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共生(25)

16號。
　　「好久不見。」米蘭一上車就說。的確是好久不見了。
　　「妳要去哪買驗孕棒？」史蒂芬問，現在是傍晚六點，鎮上藥局早在太陽還沒下山就關門休息了。
　　「超市看看吧。」她答。史蒂芬踩下油門，便朝鎮上唯一一間超市IGA(＊註1) 開去。
　　途中，米蘭安靜地玩著自己手，一臉欲言又止。
　　
　　「這幾天做得如何？」史蒂芬先開口問。
　　她搔了搔頭，這才娓娓道起這三天以來她在包裝部的所見所聞。
　　先是一個叫阿斗的男生。從第一天上班的第一句話開始，阿斗就如同鬼魅般纏上她，這三天以來，每到休息時間湊是到她身旁，陪她吃飯，聊天。
　　而後阿斗四處打聽，從唐手中將米蘭的聯絡方式弄到手後，下班時間一過便沒命地撥電話，不論大小事都要和她經過一番激烈討論。
　　與米蘭分明才見過幾次面，卻彷彿已認定對方是熟識數十載的朋友。
　　「就算是認識十幾年的朋友，也不會這麼煩好嗎！」米蘭抱怨。
　　但一問到有無任何擺脫他的方法，卻也束手無策。
　　米蘭支支吾吾，沒一會又轉而說起另一件事：「我在他家吃飯時認識了另個中國女生曼蒂。」
　　「那個阿斗這麼煩妳還跑去他們家吃飯？」
　　「因為他說要請客啊，想說去一次應付一下就好。」米蘭若無其事地說。
　　
　　話題再回到曼蒂。從她的形容中，曼蒂似乎是整個包裝部裡，除了阿斗之外唯一一個會對她好聲說話的人，這三天幫了她相當多忙。
　　據她所述，包裝部裡的流水線速度飛快，像噴射機。如果屠宰區得花五秒處理完一隻羊，那他們就只有一秒時間要將眼前五隻羊的部位諸如羊腿，羊排等等從線上取下，揀袋，分裝。
　　是以在有限時間內必須進行的工作相當多，包裝部的工作壓力更不是能邊做邊唱國歌的那種悠哉。
　　米蘭邊說著，成串淚珠幾乎就要嘩啦啦灑落，「我想換工作。」
　　「換工作？」史蒂芬詫異。不過三天時間，若說這樣就受不了，未免顯得抗壓性太低。
　　「我想去投棉花廠，妳要陪我去嗎？」她楚楚可憐地說，抽起身旁衛生紙擤了一下鼻子。
　　車抵超市後停了一會。
　　
　　史蒂芬看向她，那如海一般深遠明亮的雙眸閃著波光，浪這時稍退了些，正寧靜，卻醞釀著，彷彿自己這時只要說錯一個字，十尺海嘯當即撲面而來。
　　他血液裡可是連半點抵抗女人眼淚的抗體都沒有，不忍果斷拒絕。
　　「妳先給我看看那間工廠的資料我們再討論看看吧。」史蒂芬幽幽道，這四兩撥千斤的技術倒是跟曼曼學了個十足十。
　　
　　下車後，米蘭繼續提起曼蒂，「我們在規劃下禮拜要去坎培拉欸，你要一起去嗎，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喔！」
　　「喔！好啊，不過這禮拜出門不好嗎？」
　　「因為我這禮拜要跟我們家的人去墨爾本玩啊。」她喜孜孜地道，且話才說完，方才那眼淚汪汪已歸回平靜。
　　到目前為止，若要說這女人有任何特長，應該就是變臉速度了。
　　
　　過後兩人在超市晃了一陣，邊言不及義地聊著。醉翁之意不在好好逛超市的他們，最後走到櫃檯。
　　「你會講驗孕棒的英文嗎？」她問。
　　「會啊。」史蒂芬說，向收銀員要了一組驗孕棒。
　　「你以前有用過喔？」她又問。
　　「幫我外婆家的放山雞驗過。」史蒂芬亂答，接過收銀員手中的包裝盒後轉交給她。　　結完帳，收銀台裡兩個澳洲女人竊竊私語，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們。
　　但願他們腦中出現的畫面不是兩隻黃色天線寶寶頂著大肚，做著激烈碰撞。
　　
　　開著車回到16號。米蘭離去前，再提醒史蒂芬一次關於棉花廠的事。
　　「知道了。」
　　
　　回程路上，「妳覺得如何？」史蒂芬問。
　　「什麼如何？」
　　「換工作的事。」
　　「你要自己做決定啊，這又不是我的人生。」曼曼有些不悅地道。
　　史蒂芬心底答案當然是百般不願就這麼莫名離開的。
　　在朱尼不但能邊存錢邊集二簽，也不必忍受日曬雨淋，遑論有見紅就休這麼棒的制度在，在相對侷促的經濟狀況下能找到這份工作已屬難能可貴。
　　只是他憂心的並非離開與否的問題，是關於米蘭。
　　不談別的，至少從在農場時身無分文又咳病纏身，一路從康復走來到能找到這份穩定工作的過程中，米蘭於他是有恩的。
　　況且就算米蘭真如曼曼所說的，處心積慮只是想利用人，他仍不認為自己有任何能做出會讓她感到傷心的事情的權力，其中也當然包括無情拒絕她換工作這件事。
　　「那妳就不要再去提，讓這件事不了了之吧，依我看她今天會找你出門，也只是想找你說說話。換工作也就是一時情緒激動說的氣話而已。」曼曼說出她的想法。
　　
　　再提到繼續待在朱尼，她則是舉雙手贊成，原因是她在這幾天內發現工廠裡的澳洲帥哥素質之高。令她激賞不已，還頻頻要史蒂芬多去找他們搭話。
　　「我去認識他們，然後介紹給妳嗎？」
　　「是多騙幾個上車，讓我好好欣賞一下。」她理直氣壯地說。
　　「我的老天，多荒謬的女人！」
　　之後幾天就如曼曼所料，史蒂芬不再向米蘭提起棉花廠的事，沒一週過去也是不了了之了。至於驗孕結果，當然也是沒有懷孕，一切都是米蘭閒來無事想找個理由坐車出門晃蕩而已。
　　
　　而後繼續在朱尼安穩地待過一個禮拜。
　　梅姬派了他的小跟班肉哥來收房租，肉哥號稱是個小跟班，他的體型卻一點都不小，從外型看來，他單單身高就有將近兩米，雙臂肌肉紋理明顯，還紋滿各式爭奇鬥豔的龍爭虎鬥，粗壯與華麗程度好比廟宇大殿外的龍柱。
　　「這人打起架來大概是以一擋五不是問題吧。」史蒂芬心想。
　　邊想也邊將身上像保護費一樣的兩百元房租交給他。
　　時至此刻，不管是工作也好，生活步調也罷，或錢或身心狀況，先前大多使他煩心的事總算都慢慢步上了軌道。
　　他舒了口氣，而現階段，僅剩一個問題仍使他耿耿於懷─23號，它越來越不受控的骯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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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澳洲是個集藍天白雲，山明水秀與對物種之愛於一身的國家。也因如此，當地的昆蟲都被豢養得十分肥碩。以朱尼為例，雖然這鎮上的重要機構相比都會區都小了好幾號，但佔據地空兩端的害蟲尺寸可從未小過，單單螞蟻就有小指那麼粗。
　　
　　不能確定是不是季節轉換的問題，原先在房間的史蒂芬和地板還隔張床墊的距離，安全。
　　近來卻開始越來越常在半夜遭到整營的螞蟻雄兵群起而攻，牠們甫一出關，便毫無保留地持著步槍，將他的皮膚掃射得又紅又腫。若當地空一起出擊，就更是成夜無法入眠了，整個晚上拍死的空軍簡直比一，二次世界大戰墜毀的戰機還多。
　　
　　再仔細觀察，會發現在這個時節，連必要要求乾淨的廚房吧台也到處爬滿螞蟻。且這僅是屋內一角。看向浴室，牆角的陳年黃垢，已沿邊堆成一道道滑坡，像已和這老屋同生共存，沉積上百年所有過客所遺落下的皮屑、黴菌、髮絲。
　　牆上污漬就更無庸置疑了，縱然分不清是鮮黃或深黑，它們總讓人感覺相當危險，令他感覺洗完澡後身體又變得更加骯髒。
　　
　　待在23號的第二週，有個香港人搬來，他睡在隔壁床，與史蒂芬相談甚歡，可他只睡兩晚便夾著尾巴逃跑了。因為這居住環境全然不是個正常人能待的。
　　
　　「屌你。你有辦法住在這裡真係屌！」逃走前他留下這句話。
　　而就在那香港人離開的星期五早晨，梅姬到屠宰區向史蒂芬報告了一個好消息－「你後天就搬家去吧！」

　　史蒂芬看了看日期，等於明晚從坎培拉回朱尼就能準備搬家了。
　　「太好了！」

　　懷著出遊與即將離開鬼屋好心情，史蒂芬下班時向米蘭和曼曼同聲報導了這個好消息，不過平時氣質天差地遠的她們才聽完，卻不約而同地問了同一句話：「你不覺得今天下午整座工廠的氣氛都怪怪的嗎？」
　　史蒂芬收回興奮想了一會，方驚覺真有此事。
　　平日下午兩點，下班時間一到，餐廳與停車場周圍總是充滿澳洲人此起彼落的笑聲，今天居然莫名消失了！開車回家，途中甚至看到個老人蹲在馬路一角哭泣，整個朱尼像只剩黃皮膚的亞洲人仍在嬉笑打鬧。

　　「發生什麼狀況了？」他暫時沒有深入了解，只道在澳洲人的群體間，肯定出了件相當嚴重的大事。

　　(註1) IGA-為澳洲一間主要的超級市場，偏鄉地區的超市大多都以IGA為主，超市架上的
商品大多比市區超市貴上一到兩塊澳幣。絕對不是因為鄉下人的錢好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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