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共生(2)

2.

　　回到住處，一群室友圍在客廳吃飯。
　　
　　「史蒂芬，來吃晚餐吧！」房東山哥一如既往的熱情。
　　
　　史蒂芬點點頭，上前拉了張椅子坐下，餐桌也是一如既往的熱絡。蘇菲和阿貴情侶倆，珊和小倫姊妹倆各自分享著他們的美好生活。
　　史蒂芬低頭扒起飯，下意識感覺自己有些難以融入。山哥見史蒂芬一語不發，又馬上打開他里長伯般的社交開關。
　　
　　「欸史蒂芬，我看你出門工作都是搭公車，感覺很不方便。我有個澳洲朋友要賣車，你要不要買？」他突然問。
　　「賣車？」
　　「對啊，在澳洲沒車做什麼都不方便。」
　　「那他要賣多少錢？」史蒂芬問。
　　「含過戶只要500澳。」山哥說。
　　
　　500澳！一台車比一支iphone還便宜。史蒂芬心動。但現在身上只剩550，買完車身上只剩50塊根本沒辦法生活，何況下午才剛丟了工作。
　　
　　「如果不急著買也沒關係啊。反正他車子沒用也是一直放著，你想買再跟我說。」山哥見他一臉猶豫不決，於是這麼道。
　　身為房東的山哥是個有趣卻神秘的傢伙。史蒂芬在高文路住了大半年，看背包客來來去去，卻好像沒有人真正認識過山哥，包括他的年齡生日、做什麼工作。唯一清楚的也只有他是台灣人這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而已。
　　不過這沒有影響到山哥的好人緣，因爲他待人永遠是一股勁的熱情，對需要幫助的背包客更總是毫不吝嗇地伸出援手－例如買車這件事。
　　而史蒂芬聽他說完，想了想道：「過幾個禮拜跟你確定可以嗎？」
　　「當然沒問題！」山哥微笑，繼續道：「等等要不要打麻將？」
　　「好啊！」史蒂芬露出笑容，這倒是發自內心的了。聽到邀約的瞬間也忘記自己才剛被開除，根本沒錢吃飯也湊不出任何賭本的事。

　　飯後，他在洗手槽例行地替室友刷洗碗盤，哼著歌期待打牌的快樂。然沒一會，心中期待的快樂沒來，一陣毀滅的爆裂聲卻先行來到！

　　「幹拎老師！」宛若聽見來自地獄的吼叫，一組玻璃杯突然在他手中震碎，右手被割下大片肉塊，洗手槽瞬間被血海淹沒。
　　史蒂芬倒地哀號。而早早在麻將桌前三缺一的阿貴、山哥和小倫聞聲趕來，連早就回房休息的蘇菲和珊也探出房門。
　　大夥急忙替他止血，包紮，慘狀堪比一年前的車禍現場。
　　雖然平時和他們有溫度的交集不多，但隨哀嚎逐漸平息，史蒂芬也算是難得感受到同住一個屋簷下的溫暖。只有麻將是打不了了，他忿忿。
　　夜裏，他負著滲血的傷口，瀏覽起求職網站。，
　　
　　「才不相信真的有這麼倒楣。」他喃喃，草草丟了幾份履歷便沉沉睡去。

　＊

　　隔天一早，他繼續帶著手傷，搭上公車到鎮上尋找工作機會。
　　不過一直到中午，歷經無數碰壁後，他又想起昨天的不順，心裡不是十分平安。為了破除擔憂，當即找了間餐廳吃飯，試圖用飽足感來驅散迷信。
　　
　　吃的是最便宜的10元便當，起先還慶幸午餐可以安心度過，但一直到結帳才發現這餐廳只收現金。
　　
　　他翻了翻背包，裏頭只有護照、駕照和一張金融卡。昨天領的250元現金被遺忘在家中。
　　「這裡真的不能刷卡嗎?」他再三確認。「對啊，」店員難為地說：「不然對街有提款機，你可以去領個錢再回來結帳。」
　　「啊，好的謝謝！」留下抵押證件後他趕忙走出餐廳奔向對街。
　　
　　「請輸入提款密碼。」提款機指示。史蒂芬循指示鍵入，但密碼才按一半，提款機螢幕啪的一聲熄滅！像突然遭遇心肌梗塞，一聲不響就死了。
　　「幹拎老師！」他提起僅存的健康左手猛搥提款機，「馬的！」又猛槌幾下，提款機原先還殘存一些呼吸，此刻終於徹底死透。
　　
　　一陣崩潰過去，唯一解是搭公車到更遠的銀行領錢，處理被消失的卡片。
　　於是最後，他又來回跑了數趟，直到下午三點才終於回到餐廳付錢，只是此時的他也無力再去為那些若有似無的工作機會奔波了。

　　但自古有云：「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他身上散發霉氣的消息似乎在瞬間傳遍整座城，一切壞事聽見森尼班克有個衰鬼，都紛紛上門來尋開心。令他倒霉到連搭著公車都能被醉漢當成垃圾桶，吐了滿身。
　　
　　回到高文路，「我不出門了！」史蒂芬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大聲宣告，身上難以散去的嘔吐物臭味也舉雙手贊成。
　　此後好些日子過去，他果真沒有再踏出家門一步。
　　他鬆口氣，連串壞事在這些日子裡似乎也真的決定放他一馬了，直到傷口痊癒的幾天後。
　　那天手機捎來則皮革工廠的面試通知。
　　是受傷那晚投的履歷，面試時間表定在一個鐘頭後。史蒂芬一面佩服澳洲人懶散到近乎荒謬的辦事效率，一面又在心中閃過抹不安色彩，彷彿根本不該去理會這則通知。
　　在一旁的山哥見他躊躇不前，立時大方地道：「騎我的電動腳踏車去吧！」
　　「啊，好，謝謝你。」史蒂芬向他道謝，不過山哥並不知道史蒂芬正在擔心的是這一趟出去可能再也回不來，但眼看再40分鐘就要面試。
　　「不管了！」史蒂芬最後仍將心中不好的預感拋開，打開腳踏車電源踩上踏板，衝出大門。
　　
　　從住處到皮革工廠開車約五分鐘，走路要一個半小時。穿越洶湧車流，翻過幾座公園，他慶幸自己騎的是電動腳踏車，再怎麼慢也不會慢過走路。
　　不過才慶幸不到五分鐘，在穿越最後一座公園時，車體忽然發出一陣悲鳴。
　　「哇靠！」他倒抽口氣，要知道電動腳踏車在電力滿格時衝勁十足，但在沒電時又重又難騎，就是台多了兩個輪子的移動式廢鐵。
　　
　　史蒂芬在公園平緩路段關掉電源，試圖挽救可能面臨的糟糕局面。此時離面試還有20分鐘。
　　公園出口，谷歌地圖跳出兩條路，直走到底得花30分鐘時間繞過一個ㄇ字型上坡。相反的，直接左轉只需10分鐘就可以到達目的地。
　　他看了眼地圖，沒做多想便直接左轉。
　　左轉是片叢林，像個深不見底的謎。史蒂芬跳下腳踏車，縱然心中滿是不安，仍憑著不死不休，非得找到工作的決心大著膽往叢林深處走去。
　　腳踏車鏈條咖咖轉動，混著四周愈發清明的潺潺水聲，慢慢走，直到叢林盡頭，謎底揭曉！叢林盡頭是個小谷壑，四周佈滿雜草，谷底一條小溪橫貫而過。
　　
　　「跨過這裡就到工廠了！」他振奮，跟著鼓起勇氣和腳踏車一齊滑下土坡到小溪旁。　　溪水有些湍急，然再回頭也已無路可退，他將鞋襪脫下丟到車尾置物籃。捲起褲管，牽著腳踏車踩進水中。

https://imgur.com/0z46Rjp
　　
　　溪水比想像更深且冰冷，他沿路都小心翼翼，直到河中央。
　　哇的一聲！像中頭獎般踩到青苔，一人一車頓時摔進水裡！他趕緊起身將腳踏車牽起往前方土坡奔去。
　　然當他奮力衝上土坡重回路面，以為自己終於全身而退時。回頭才發現剛才脫下的運動鞋已消失無蹤，置物籃只剩一雙襪子。
　　
　　「幹，沒穿鞋要怎麼面試工作！」他懊惱，馬上就意會到鞋是剛剛摔跤時被溪水沖走的。
　　他於是停妥腳踏車再走回溪邊。尋路沿岸邊走了一段，一隻右腳果真被卡在左岸石縫中，再走一段，另隻左腳就被卡在右岸的枝條上載浮載沉。
　　一不做二不休，這次連褲管也不捲了，他直接涉下水！
　　水深及胸，來自身體四周的冷冽將他壓得喘不過氣，而踩在下一步不知道在哪的溪底，更像是被推向離死亡僅有半步遠的距離。
　　半游半走地前進了幾步，運動鞋近在咫尺！他伸長手臂，確定將鞋子攬入懷中後立時回身，往左岸邊邁步！
　　回到路面，史蒂芬看著濕透的自己。
　　
　　面試是趕不上了，且不說遲到，用這副模樣走進工廠只怕被當成是個臭要飯的。
　　他嘆了口氣，將滴水的運動鞋丟回置物籃，跳上腳踏車回程。
　　回程是條暢通的下坡，對坐上腳踏車的他來說，理應是十分輕鬆的。
　　
　　不過有句話這麼說：「當上帝為你關上一道門時，通常也會連天窗一起替你關上。」　　
　　下坡路，腳踏車迅速前進。
　　原以為這鬼打牆的衰事即將落幕時，啪踏一聲，煞車線卻在這時突然斷裂！
　　「哇靠！」車頭精準插進路面一處窟窿！史蒂芬被拋飛，幾乎要衝破上帝忘記打開的天窗，他最後在空中轉體三圈半，落在窟窿前不遠。
　　
　　此時，上帝終於想起要把天窗打開了，但開是開了，天空卻開始飄起綿綿細雨。史蒂芬望著腳踏車，望著身上傷口，望著天，已分不清臉上流的是淚、是雨或是未乾的溪水。
　　
　　最終，他負著滿身傷回到高文路的家。
　　屋內空蕩蕩，連想討個安慰的機會都沒有，所謂的狼狽至極或許也不過如此吧。
　　隨意梳洗完回到房裡，他委頓地摔到床上。天花板燈光明亮如往常，但整張床卻成了一顆巨大黑洞。史蒂芬躺在黑洞中心，想著一年前的車禍，壽司店的一夥人和身上的傷，所有光線、記憶、氣味都一同墜落在這黑洞中。
　　
　　「離開這裡吧。」半夢半醒，一陣幽微人聲遁入他耳中，那聲音緩緩的，像雙柔嫩的手撫過臉頰。一瞬間，他從床上彈起，「誰在說話！」
　　但眼望四周，哪有人在說話，只有電風扇嗚嗚轉著。
　　只道自己倒霉透了，連幻聽都開始找上門。不過就這則暗示，史蒂芬倒是開始認真思考買車的事了。「大不了就餓死吧！」他暗念，再想一下，下定決心。
　　
　　幾天後他便與山哥一同去找那澳洲人看車，那車是一台三菱在1997年出產的雙門銀色小車。流線造型，沒有多餘配件，純為狂奔而生的一台帥哥。
　　「很棒欸。」史蒂芬讚嘆，只看過一眼便深得己心，對如此低廉的車價也絲毫不起半點疑心。
　　「你喜歡就直接成交吧！」山哥的澳洲朋友忙道，像深怕史蒂芬隨時會反悔。不過史蒂芬正在興頭上，不只沒有反悔，對這一切也沒有任何疑慮，興沖沖便與他擊掌成交。

　　買下車不久，他也在求職網迅速找到份二簽(＊註一)工作。雖然是窮到底了，但不管如何，活了２６年，總算買了人生的第一台車，怎麼想都是令人振奮的！
　　「都會越來越好的！」他拍拍方向盤，興奮地踩下油門。最後就這麼帶著僅剩的40塊澳幣，往南邊卡頓威爾(Cottonwale)一座草莓農場開去。
　　不過車是這麼獨自開著，他卻怎麼都沒想到這車上竟還載了另一個人。

　　(＊註一)二簽是指當背包客持有第一年打工度假簽證期間，在指定地區、指定行業工作滿三個月（８８天）後可以申請第２年的打工度假簽證，簡稱二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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