的肯定──這裡也須給鳳姐闢謠開脫，很多人會把王熙
鳳和劉姥姥當作是一種階級壓迫的關係，但這其實並非篤論。王熙鳳借助劉姥姥特殊的身分（「一則借借你的壽，二則你們是庄家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貧苦人起個名字，只怕壓的住他。」）固然有其迷信成分在內，但若不是對這個人信服欣賞，又如何會讓她替獨生愛女取名？此處也預埋了劉婆與巧姐結局的伏筆，可惜高鶚不察，沒有把巧姐嫁入劉婆家門，實在是有愧曹公。

四、 階級跨越的獨特視角

作者作為王侯高門之後，所見所聞和云云百姓自然有間。而我們也正是藉由這名精心設計的老嫗，才得以窺探大觀園這處幾乎是去性化的、真空的東方伊甸園。

劉姥姥得以進入大觀園有四個缺一不可的條件：一是女性，二是年老，三有姻親之份，四是理由得當──先有急難後有報恩，確實有理有據。男性不得其門而入眾人均知，年輕女
性也難以實現長途旅行，沒有姻親為憑藉自是想也休想，而正是這樣一個人物，實現了一次不同階級間的文化跨越。

小人物意外進入遠超過自己所想的階級，大多會是徹頭徹尾的悲劇。近代描寫階級對立的小說均常以此為題，而小人物的反應或侷促窘迫頻鬧笑話，或故作姿態妄自尊大，幾乎都是要表現一種極為難堪的階級對立。

曹雪芹的視角卻完全不同，劉姥姥的「真」破了大觀園的「幻」，她把那份純樸的人間煙火氣帶進了真空化的大觀園當中，讓這些公子小姐們痛痛快快地笑了一回。作為讀者我們只要不存偏見，就不會在這裡擅自去哀什麼階級的不幸，因為劉姥姥本人強大的內在特質，早已說明一切──她欣賞眼前一切繁華景象，但是回歸生活的本質，她仍舊是樸質敦厚
的莊稼人，這種樂天知命的人格特質，絕對是全書的高光時刻。

當我們誤入不屬於自身階級的空間時，往往會冷汗直冒、無所適從，恨不得就此抽身：劉姥姥卻能快速融入環境、善用自身優勢怡然自得，當她離開時更對這齣富貴場毫不戀棧，絲毫不會因為「見了市面」便怨天尤人甚至意圖染指，仍舊「守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當一切繁華落地，也只有這名智慧老人配說一句「平淡是福」。

我最愛的還是小廝奴僕和劉姥姥間的互動，當劉姥姥離去之際，平兒說：「休說外話，咱們都是自己，我才這樣。你放心收了罷，我還和你要東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們曬的那個灰條菜乾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蘆條兒各樣乾菜帶些來，我們這裡上上下下都愛吃。這個就算了，別的一概不要。」

要知賈家的婢女們所受到的豐厚待遇，那是尋常人家的小姐也比不上的，什麼好吃的沒有見過？不管她是不是在說客套話，光是這番如數家珍的
報菜名，足見其心之誠。

真正的美善不是黛玉式的直言直語，而是體察對方情緒並加以應
對，同時展現真誠的同理，而這一點，劉姥姥和平兒都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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