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共生(39)

史蒂芬從李歐一行人身後慢慢開近，不過李歐見到他第一眼不是驚喜，是同情。米蘭的表情更像是某種甫經神秘語言翻譯過的小說，深沉且冷漠。
　　氣炸了─史蒂芬只看出這件事，但也只這件事就有得受了。
　　米蘭坐上車和外頭一行人愉快地道別，目光轉回車上，臉色馬上像沉到十萬英呎的海底，不見天日。

　　車往旅館方向開，無語。她看起來相當疲累，靠著車窗就要睡著。等著紅燈，史蒂芬將手邊外套遞出，「枕著吧。」
　　米蘭接過外套枕在窗上，臉色鐵青，直到抵達旅館。

　　因事前米蘭全權負責訂旅館的事，是以她究竟訂了什麼樣的旅店史蒂芬只稍微看過幾眼，對它真正的樣子毫無概念，抵達後才發現這旅店外貌並非想像中的飯店，是棟隱藏在住宅區中的公寓，動線有些複雜，入口甚至是埋藏在樹叢中的。
　　停好車，他向旅店主人打了通電話，接電話的是個老太婆；話筒另邊傳來的濃濃口音，就像某種稠密物質，含在嘴裡濃得化不開。

　　老太婆在電話中指引兩人入口，費了好一番功夫，待他們通過一處林道後，才終於看到旅館大門。
　　到了旅館大門又是另個挑戰，深鎖的玻璃大門前，它的型式就和常見的公寓入口沒有兩樣，右邊是鍵盤式對講機。

　　史蒂芬又撥了通電話給老太婆，「哈囉，不好意思，請問我們接下來要怎麼打開大門呢，要按密碼嗎？」
　　老太婆先是不悅地碎念了一陣，半晌才說出一串密碼：「唉，０，１。」
　　「唉？」史蒂芬不解，鍵盤上從零到九一應俱全，獨不見唉這個字母，「請問妳可以再重複一次密碼嗎？」
　　「唉，０，１！」老太婆又說一次。但史蒂芬仍是遍尋不著她所說的唉到底在哪。只在鍵盤上任意拆解組合著她說的每個數字。卻無濟於事。

　　「唉在哪？」
　　「唉在對講機上面啊！」老太婆此時已有些動怒。史蒂芬整頓一下思緒，在確定電鈴上沒有唉這個字後，「我還是找不到唉。」
　　「唉就是唉啊，怎麼可能找不到唉！」老太婆憤怒道。
　　「但上面就真的沒有唉啊！」史蒂芬也不悅地罵了回去，幾乎就要和她吵起來。
　　米蘭此時站在身後，眼見此景嘆了口氣，沒有想要上前一起解決問題的意思，只是低頭滑著手機。
　　「算了，你們在那邊等我！」老太婆最終放棄對話，親自下樓來替兩人開門。甫一現身便領史蒂芬看向對講機，指著上頭的數字
　　從零，一，二，三，四依序數到八，這時才知道原來她一直以來所說的唉指的是Eight。

　　「我不知道你說的唉是欸。」史蒂芬急忙解釋，可老太婆完全不在意，她只自顧自回頭往門裡走去。米蘭見狀也越過史蒂芬走到老太婆身旁，用簡單的英文與她說笑起來。
　　
　　他感到一陣無力，心中百感交集。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走錯了哪條路才落得如此下場。　　乘著電梯往五樓去，電梯門滑開，隨老太婆走向一扇門前。門推開，正對客廳。裡頭漆黑一片，是兩房一衛一廳的平面格局。客廳電視正播著畫質模糊的搶救雷恩大兵。
　　同樣是正對客廳的左邊，「你們今天就住那裡。」老太婆說。推開房門，日光燈照耀下，裡頭的擺設相當精簡，僅有正中一張雙人床與衣櫥。

　　「你們是夫妻嗎？」她頗具興味地問。
　　「不是。」史蒂芬急著道。米蘭在旁不屑地發出一聲冷笑。
　　老太婆跟著露出個意味不明的微笑道：「對面是浴室，你們可以去洗澡，但要小聲點，不要弄太大聲，我等等要睡了。」
　　「好的，謝謝。」
　　再打發完兩人一陣，她便回到客廳去看她的搶救雷恩大兵了。史蒂芬靠著床沿問：「睡哪？」米蘭沒有回話，僅用手指著地上。
　　時至此刻，他也不想再多駁斥些什麼，今天一整天經歷的也真是夠了。

　　簡單梳洗完後，史蒂芬便拉著棉被和枕頭滾到床底，背著床沿找了個最舒適的角度靠去，跟著重重嘆了口氣，示意自己的滿腹無奈。
　　「嘆什麼氣？」米蘭問。史蒂芬安靜，她跟著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史蒂芬始終安靜，以此來表達最自己最激烈的抗議。
　　霎時間，他憶起昨晚做的那個夢，憶起手中捧著便當的女人，與墜入無底紅霧的那個人。
　　他們彷彿現在正一步步地成為夢中的角色。

　　「你知道我為什麼生氣嗎？」米蘭停了一會，也終於不再閃躲之間的問題，正面開出第一槍。
　　而現在的史蒂芬，就像準備接過她手中那不懷好意的便當的男人，「怎樣了？」
　　「你的口氣很差。」
　　「因為我不知道妳在生什麼氣。」
　　「從餐廳裡你自以為是的做決定，到你遲到的一個小時，還有剛剛在樓下對講機前搞半天，這些還不夠明顯？」
　　
　　「妳跟李歐吵了一整天，腳在痛，旅館入住時間又快到了，我那樣決定有什麼錯？」　　「那你有先問過我嗎？」
　　「妳不講話，我是真的不知道妳在想什麼，」史蒂芬反駁，話音未落又接著道：「遲到一個小時是因為沒有把導航模式切換回來，我的錯，向妳道歉，剛剛在樓下也真的是因為我不知道老太婆是義大利人，她的口音重到我聽不懂她說的話，所以才搞了老半天，這也是我的錯，我道歉。」他越說越有種自暴自棄的感覺，然米蘭顯然是不願意接受他這一切說詞。
　　「講完了嗎？」她聽完只輕輕應了這一句。
　　「沒了。」

　　靜了一會，「我一直以為我們很有默契，但現在看來那些都只是假的。餐廳是你找的，東西難吃也是真的，但你真的應該從我叫你閉嘴時就乖乖安靜，不要再說任何話了。」米蘭這麼回應，而對後來發生的那些事，已不願再多費唇舌，只說那些都是他自找的。
　　至此，史蒂芬也終於了然於胸。總之不需要什麼原因，她就是生氣了，對這一整天下來發生的種種不順。史蒂芬站在她身旁，勢必得用這種方式當她的出氣筒。
　　僵持了好一會，「對不起。」史蒂芬仍是第一個低下頭投降，米蘭沒有回應，只是在床上翻來覆去。

　　這個投降當然也沒有換得任何原諒，他就這麼聽著米蘭翻，直到窗外紅霧更甚，若有似無地下起小雨，直到兩人悄悄睡去。

　　凌晨四點，史蒂芬從她在床上東翻西滾的窸窣聲中醒來，「妳都沒睡嗎？」他問。
　　「剛剛去洗了個澡，現在睡不太著。」米蘭說，跟著問：「妳要上來一起睡嗎？」
　　「上去睡？」史蒂芬聽完，沒想太多便道：「算了吧，地板很涼，很舒服。」也著實是不想再與她惹上更多麻煩了。
　　再醒來天色已是大亮，早上九點。這趟遠行至此，興致也已被種種爛事攆去大半，連萬里無雲也變得黯淡。

　　離開旅館，前往邦迪海灘的路上，雖然米蘭已不像昨晚那樣憤怒，但心中的不滿依舊體現在出口的每句話上。
　　她抱怨著擁擠的路，燠熱的天氣，車上不夠強的冷氣，任意穿越馬路的行人，與扶著方向盤的史蒂芬。滿滿負能量一直持續到兩人踩上邦迪海灘，也沒了早先原以為會有的解脫。

　　沙灘上男男女女，各種膚色，年紀，高矮胖瘦的人們聚集在這，他們或在遠處衝浪，在沙灘上狂奔，或在直接插起遮陽傘，躺在陰影底下睡覺。
　　太擁擠了，人群喧嘩幾乎蓋過浪潮拍打的聲音。史蒂芬找了一處沙地放下背包，「要去踩個浪嗎？」
　　「你去吧，」米蘭放下背包坐著，「我想休息一下。」
　　「好。」史蒂芬褪下拖鞋，自顧自走到岸邊。

　　抬頭遠望，地平線是那麼遙遠，那麼遼闊，然他卻感到擁擠。
　　離岸游了幾趟，吃了幾口鹹水後，又幽幽走回休憩處。而米蘭一見他回頭，便跟著站起身，一個人走遠，輕輕踩上浪。
　　他坐在沙上看著她背影，霎時間，四周來往的人潮停下，浪也停住波動，整個世界忽然只剩兩人之間仍有光照，海風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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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蒂芬回憶起，從最早以前，在農場認識米蘭的場景，到兩人一起抵達朱尼的膽顫，開著車到處遊歷，聽她說被同事霸凌的不開心，直到現在。
　　比起憤怒，心中更多的是哀莫。
　　並不是不能理解她過去的人生究竟經歷過什麼痛苦，才養成她現今如此反覆無常的性格。用生病這兩字或許會顯得太過激烈，但除此之外，似乎也已無任何詞語能夠用來形容她此時的身心狀態了。
　　但在這個世界上，又有誰是真的完好，真正健康的。

　　再說回這趟旅程，雖然史蒂芬無法一言以蔽之說自己是完全被遷怒，畢竟過程也犯了不少錯，但他想，現在也該是時候正視兩人之間的問題，不管最後還能不能繼續當朋友。
　　離開海灘，他本想試圖打開話題和米蘭聊聊，但米蘭在接下一整天的行程中都處於極度恍惚的狀態，說的話還顛三倒四，他不一會就放棄了。

　　下午五點啟程返家，史蒂芬先前已在心中模擬過各種說辭，試圖用最委婉的方式坦承自己對她的情感，但每次想說，心中湧現的都是想疏遠她的衝動。
　　而整趟歸途米蘭也只是一股勁地睡，兩人之間沒有說過一句話，始終處在極度安靜的狀態中。
　　凌晨一點，連假的最後一天，回到朱尼。

　　在16號前匆匆替她卸下行李後，他繼續往家的方向開。至於置物箱裡那個耳機，它最後還是完好如初地躺著，沒有任何動靜。
　　66號前。
　　「聊聊嗎？」曼曼問。
　　「明天吧。累了，還要整理搬去李歐家的行李。」
　　「好，那晚安了。」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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