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邋遢姑16 曉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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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明天出~

~~~~~~~~~~~~~~~~~~~~~~~~~故事開始~~~~~~~~~~~~~~~~~~~~~~~~~~~~~~

徐曉慧當初會選擇嘻雜誌社當作大學最後一年的實習地點，一部分是僥倖，一部分是情非得已。

徐曉慧成績平平，相貌平平，運氣也一般般。她是一個中規中矩的人，偏偏抽籤選實習單位的那天，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意外，讓她的人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翻轉。

那個意外與她相關也不相關，可她就是傷心。那天早上她一如既往循著相同的路徑去學校，腦裡幻想著等等要選哪個實習單位才好，從路人的交談裡，剛好竊聽到如五雷轟頂般的噩耗。

「外文系的校草，排球校隊的那個叫做紀辰浩的知不知道?聽說昨天晚上騎腳踏車回家的時候被酒駕撞了，傷勢不明。」

公車站牌下，徐曉慧感到暈眩。紀辰浩，那個她認識卻也不認識的人受傷了，她痛徹心扉。

紀辰浩還好嗎?紀辰浩傷得嚴不嚴重?紀辰浩還會去打球嗎?每天晚上七點之後的一個小時，圖書館十二樓靠窗的位置，他還會在那裏嗎?

自從大二的一場邂逅，紀辰浩成為了徐曉慧日常的一環。遠遠的她注意他，觀察他，然後愛慕他。

這樣的暗戀本應該像很多青春愛情小說一樣延續到她畢業的那一天，也許在畢業典禮前她會鼓起勇氣去和他搭話，又或者他們將永遠不會有交集，多年之後，她會在夜深人靜又回憶起這個大學時被當作憧憬的男孩，感到幸福又惆悵。

但是那天，一場飛來橫禍，強制按熄了正在上演少女的初戀，然後半年之後，釀就了一場讓人措手不及的校園悲劇。

現在，距離選擇實習單位的那一天又過了一年又多一點點，徐曉慧也偷偷觀察了編輯部的尹凡心三個多月。在尹凡心安靜憂鬱的氣質裡，她彷彿又找到了那種溫柔恬適的感覺。

徐曉慧自己也沒發現，對於不遠不近的依戀，她有著超越凡人的執著與毅力。在內心深處有一個她，希冀著平平無奇的生命，在漫長的等待之後，會有在那一瞬間，迸發燦爛的火光。

可現在徐曉慧坐在位置上，盯著白大善丟給她閱讀的一篇網路流言整理發呆，在台北市東石大學的論壇裡，很多人正在議論紛紛圖書館頂樓鬧鬼的傳聞。

那裏，正是紀辰浩六個月前決定結束生命的地方。

面向著排球場，距離圖書館十二樓只有一層之遙，丟棄了輪椅的紀辰浩，到底是用怎麼樣的心情拖著沒有知覺的雙腳，一階一階往上爬，直到推開那道本該鎖住的鐵門，坐上一人高的圍牆，縱身一躍，落在那個他每天都會騎腳踏車經過的花園裡面?

白大善正在辦公室裡管教兩個消失一整天的員工，尹凡心一身狼狽垂手而立，小張阿諛奉承的雙手遞上熱騰騰的報導初稿。

「老闆，看看，這不就是您要的無頭女屍案嗎?寫得差不多了，這幾天保證就有後續，下周的周刊肯定讓嘻雜誌再上一波熱門話題。」

半掩的門縫裡傳出小張過分諂媚的假笑。「您看看，小的是不是辦事效率很高?那今天…
…可不可以放我們一天假?」

辦公室的所有人都假裝在忙，其實偷偷注意白大善房裡的動靜。

「快了快了。」銷售部的小朱預告。

「還沒吧?再等一下，白光頭還在醞釀。」創意部的阿蘭搖搖手指叫她等一下。

「三，二，一。」姜姐雙手飛快在電腦鍵盤上忙碌，精準在發出最後一個音節的時候，迎接來自白大善的嚎叫。

「放?放你個大蘿蔔假，去曉慧那邊看再下一期的報導主題，明天之前給我想法。」

小張拉著尹凡心的手臂，逃避流彈般衝出白大善的辦公室。砰的他把身後的門關上，背貼著牆摀著耳朵在地上蹲好。「幸好，幸好我早有準備。」他從耳洞裡挖出兩團衛生紙，轉頭問一臉錯愕的好同事。「欸，阿心，剛剛白光頭說什麼?你有聽清楚嗎?」

「東石大學?曉慧，那不就是你學校?」過足戲癮的小張撒潑完一場後終於認命，他走到曉慧身後，迅速抽走她手上的資料。「圖書館不定時就被目擊有人從樓頂跳下來，但是每一次到墜樓的地方查看都找不到東西。」一字一句讀著其中一則貼文的標題。「有請看過墜樓人影的人在下面舉手，有沒有人知道這和不久前跳樓自殺的外文系學生紀辰浩有沒有關係?」

「紀辰浩。」小張搖頭晃腦的唸著名字，推了徐曉慧一下。「這邊說他也是大四，妳認不認識?」他俏皮的轉了轉眼精，在女孩的耳際說悄悄話。「別說我不幫妳，等一下不要感動得痛哭流涕。」揚起頭大聲對著正準備坐下開始補眠的尹凡心招呼。「阿心阿心，曉慧說她想跟你一起去場勘。她準備好了，十分鐘後就出發。」

尹凡心覺得自己就要過勞死了，才剛出院就想再回去。要不是白大善手上還握著一份他的賣身契，真想把辭職信寫一寫丟在那張沒節操的臉上。還有小張，根本就和白大善天生一對，一搭一唱，禍害人間不遺餘力。

「我不要。」他揉著眼睛，萬分疲憊抗議。「我不舒服要休息一下。」

「不舒服?」小張屁股黏在辦公椅上滑到他的身側，把額頭冷不防頂到他的眉心。「沒有發燒阿。」鼻息噴在面龐，貓眼睛在距離不到五公分的地方閃閃發亮，瞇起來，似笑非笑。

尹凡心嗅到小張氣息裡淡淡的芬芳，是什麼味道說不上來，但是猶如天然的迷魂香，讓他一瞬間又恍惚起來。

「阿心阿，說好，說好好不好嘛。」小張又在故技重施撒嬌。「說好。」沒等到對方反應過來，就飛快在尹凡心的頰上親了一口。「乖，小親親，」他滑著椅子咻的一下遠去，敞開雙臂高歌起來。「手牽手，郊遊去，眼睛裡充滿大愛心。」退到門口，彈跳起來，一溜菸跑得不見蹤影。

「小張那王八，跑得比兔子還快。」姜姐同情的看著臉色越來越難看的尹凡心，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哀弔。「至少今天之內你不用再看見那張臉，也算好事一件。」

並肩走在東石大學的校園裡，尹凡心腦裡萬馬奔騰大寫的扭捏，他能感覺到從徐曉慧那裏時不時飄移來的眼光，多次試圖找他搭話。

「我從來沒想過會到嘻雜誌社實習。」終於，徐曉慧把醞釀了很久的一句話丟出來。尹凡心不得不接下去。

「雜誌社裡神經病很多吧?我們著重報導的內容都比較……特別，和妳想學的差很多吧?」

「一開始的確不知道在幹嘛，」曉慧噗哧一笑。「可是我很喜歡辦公室的氣氛。」她瞅了一眼身邊的男人，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白老闆很照顧人，張編輯很風趣，你……也很
好。」

三句話沒一句正確，尹凡心覺得眼前這姑娘的觀察力有待加強，可又不忍心搓破那層美好的濾鏡。

「對了，尹編輯當初為什麼會加入嘻雜誌社呢?」曉慧仰著頭問。這個人在擺明著玩世不恭的公司裡，有著格格不入的陰鬱。

「因為我無處可去。」尹凡心回應，雲淡風輕。但是他微微撇過眼睛，顯得有些抗拒。

「阿，這樣啊。」徐曉慧有些尷尬。也許是找工作不順利吧?或是家境不好。她決定轉換一下談話主題。「那尹編輯你大學時候也是主修新聞媒體嗎?你寫的文章我都有看，每個故事都扣人心弦，當初我還以為你很老很有經驗，沒想到這麼年輕。」

「我大學只讀了一年，沒有畢業。」

沒想到答案這麼破天荒，徐曉慧又說錯話了，她決定再嘗試一次，希望把降到冰點的氣氛拉回正常一些。

身旁人來人往，不乏雙雙對對的小情侶，這給徐曉會帶來了靈感。

「尹編輯有女朋友嗎?談過戀愛嗎?」圖書館快到了，徐曉慧觸景生情，有感而發。她希望又不希望紀辰浩還徘徊在他死去的地方。對於好幾年前只見過一次，交換過幾句話的人，見到他，徐曉慧能夠說什麼話呢?

她有資格開導他嗎?

不要死，不要難過，明天會更好的，想想那些愛著你關心你的家人朋友。萬一，萬一他真的一點希望也沒剩下呢?

「沒有。」尹凡心回答了她。「沒有」兩個字太廣義，到底是沒有女朋友?沒有戀愛過?又或者是沒有，對活著最基本的浪漫也沒敢想像?

「我啊，以前從來就沒有追過偶像，那些在電視上光鮮亮麗的明星看起來太過美好，遙遠到根本看不清，為什麼要愛他們呢?愛上了又能怎麼樣?」徐曉慧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話。接連拋出三個錯得離譜的問題之後，她乾脆開始自我介紹。

敘述自己的故事總不會錯了了吧?就算尹凡心沉默，更多時候是生人勿近的寂寞，她也想著試圖更靠近他。

錯過了紀辰浩，徐曉慧再不願讓自以為是地等待，釀造後悔莫及的遺憾。

「但是紀辰浩，那個從圖書館跳樓自殺的男同學，他就像距離很靠近的星星。不論是打球的時候，騎腳踏車的時候，或是靜靜坐在圖書館看書的時候。他很受歡迎，很多女生都喜歡他，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徐曉慧感覺到尹凡心很認真的在聽，並沒有打斷她。比起傾吐，這個貌似冷漠的男人，其實比他自己以為的更關心著身邊的世界。

於是徐曉慧繼續。「大二的暑假，我們學校主辦大學運動會，紀辰浩是排球校隊的主將，很多人一早就圍在球場，看不看得懂排球一點關係也沒有。光是看紀辰浩打球就足夠賞心悅目。他就像是……」徐曉慧靦腆的笑了。陽光普照，微風徐徐，她彷彿又回到了兩年前
那場熱鬧的排球場上。喧騰，歡笑，場上奔跑著的少年們揮灑汗水，殺球，擊掌。紀辰浩就像鹿群裡最雄壯的一隻，揚首闊步，舉手投足都閃閃發光。「就像在他身上集結了全部的美好，陽光照在他身上，投射不出任何陰暗。」

比賽結束，徐曉慧回到球場上尋找遺落的一隻耳環，在那裡，紀辰浩還在和隊員們廝殺。那時，他正高高躍起，身體向後伸展像一支拉滿的弓箭，滿身結實的肌肉蓄勢待發，下一秒，疾馳的球就往徐曉慧的方向飛去。

「哇。」徐曉慧連忙抱著頭蹲下，指縫間，她發現了靜靜躺在鞋子旁的那隻耳環。尋尋覓覓，竟然就在那一刻出現。於是她將之撿了起來握在掌心，耳針刺入了她的肌膚裡。

「同學，同學。」有一個人拍著她的肩膀。「妳有沒有事?有沒有受傷?」

晴朗明媚的天空湛藍得讓人睜不開眼睛，但是近在咫尺，她看清楚了那個充滿野性的男孩，背著光，笑容照樣清亮透明。

「沒事，」徐曉慧不由自主伸出手。「你可不可以扶我起來?」

那一天她擦破了膝蓋，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偶像劇規格的待遇。紀辰浩揹著她走到保健室，她趴在寬厚的肩膀上，兩百公尺的距離，擁抱了以為遙不可及的星星。

就是那一天之後，她加入了追隨偶像的粉絲群。

「尹編輯，你相不相信緣分?相不相信冥冥之中安排好的相遇?」徐曉慧自問自答，紅了臉頰。「我相信，因為不久之後，我就發現他會在每天晚上七點練完球之後到圖書館十二樓自習。」倆人終於到達圖書館門口，徐曉慧仰視，彷彿看到十二樓的窗邊正坐著那個她心心念念的暗戀。「我也總是那個時間點去念書。十二樓太高很少人去，天知道我們曾經距離那麼近，一起唸書了多久。」

電梯向上，十二樓到了，徐曉慧率先走出去，領著尹凡心徑直走到了那個紀辰浩總是出現的座位，現在已經被另一個男孩佔據。

「人死了之後，是不是真的什麼也不會留下來?」徐曉慧感嘆。「我希望紀辰浩已經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再也不會痛苦。」

尹凡心明白她說的都不是事實。死亡不是解脫，雖然活著也是歹戲拖棚。

「我們去樓頂吧。」尹凡心只能這麼提議，若是死去的紀辰浩幽靈還徘徊在人間，徐曉慧的關心或許能夠帶來一些安慰。

用圖書館管理員給的鑰匙打開頂樓的大門，陽光從戶外照射進室內，溫暖和煦。

「十一點四十七分。」尹凡心看了看錶。「根據目擊者的說法，紀辰浩是大概兩點快三點的時候掉下去的吧?」他開始架設起攝影機，對準了據說是死者選擇跳下去的一片圍牆。

徐曉慧走到牆邊，夏日的風梳理著髮絲在空中飄逸。

「曉慧，不要靠外面太近，危險。」尹凡心在身後叮嚀。

遠眺，排球場上正打著比賽。下午時間常常有校隊練習。臨死之前的紀辰浩拖著殘障的身體看到了嗎?曾經他也奔跑自如如同一隻羚羊。他羨慕嗎?在那場突然的車禍之後，陪伴他的就只剩下輪椅和尿袋。

明明太陽普照，紀辰浩的生命裡再也沒有曙光。

尹凡心調整好了攝影器材，就坐在地板上認真讀著紀辰浩的資料。

「酒駕男子逃逸，獨留受傷的大學生在馬路上躺了好幾個小時才被路人發現送醫，經專業人士透漏，要是及時治療，極大可能不至於半身不遂。」

「酒駕的二十七歲鄭姓男子被發現時正在酒吧參加朋友的生日派對，被逮捕時酩酊大醉，亦無表現悔意。據調查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酒駕，案情及責任歸屬還待警方釐清後和雙方家屬交代。」

「鄭姓男子聲稱巷弄中沒有路燈照明，視線昏暗，紀姓學生腳踏車又騎在路中間，他才會不小心輾過去。肇事之後發現車底有動靜，但是因為車裡放了音樂，以為只是壓到了石頭或小樹枝一類的東西，才沒有停車查看，把受害者拖行了一百多公尺，沒有意圖逃逸。紀家父母要求賠償醫療費及加重刑責。」

「法院最終判決鄭姓男子有期徒刑一年，可併科罰金一百萬元。念在其態度誠懇，又路況不佳，為過失傷害，此案定酌。紀家仍在積極爭取五百萬醫療費及精神賠償。」

「紀家不服判決結果，至地方法院靜坐抗議，台北市現任立委劉德緯到場關心，並慷慨解囊支付一百萬元以表安慰。劉立委向記者表示對此事件的發生深表遺憾，希望台北市政府出面說明，為什麼巷子裡沒有安裝路燈，是不是電不夠用?還是錢都拿來中飽私囊，連路燈都裝不起?劉立委呼籲全體國民一起督促執政黨，不要贏了選戰輸了民心。」

「紀姓學生車禍案繼續發酵，網路論壇發起肉搜，起底鄭姓肇事者的父親是知名營造業高層主管，和劉德緯立委私交甚密。是否有官商勾結，爭取減輕責任的嫌疑，眾說紛紜。」

最後兩則發表的日期就在紀辰浩自殺的前一天和後一天。

「紀姓學生的父母至立法院門口丟雞蛋，要求劉立委和鄭家出面交代清楚。劉立委誠意現身，表示自己和此事件的相關人都沒有關係，對於判決結果深感遺憾，但是尊重司法安排。紀父不滿回應內容，衝破保鑣封鎖線，用雞蛋襲擊立委，當場被逮捕帶回警局以傷害罪處理。劉立委體諒傷者家屬悲傷之情，但是現在缺蛋，不應該浪費農民辛苦的結晶。」

最後一篇。

「目擊者證實紀姓學生於昨天下午兩點半左右墜樓身亡。當時只聽到一聲巨響，紀姓學生就被發現倒臥在台北某石大學圖書館下面，搶救後宣告當場死亡。據記者判斷是無法接受半身殘障，又欲減輕家中經濟負擔，選擇結束生命。消息顯示頂樓上沒有拉扯或其他他殺嫌疑，死者疑似讀書讀到一半心情不好，獨自到頂樓散心，看見同儕在運動場活動，悲從中來，猶豫幾十分鐘後決定跳樓，結束二十二歲年輕生命。自殺不能解決問題，若有困難請撥打……」

廢話連篇。尹凡心闔上文件夾。徐曉慧還趴在圍牆上若有所思。這時天空烏雲密布，似乎就要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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