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象戰王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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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戰王后[上]

在蒙兀兒帝國的擴張史上，1560年代是一段轉折期；1561年徹底消滅蘇爾王朝(Sur
Dynasty)後，恆河平原中上游再無敵手，蒙兀兒鐵騎馬不停蹄掀起征塵南下推進，同年便開始進出馬爾華(Malwa)，次年將其併吞。除了領土，征服的重點還在於將以慣戰著稱的拉吉普特(Rajput)戰士網羅麾下，保障這些小王朝血脈存續的同時徵用其戰力為帝國效力。1563年，小王國婆達(Bhatta, Bhath, Pannah, Panna)在蒙兀兒大軍圍困下首先投誠，效忠阿克巴(Akbar)大帝以存其王系。蒙兀兒的軍鋒接著轉向婆達南方不遠處的小國迦爾訶(Garha, Gakkhar) 。

據說迦爾訶的建國可上溯至公元358年，至此時已是國祚長逾千年的王國。然而能存在那麼久，或許得多虧其不起眼；一直到其第47代君主禪革戎沙(Sangram Shah)即位，迦爾訶才開始開疆拓土，下轄的行政區才從區區三四處擴展至52處。禪革戎沙的崛起史，可以部份印證韋伯在印度所觀察到的、「最為赤裸裸的馬基雅維利主義」──「王侯的法
(Dharma)，在於純粹為戰爭而戰、為權力而戰。為了消滅鄰國，他們無所不用其極，包括詭計、欺詐，以及一切更加狡詐、非騎士的卑劣手段，情況不利時，則利用奇襲、煽動對方臣下謀反、收買對方心腹等辦法。對付自己的臣民，則是運用間諜、密探與一套策術加猜疑的陰險體系來統御，並使之可為國庫財政所利用。君侯的權力政治及其──在我們的
概念裡相當『不神聖』的──利己主義，在此卻是由理論完全賦予自主的法則。所有的政
治理論都只是應該運用何種手段以獲得與維持政治權力的、全然非道德的技術論」 。

根據《阿克巴之書》(Akbarnama)的記載，禪革戎沙雖然是長子，但生性荒淫狡詐，其父王不得不把他關上好一陣子，釋放之後仍然怙惡不悛，之後遂北漂投奔婆達臣事其主，婆達王收之為義子。迦爾訶的王位將傳給禪革戎沙的胞弟，但弟弟卻有意見，說道這對哥哥不公平；正僵持間，禪革戎沙潛回迦爾訶，突然發難，將自己的生父刺殺。此舉引起迦爾訶全國公憤，將禪革戎沙抓了起來投進大牢；然而弟弟侍兄如父，還是不忍心下手將哥哥處死，自己丟下了王位遁入沙漠中隱居。婆達王聽聞迦爾訶父子相殘、王位未決的消息，領著大軍兵臨城下，禪革戎沙卻將姿態放至極低，聲淚俱下哭訴道自己已失去了生父，不能再失去養父，不願與其交鋒，百般討饒後婆達王原諒了他，禪革戎沙遂繼承了迦爾訶的王位。

禪革戎沙早年生涯的不良紀錄與奪權手腕，或許可以反映韋伯所謂「非道德技術論」的氛圍。不過一面倒偏負面的史料編纂可能也反映種姓階序固有的態度傾向──論種姓，
禪革戎沙隸屬於今天印度中部排序偏底層的剛鐸(Gond)種姓，剛鐸語(Gondi)是次大陸原住民所用達羅毗荼語(Dravidian)的一個分支，而剛鐸種姓所生活的地方就稱為剛鐸那
(Gondwana)。剛鐸其實卻不是種姓，他們很大一部分原本是靠著森林中狩獵採集維持生計的部落原住民，只是在印度社會固有種姓階序的認知框架之下，整個族群從最低階開始被納入種姓階序；其他許多印度的原住民族在印度化的過程當中也經歷了類似的、納入社會秩序後成為種姓最底層的過程。在剛鐸人的固有信仰當中，祭祀氏族神祇時必須以母牛獻祭，顯然會被排斥在戒殺生的高階種姓之外；為了提升社會地位、爭取種姓階序中更高的位子，剛鐸人要嘛掌握政治權力、要嘛重新發明其族譜──好比說目前自認最正宗的Raj
Gond這一支，其祖輩多半是統治階級，或者其血脈來自於剛鐸人與拉吉普特人(普遍自稱剎帝利)的混血，儘管作為一整個族群，Raj Gond人的社會其實從上到下備齊富貴貧賤，甚麼樣經濟地位的人都有 。

禪革戎沙或許也有同樣的階級焦慮；據說他的兒子達爾帕沙(Dalpat Shah)不是自己的種，是他邀請手下一名拉吉普特戰士的妻子到宮中過夜，夜半生娃，便宣稱是自己的了。給自己兒子找老婆時，禪革戎沙也把目標放在隔壁王國高種姓出身的公主身上；這位朵嘉娃蒂(Durgavati)公主貌美如花，其父王很不樂意讓她下嫁給低種姓的夫家。朵嘉娃蒂倒頗有主見，她聽聞達爾帕沙是長相英俊的英雄少年，不在乎出身，說道「他可能是剛鐸部落的人，但行為舉止足以讓他成為剎帝利」，親自給達爾帕沙送去私函，信上說道種姓的隔閡難以逾越，邀請他仗劍來贏取/迎娶她。由於史料有缺，禪革戎沙即位後是如何將領土擴張十數倍的，詳情不得而知；不過至少他替兒子討媳婦的陣仗很能反映他如何不計較手段。那是真的陣仗。達爾帕沙率領大軍(據說有五萬人，無疑是誇大了)向岳父開了一仗，一戰而勝，朵嘉娃蒂也就順理成章任他娶了回去。

達爾帕沙成婚不久便繼承了禪革戎沙的位子，然而他只統治了七年便故去，子嗣尚幼，朵嘉娃蒂攝政。在母后攝政期間迦爾訶十分繁榮，其臣民據說以金子或大象納稅；王后興建了許多池塘水庫來灌溉，出產的穀物足以遠銷古佳拉特(Gujarat)或德干，《阿克巴之書》裏頭誇張地說道整個迦爾訶連狗都愛戴王后。興盛的基礎是和平，文治以外，朵嘉娃蒂在武功上也不讓鬚眉──無論手上弧矢還是火銃，朵嘉娃蒂使起來都很稱手，饒有準
頭；她總是出外巡狩行獵，不少猛獸命喪槍下。據說朵嘉娃蒂一聽到有老虎出沒就會在獵物後頭緊追不捨，沒打死之前滴水不沾唇。打仗她也有一手，朵嘉娃蒂先後挫敗了孟加拉的阿富汗人諸政權以及西北鄰國馬爾華。不少阿富汗部落的戰士被她納入麾下，而馬爾華蘇丹巴兹．巴哈杜爾(Baz Bahadur)在1555年的戰役中被朵嘉娃蒂大敗，輸給女人的恥辱使他徹底死了對外征服的心，餘生沉湎於聲色犬馬。

巴兹．巴哈杜爾的災劫不僅於此。前面提到馬爾華在1561-1562年間被蒙兀兒大軍攻陷，巴兹．巴哈杜爾也就成了末代蘇丹。據說巴兹．巴哈杜爾的王后茹瑪蒂(Roopmati)艷光照人，一方面使得茹瑪蒂與巴兹．巴哈杜爾的羅曼史成為後世無數小說電影的題材，另一方面其美貌傾城傾國，引來垂涎美色的蒙兀兒藩臣率領大軍入侵，馬爾華首都慘遭屠城，人頭築起京觀。亡國之時茹瑪蒂不願臣妾他人，服毒自盡；巴兹．巴哈杜爾則輾轉流落異域他鄉希圖借兵復國，經過十五年的努力後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索性投靠阿克巴俯首稱臣。阿克巴大帝給他安排了個宮廷樂師的位子，巴兹．巴哈杜爾長年縱情聲色的功夫也沒有辜負他，給後世留下了稱作Baazkhani、風格獨特的音樂流派祖述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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