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深紅色房間

從國軍退伍後的第三年，我終於收到了教召通知書。

要回營區穿上迷彩服就已經很憂鬱了，我的運氣還不是普通的差，第一次教召就碰上了十四天的新制教召，不能在營區裡爽爽過七天，而是要到外面野營、全副武裝行軍。

教召當天，我跟多數人一樣，盡可能享受待在外面的時間，拖到最後一個小時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去報到。

報到地點是一間廢棄工廠，看來這次教召就是要在這裡野營了。

工廠的廠房規模很大，想像得出來以前工人們在這裡忙進忙出、機具運轉聲不絕於耳的畫面，不過生產用的機具都被搬走了，只留下空蕩蕩的廠房，我們接下來的十四天都要在這裡度過。

報到完畢後，幹部開始分配我們的就寢床位，每個人都有一份個人帳跟充氣式睡墊，人數最多的士兵跟士官直接在廠房裡打地鋪，軍官則是以三到四人為一組被分配到曾經是倉庫的小房間裡，不用跟其他人在外面擠，也擁有比較多的隱私，算是身為軍官的一點福利。

中尉輔導長退伍的我也被分配到小房間，跟我住同一間的還有一名年輕的少尉排長、一名老經驗的上尉連長。

有自己的房間聽起來很不錯，不過現實總是比理想殘酷，小房間沒有對外窗，比起外面開放式的廠房，房間裡的環境更悶熱，就算有電風扇也無濟於事，我們一進去就叫苦連天。

除此之外，小房間裡的濕氣還很重，就像剛沖完熱水澡的浴室一樣，鼻子一吸就可以聞到濃厚的濕氣，其中還有一股很重的鐵鏽味，聞起來就跟血腥味一樣，讓人渾身不舒服。

其他軍官的小房間頂多只是悶，並沒有這股濕氣，只有我們房間有這問題，我們猜應該是牆壁或地板下面有鏽蝕的水管在漏水，才會產生這麼難聞的濕氣。

跟現役的國軍幹部反應這個問題後，幹部終於幫我們弄來一台貼著國有財產標籤的老舊除濕機。

除濕機啟動之後的聲音像極了老車的引擎，讓人擔心它會不會隨時爆炸，不過也多虧了它，房間裡的濕氣不再那麼重了，雖然還是很熱，至少不會到睡不著的程度。

第一天晚上，我們鋪好睡墊準備睡覺時，睡我旁邊的排長突然問我：「學長，你有沒有覺得除濕機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那台除濕機很舊了，有怪聲音很正常吧。」這時我已經整個人躺在睡墊上，閉上眼睛準備進入夢鄉了。

「不是那種機器運作的聲音，是其他的聲音。」排長說：「有一種咕嚕咕嚕、很像有人在水裡說話的聲音。」

「你想太多了啦，快點睡吧，明天一大早還要行軍呢。」

我沒有太在意排長說的話，因為除濕機就放在他的鋪位旁邊，他會覺得聲音特別大聲也是很正常的。

從民間回到部隊生活的第一天實在太累了，我閉上眼睛後沒多久就睡著了。

本來以為身體的疲勞會讓我安穩一覺睡到天亮，沒想到我卻做了一個惡夢。

夢裡，我獨自一人在海面上游泳，海水的顏色不是藍色，而是可怕的腥紅色，像有無數隻鯊魚剛在這裡肆虐獵殺過。

我在海面上不斷游泳，尋找著陸地或船隻，血水從四面八方擠壓我的身體，削弱我的體力。

終於，我的手腳逐漸無力，身體慢慢沉入水中，紅色的海水灌入我的口腔跟氣管，我努力想把那些血水從身體中咳出去，但血腥味已經將我的肺部灌滿，我的肺臟變成兩顆沉重的鉛球，拖著我的身體沉入血海的最深處……

「咳！咳咳！」

伴隨著劇烈的咳嗽聲，我從惡夢中醒來了。

本來以為醒來後就可以從溺水的惡夢脫離，我卻感覺自己還置身於那片可怕的血海，房間裡帶著鐵鏽味的濕氣從四面八方壓在我身上，肺部的空間幾乎要被濕氣填滿，每一口呼吸都變得沈重。

「咳、咳……現在是怎樣？」連長的咳嗽聲從房間另一側傳來，他似乎也被這股濕氣嗆醒了：「喂，除濕機是不是停了啊？」

連長這一說我才發現，除濕機吵雜的運轉聲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了。

我坐起來一看，果然看到除濕機的滿水燈在黑暗中閃爍，有個人影坐在除濕機旁邊，是睡我旁邊的年輕排長。

「學弟，可以幫忙把除濕機的水倒一下嗎？」我說。

排長「嗯」了一聲，我以為他是在回應我，結果根本不是，他把額頭靠在除濕機上面，像是在跟某個人說悄悄話似的，低聲呢喃著一些我聽不清楚的話語。

「學弟，你在幹嘛？」

我又叫了幾聲，排長仍沒有理我，而是繼續對著除濕機說悄悄話，這次我聽到了他低喃的幾句話：「這裡只有你一個人嗎？」「一定很寂寞吧。」「好可憐喔。」

排長的詭異行徑讓我心裡直發毛，雞皮疙瘩從我的腳底一路冒到頭頂，這傢伙到底是在跟誰說話啊？

我不敢再出聲叫他，只好小心翼翼靠近除濕機，準備自己把除濕機的水倒掉。

把除濕機的水箱拉出來後，藉著夜燈的照射，我看到了裡面裝滿的水，那些水呈現出來的顏色讓我忍不住驚叫出聲。

「哇啊！」

「怎麼啦？」連長被我的叫聲嚇了一跳。

「學長，你最好過來看一下……」

連長到我身邊一看，他的表情跟我一樣變得驚愕，因為水箱裡裝的竟然不是透明的水，而是黑紅相互融合的混濁液體。

就算空氣再髒再潮濕，除濕機收集到的水也會是透明的吧？怎麼會是這種恐怖的黑紅色？

「這些是血嗎？」連長自問自答似地小聲說著。

我想起了那股帶著鐵鏽味的濕氣，它的真面目難道是血嗎？但這些血又是從哪來的？

旁邊傳來喀擦一聲，我跟連長一起轉頭看去，原來是排長把除濕機的濾網拆下來了。

水箱的水都是那種顏色了，濾網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只見濾網上沾了一大片血淋淋的不明液體，讓人聯想到被捲入螺旋槳打碎後的動物屍體。

更詭異的是，那些液體像是被刻意畫出來的，在細密的網格上排成一張人臉的圖案，圖案看上去很簡陋，但耳朵、眼睛、嘴巴等特徵一個都沒少。

排長把濾網捧在手上，他用專注的眼神凝視著上面的人臉，接著他把濾網拿起來放到臉上，開始用臉頰不斷磨蹭濾網上的圖案，像是在跟某個親暱的人撒嬌。

「喂！你在幹嘛？」連長把排長手上的濾網打掉，並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搖晃：「你傻了嗎？清醒一點！」

儘管整個人被連長抓著猛力搖晃，排長卻只是愣愣地盯著掉在地上的濾網，眼神中沒有任何情緒。

在外面站安全士官的國軍幹部聽到我們的聲音後也趕過來了，看到水箱裡的血水跟濾網上的圖案後，他們也一臉驚駭。

「我問你們，這房間是不是有問題？」連長開門見山地問，幹部則是搖頭否認，這是國軍第一次來這裡野營，他們也不知道詳細情況。

不管如何，這小房間是不能繼續住的了，我跟連長決定在廠房地板跟大家一起打地鋪睡覺，人多反而比較安心。

至於排長，他從頭到尾都沒講話，就連我們把睡墊搬到外面後，他還是繼續盯著小房間的門，彷彿他還不想離開。

連長擔心晚上又出亂子，於是自願睡在排長旁邊盯著他。

我則是一直在想，那房間裡的空氣究竟是由什麼組成的，才會讓除濕機收集到整箱的血水，並在濾網上留下那麼可怕的圖案呢？

******

移到廠房打地鋪後，雖然我很快又睡著了，但昨晚在小房間的驚魂讓我的睡眠斷斷續續，每次睡著都維持不到一個小時就又醒來了。

最後一次醒來的時候，我看了一下手錶，清晨四點半，離國軍的夏季起床時間只剩一個小時，再勉強睡下去也沒意義，不如提早起床刷牙洗臉，準備迎接早點名吧。

我這麼想著，一邊從床墊上站起來舒展筋骨，同時朝排長睡的位置看了一眼。

看到排長的床位後，本來還剩一點的睡意馬上飛到九霄雲外，因為排長的睡墊竟然是空的，而一旁的連長正發出震耳鼾聲呼呼大睡。

我趕緊把連長叫起來，連長發現排長不見了，整個人也瞬間驚醒：「啊，那傢伙什麼時候……」

連長話還沒說完，我們就聽到了某種聲音。

我跟連長轉頭看向小房間，房間的門關著，但可以聽到門後傳來有人在呢喃的聲音。

「是排長的聲音……」我跟連長相互看了一眼，各自緊張地吞下一口唾液。

我們兩人一起走到房間門口，連長站在最前面，伸手推開房門。

鮮豔震撼的視覺效果迎面而來，刺眼的紅色佔據了我們的色彩感知。

牆上有一張巨大的、用血畫成的紅色臉孔，排長整個人雙手張開貼在牆壁上，像是要抱住整個牆面，他的雙手手掌就像沒擰乾的抹布一樣，不停滴下鮮血。

鮮血滴落的位置掉著一把刮鬍刀跟一小堆像爛掉的果皮般的物體，我跟連長站在門口呆滯了幾秒，才意識到排長做了什麼，他用刮鬍刀把手掌的皮膚全刨下來，再用血淋淋的手掌當畫筆，在牆上畫出這張臉。

牆上巨大的血臉輪廓跟濾網上的臉一模一樣，排長不只想抱住這張臉，他還把嘴唇放到牆上，對那張臉又親又舔……

******

排長被緊急送醫後，直到解召那天為止，他都沒有回來。

許多召員跑來問我跟連長發生了什麼事，我們的回答都一樣：「想提早解召回家的話，就去那房間裡睡一晚吧。」

每個人都想提早回家，但最後沒半個人敢去嘗試。

隔天，出事的小房間就被幹部用鎖頭徹底封起來了，接下來的十二天，沒有人敢再靠近那房間。

儘管如此，在廠房打地鋪睡覺的時候，我還是能聞到從房間門縫底下飄散出來、誘惑著其他人進入的血腥味，甚至能看到那張巨大的血臉就浮現在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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