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尾刀俠VI 第五章 (上)

尼莫和馬修回到湖心島時表情俱有些凝重，馬修沒告訴尼莫情報管道來源，他只說不是巨龍之眼，情報等級也不算非常高，他和各國政府都能弄到手，中共體制內不缺爆料來源。

總之，是個對一般人毫無影響，甚至對中國政局本身也激不起水波的意外事件，原因無他，過去數年類似狀況太多了。

魔女見親切的大金主回來了，正要為他泡上一杯新鮮香草奶茶，而不是已經變冷重新加熱的大壺茶，茶葉種類等級有別，馬修卻接過茶具道：「其實應該是主人泡茶接待客人，偶爾讓我盡點傳統禮節吧！雖然我不像尼莫和妳那麼擅長泡茶。」

魔女點頭讓開，乖乖坐到客廳沙發上等候，尼莫和米迦勒也坐在她附近等馬修斟茶服務，只是沒與她貼身同坐。

她本能感受到那點不尋常氣氛，馬修一開始就是讓所有人不用客氣當自己家的美式開放作風，忽然出現紳士之舉卻不像刻意拉開距離，是什麼意思呢？魔女粗礪生命中並未有過太多溫柔記憶，她想了又想，才在馬修泡好奶茶端放到茶几上時靈光一現。

啊，就像小時候她躲起來不想被賣掉那天，養父母終於來喊她回家吃飯時的感覺，有點害怕又有點想哭，但她最後相信他們不是故意呼喚騙她出來，她回家後也的確吃了一頓平常還要豐盛的晚餐，儘管後來還是過著三餐不繼的貧困日子。

她刻意不去想他們在新疆集中營下場，尤其在被發現是超能力者之後，怕暴走的魔力直接影響到養父母－－或他們處於不受魔力影響的狀態，早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魔女從沒向石雲少將確認過養父母生死去向，她以被囚獵物和倖存者本能敏銳地明白，她的一舉一動都會被放大檢視，那些出自她口中的情報會被剖開研究，蛰伏就是最安全的姿態，對自己和他人都是。

來到美國後她學到許多新知識，終於認識過去籠罩天空大地的紅色國家政權是什麼模樣，那樣一來，養父母生死可能激發她負面情緒反應，哪怕小時候再不親，也是扶養她長大的人，她必定會想弄明白他們怎麼生或怎麼死，在中共治下她得到的答案都不會是正常的。

她答應過尼莫和馬修學習好好控制自己的魔力不惹麻煩，那就別碰任何有意義的少數回憶，先蓋上吧！反正都過了那麼多年，何況魔女對結局是什麼心裡有數，最可能的答案不外乎下落不明，再不然就是病殁，哪怕奇蹟出現還活著，也是在中共控制監視中，她這個養女最好別再給他們添任何麻煩。

等眾人手裡都拿著茶杯後，馬修才打破僵凝氣氛。

「最近有無特別不舒服？之前藥物檢查結果已經提過妳可能出現戒斷反應，剛換新環境時因為興奮緊張加上本來就有的高抗藥性感覺不出來，或者妳習慣忍耐，我希望妳能認真留意身體變化。」馬修不急著進入正題，先確認魔女健康情況。

「半夜時血壓測起來相對高一點，有時候會喘不過氣，大致還可以，也比以前好睡。」魔女之前被米迦勒和尼莫提醒，才發現她日常生活會無意識憋氣，於是防身術練習外又加入腹式呼吸訓練作業。

「會頭疼、噁心和想吐嗎？」馬修又問。

「有一點，但立刻沖香草茶來喝不加奶就能紓解，可能是安慰劑，目前我認為還能接受。」魔女說。

尼莫微微瞇眼，長期遭中共用藥控制的後遺症開始侵襲魔女了，或許不是新症狀，她只是終於有力氣去意識這份痛苦，即肉體的求救訊號。

「很難受的話，也是可以給妳一般止痛藥試試，不會上癮的。」馬修提議。

「格林先生一開始的建議，不吃藥，我想先這樣，看看自己的身體到底被害到什麼程度，真的受不了時，我會答應你的詳細檢查。」魔女彷彿下定重大決心說。

「那就如此約定，妳也算給我一個重要承諾了。」馬修沒進一步催促，見好就收。

「然後呢？」魔女延續對話。

「妳是否想聽聽養父母的消息？」馬修像會讀心術般說出不久前閃過魔女腦海的特殊想法。

「你知道？我和他們失聯十二年了。」魔女抬起臉愕然問。

「尼莫應該說過，我做足準備才商請超英們去救妳，背景調查當然得徹底，都冒這麼大的風險，怎會留著妳的家人在中共手中？」世界首富冷不防說出單純卻超乎魔女想像的合理事實。

不過，她早就隱約察覺到了，他們從來不提魔女相關人事，恐怕是沒必要提起的意思。魔女則是卡著沒資格也不想多問的鴕鳥心態，她連立足之地都無法確定，開口透露的個人欲求只會被當成把柄。

「所以他們已經不在了吧？什麼時候？」魔女用雙手包握著茶杯問。

「妳明白自己被關的理由嗎？那時中共還未發現妳是超能力者。是種族迫害沒錯，表面上總有個理由。」馬修忽然又將話題兜回魔女身上。

魔女傻傻地搖頭，她從沒想過這件事，只知噩運降臨在很多人身上，不只是維族，還有其他外族人，不分男女老幼，不講證據道理；她既不特別，甚至不是最慘的那群，獄友都警告她想活就千萬別多嘴，愈安靜愈好，眼睛也會說話，最好一直低著頭。

打從她有記憶起就已經按規定受漢族教育，村子裡氣氛很壓抑，養父母從不讓她和其他孩子玩，盡可能待在家中，幸好魔女沒興趣跟其他孩子玩耍，她覺得無論學校或村子裡都不安全，家裡沒陌生人出現時勉強好些，但也擋不住那些直接走進來的漢人官員手下。

金眼男子按著額頭嘆息道：「尼莫，請你用中文幫我翻譯，畢竟是重要的事，我不希望語言理解上發生誤會。」

「知道了。」情報和表達方式的權力都在馬修手中，尼莫無法越俎代庖。

「記錄裡妳是支持東突厥斯坦獨立運動也就是疆獨恐怖分子的女兒，因此被帶入集中營再教育。」首富道。那年魔女才十三歲。

魔女完全懵了，養父母幾時跟恐怖活動有關？做飯只能向鄰居借菜刀，買糖都被禁止的生活，窮歸窮，她也知道養父母很怕惹麻煩。

住進石塔被石雲少將特殊照顧後，魔女好不容易想通小時候不明白的一件事，養父母可能沒那麼討厭她，但學校裡規定學生得報告父母在家說的話和做過的事，見過什麼人，所以養父母對她能不說話就不說話，除了外出打工就是整理家務，毫無特別之處，儘管魔女當年不喜歡這麼做，但她的確沒說謊，真的沒啥好說，但漢族老師總是用懷疑眼神對她一問再問。

魔女能說的都說了，本能清楚保持沉默更危險，她屬於表現窘迫的那類孩子，又窮又內向，話都說不好，久了便不引人注目，大多數學生為了獲得老師讚賞，總是歡欣鼓舞相當配合報告家中情況，小孩子都喜歡能立刻到手的正面回饋，如讚美和小紅花，以及不費成本的成績分數，好學生才有珍貴的糖果餅乾獎賞。

「為什麼？不可能啊？」她傻傻地看著首富用中文說。

尼莫按照馬修委託用魔女更熟悉的語言對她解釋：「的確和實際恐怖活動無關，妳的養父被朋友牽連，那個人被舉報曾發表反動言論，他不幸前幾天剛好和那人碰面探問工作機會聊了幾句，公安因此將他帶到派出所威逼拷打，其實目的是要你們花錢贖人，這在中國是很常見的事。」

「我們家很窮，也沒有能借錢的親戚朋友。」魔女帶著一絲羞恥承認，面前是世界首富，她此刻就待在奢華湖心別墅裡，極目所見都是私人領地。

「很多人就是這樣進集中營，抓恐怖分子至少有業績。」尼莫在此補充了一句自己的看法。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要從『魔女村』找人探聽是不可能的，中共趁武漢肺炎流行時有的村人得病去世，有的以隔離治療為由轉移到其他祕密地點持續研究，因為不知那個村還會不會出第二個魔女或魔王？妳小時候居住的村子早已徹底消失，情報來源是將妳父母分別送進集中營的公安，中共在調查魔女起源時也納入當地公安和村人證詞，幸好這部分還有留檔。」馬修說完一段，尼莫便即時翻譯成中文。

「武漢肺炎官方說法是2019年底才開始出現，中國各地更早之前已經有不明傳染病流行，集中營環境差，妳的養母理論上生病不會獲得任何治療，或者給的藥不對症，這一點妳比誰都清楚。當時女性集中營裡許多人病死後直接被火化，表面上沒有死亡紀錄，內部還是有上呈祕密統計資料。妳的養父輾轉得知流言，明白妻子凶多吉少，一向不反抗的男人終於崩潰攻擊獄警，反過來被打死，坐實了恐怖分子罪名，也造成妳被抓進去的理由。」首富仍是面對魔女說話。

養父母被帶走後的兩年，年幼魔女便是過著自生自滅的生活，或許生存本能導致魔力覺醒，被影響的村人比起過去要友善熱情，時不時施捨食物和過冬燒火牆（註）的煤，魔女平常拚命蒐集農業廢棄物當燃料，加上在自家院子種馬鈴薯和幾隻雞下的蛋，她才勉強活下來。

她在大疫流行前被抓進集中營，某種程度算幸運，之後封村封城，就算成年人被允許外出務農同樣限制重重，偏遠村落也不例外，家家戶戶自顧不暇，魔女若留在村子裡當真會活活餓死。

「所以他們在我被抓之前就去世了……」魔女緩緩重覆結論。

「是的。很遺憾，妳還好嗎？」馬修在尼莫轉譯魔女回答後同情地問。

「怎麼說？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一直挺擔心他們因為我遭到『特殊待遇』，都被抓進去了，能早點普通地死掉應該算是好的吧？在集中營時，我們最怕的就是被挑出來。」魔女說。

「不，一點都不好。」米迦勒忽然出聲。

「夠好了。」魔女賭氣般用英語回嘴。「就像我用魔力快速殺了那些人也是便宜他們，無辜的人再怎麼忍耐還是痛苦緩慢地死掉才慘。」

尼莫用眼神手勢示意米迦勒保持安靜，還不到他發表意見的時候。

「有件事不該瞞著妳，我必須確定妳的情況，但到頭來，我還是會告訴妳，妳有權知道。」馬修說。

魔女低頭喝了口奶茶，勉強擠出一抹笑：「我很好奇，都像幽靈一樣苟活迄今，還能有哪些倒楣事？」

「石雲少將自殺了，沒留下任何遺言。」馬修的話透過尼莫之口變成字正腔圓的中文，開頭就是那個中國女人名字，清晰得讓魔女有些暈眩。

「過往中共觀察研究那些愛著魔女但與魔女強制分開的囚犯，記錄到許多自殺案例，但他們受的待遇實在惡劣，保不齊是本來就不想活。所以我必須向妳確認，石雲少將的自殺是受魔力影響或自由意志，還是兩者皆有？能否算成失去妳的戒斷反應？妳在她死亡瞬間有所感應嗎？」

儘管眾人都能看出魔女十分錯愕，顯然事前毫不知情，馬修仍扮演黑臉提出這段冷酷的質問。

「我不知道……來這裡之後我也想過她的事，沒特別感應到什麼，我想她應該是自己選擇
死亡。」魔女竭力保持理性回答。

「尼莫提過魔力連結上對方時，妳能感受到對象部分想法和情緒，但妳移開注意力後，魔力影響會自動持續發展，甚至在影響對象人際關係中構築網路，然後在妳無意識中自動攻擊，抱歉，我不得不指出這一點。」馬修毫不留情地描述魔女的超能力特質。

「你說得沒錯。」魔女不躲不閃承認了。

「既然魔女的意見是自殺，我相信石雲少將確實早有打算這麼做，非常合理的發展。」尼莫提出看法。

「為什麼？」魔女焦急追問。

「和特種兵王案例類似，她想保護心愛的女兒，不能讓自己成為妳的弱點，中共必然會用妳的逃亡追究石雲少將責任，哪怕是藉口也要拿下與妳最親密的人類仔細研究所有關於妳的情報。」捲髮青年索性跳過馬修直接說出他的看法。

「不就是中共高層先要求把我送到美國嗎？他們幹嘛找媽媽麻煩？」魔女語氣愈發激動。

「我說過了，只是藉口，需要有人為石塔事件負責，作為派系鬥爭告一段落的祭品。石雲少將顯然犯了許多次知情不報的不忠誠罪，特別是巨龍之眼的存在。雖然我不確定，但她很可能也是『龍的傳人』編外成員，那樣一來還必須守住其他地下同志名單。她很清楚自己會遭遇哪些手段折磨羞辱，當機立斷求個解脫。」

不是只有超能力者在戰鬥，也不僅僅韭菜蟻民正掙扎，自古以來，成功率最高的革命往往是從上而下。尼莫不知魔女能否聽懂他這段話，但石雲少將的自殺不只是為了魔女，還有其他現實考量，她心境如何轉變則不為人知，受魔力影響轉投地下革命軍，或魔女本來就是她滲透機密體制的一枚棋子？只能說凡事皆有可能。

後來石雲少將對這枚孤獨棋子確實是生出感情，將她珍惜地易主了。

眼淚大滴大滴滾落，魔女一把抹掉淚水，轉身衝回二樓客房上鎖，但其他人都能聽見她的哭泣聲。

※※※

註：新疆當地傳統取暖方式，採中空夾層牆壁並在靠近地面開洞生火，節省燃料。

作者的話：大薯買一送一可能是我最近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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