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又厚又重的舊棉被

我從小都在台中長大，直到10歲左右，媽媽才帶我回雲林斗南找外婆以及媽媽娘家的親人。

那次因為遇到大雨，所以住在外婆家一夜。外婆給了一件超級厚重的被子，很重很重，還有很濃的樟腦丸味道，蓋上去就像是石頭壓在上面，我覺得喘不過氣。那一晚我做了惡夢。夢到被一群人追，而且追的樣子很奇怪，很像蜘蛛，且他們長得又老又奇怪，讓我很害怕。

後來我們回外婆家的時間多一些，雖然我不大想回去，因為要跟很多我根本不認識的親戚聚餐，但媽媽跟我說外婆是她的媽媽，她只有一個媽媽，現在媽媽的媽媽身體沒這麼好了，想多陪陪她，希望我也能陪媽媽的媽媽，好嗎？雖然不願意，但我也還是去了。

就在16歲那年，某一個冬天，媽媽又帶我回斗南的外婆家，我又是睡了那條每次都讓我做惡夢的厚被子，那日我在刺鼻的樟腦丸味道下睡著，夢中我被一群人壓在身上蠕動，一群長的很恐怖的人。

當我努力從夢中驚醒後，一個老婆婆就這樣壓在我身上俯瞰著我。她眼睛呈現白色的，對著我笑，顆顆顆顆笑，說長的真好看。我嚇的不斷扭動身體，當我身體從棉被出來一些些後，我看到那個老人的上面有另一個男人，不對，是有一堆堆的人，有男有女，一個壓一個，疊到天花板去。

對我而言都很老，有的看起來都是超老的老人，又老又瘦，張開嘴巴沒有牙齒的笑，有的則是年輕些，但樣子都很恐怖。

他們不斷用台語說著
「這是誰的兒子，很帥喔！」

「阿鈴很會生喔」

「才16歲就長這樣，喝都市的水就是不一樣啦」

然後疊到天花板的人們，為了看清楚我，最上面的開始像蜘蛛般的往下爬下來。本來壓在下面的也很識相的從一排變成兩排。每個老男女都想近距離看清楚我。我使出全身的力量尖叫，劃破了小鄉鎮的寧靜。

我媽媽驚醒抱緊我，我外婆也隨即進入房間。我哭著跟他們說剛剛的事情，他們安撫我說棉被太重做惡夢，要我換一條棉被。

早上，他們給我看了古老的相本，我疑似認出幾個，但因為臉型都有點變了，所以不是太確定。外婆說這條棉被已經將近百年的歷史了，這當年是很好的布料跟材質，也算是骨董棉被了。但對於我遇到的事情，外婆則是嗤之以鼻，認為其他人蓋那條棉被就沒事，就都市小孩對鄉下任何事物都看不順眼。

媽媽倒是也叫外婆丟掉棉被，哪有人留著一堆死人蓋過的，更何況很重！買新的棉被啦！但外婆很不高興，叫我們滾回都市。

上車開走前，外婆走到我身旁，用台語跟我道歉，讓我有不愉快的回憶。跟我說那些都是祖先，不會害我，並且跟我說，她很羨慕我，那些人很多都是以前一起相處過的親友，若能蓋棉被可以見到他們，外婆會很開心。我對外婆點頭微笑，車子就開走了。

後來我開始到外地念書，回斗南的時間又更少了，每次一樣就是逢年過節，有大批的親戚要見面，我還是叫不出誰是誰，只能傻傻的跟著叫。媽媽跟我說，自從那件事情過後，外婆都蓋那條骨董被睡覺。媽媽覺得外婆很荒謬，輕飄飄的棉被不蓋，就是要省錢。

有一天清晨被電話聲驚醒。外婆在電話那頭激動的說她也看到了嬸嬸、公婆…還有一堆什麼稱謂的人。他們說要樟腦丸味道夠重才會遇到，今天她要再買樟腦丸，還有很多事情想問呀！但外婆口氣不只激動還連帶恐懼感，因為長的真的恐怖，由上往下像蜘蛛爬的方式很詭異呀！

媽媽勸外婆不要再試了，但外婆不聽勸，隔天清晨電話又響了。但這次是外婆的死訊。

外婆表情驚恐，頭以下的骨頭、臟器全被壓扁。法醫很震驚，真需要很重很重的重物才可以辦到！

整理遺物時，我問媽媽要不要就把棉被丟掉了。
媽媽掉著眼淚，想了一下，跟我說她現在完全可以體會外婆的心情了，想要把棉被留著，因為那條棉被有外婆…..，只是，媽媽承諾，不可能去蓋這條棉被。不過，這條棉被其他親戚要留著，畢竟媽媽已經嫁出去了，應該要讓外婆的兒子繼承才對。回家的路上，媽媽不斷的拭淚，我不知道她是為外婆離世傷心，還是為自己不配擁有外婆的遺物而悲傷。

外婆過世後，我們沒有再回去，也慢慢跟親戚疏遠了，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難過的感覺，反而覺得輕飄飄的，像是又暖又輕的羽絨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