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共生(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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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大好，米蘭哼著歌，心情看起來比一個鐘頭前要好上不少。「妳要吃個午餐嗎？」史蒂芬指著艾爾送的便當盒問。
　　「好棒喔！」米蘭打開便當盒大快朵頤，對他們的廚藝讚不絕口，「你要吃嗎！」她問。
　　「喔，你吃就好。」
　　史蒂芬愣愣，若不是昨天已對米蘭的個性稍有捉摸，這情緒落差之大簡直要令人懷疑起她身體裡是不是多藏了幾個人格。

　　「妳喜歡就好。」史蒂芬傻笑。
　　不過對吐司上那對愛心她倒是沒多作評論，她只是一股勁地吃著。

　　高速公路。下午一點三十分。蔓延數十公里的擁擠車流，像隻攀附在葉脈上的巨型毛蟲，一伸一縮在公路上緩慢前進。

　　「感覺好像來不及在半夜前到。」他望著前方沒有盡頭的車潮說。
　　「你的問題啊，明明知道來不及，還硬要載他們去超市。」米蘭逮到機會又發起牢騷，「我最不喜歡不守時的人了！」
　　「是，是，真抱歉。」

　　隨車往郊區開去，逐漸脫離擁擠車潮，身旁原先高聳的樓房也漸趨平緩。又一會，繼續往內陸深入，直到再也看不到一棟樓，一輛車，他終於能踩下油門盡情加速。

　　直線奔馳在公路上，極目張望，天際的藍輕得像沒有重量似的。此刻，他們就像宇宙中心的一記光點，像彗星，也像塵埃，緩緩前行，緩緩朝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未來奔去。

　　「風景真好欸。」米蘭感慨道：「在台灣都看不到這種風景。」
　　「花蓮台東那邊不是這樣嗎？」
　　「不一樣，花東到處都被山圍繞，連靠海那邊也是。真的要說的話，伯朗大道大概像一點吧。」
　　「伯朗大道？」史蒂芬尋思一會，「感覺不像是一個藝術人會用的形容。」
　　米蘭揚起一邊嘴角，安靜。

　　下午四點十分，「我要上廁所。」米蘭說。
　　史蒂芬看向油錶也將見底了。「找間加油站停一下吧。」說著朝導航指示的加油站靠去。

　　車停下，米蘭甫一落地便奔向公共廁所。史蒂芬下車伸了個懶腰，環視週遭原野，這座加油站猶如一根聳立在沙漠中的突兀仙人掌。

　　他回身提起油槍加油，腦海閃過道奇異想法。
　　「欸，我如果現在把米蘭丟在這座加油站，載著她放在車上的手機跟行李自己跑掉會發生什麼事？」他向車裡的曼曼問。

　　曼曼安靜了一下，漠然道：「身為一個有良知的人，是不會去做這種無恥的事，就算她今天真的是個臭婊子也不行。」她口氣嚴肅，語末卻忍不住發出竊笑。
　　「還好我是個有良知的人。」史蒂芬說。

　　加滿油重新上路後，他又向米蘭提起這件無聊事。
　　米蘭聽完蹙起眉，語帶威脅地道：「如果你真的那樣做，就不要以後讓我或我朋友在台灣堵到你。」

　　「喔，看來是背景很硬喔？」
　　「沒有啊，」米蘭不以為意，她低下頭，陷入沉思，不一會竟開始抽噎。
　　「妳怎麼了？」史蒂芬驚慌，趕緊從身旁抽了幾張衛生紙，不知道剛剛那些莫名奇妙的話是傷到她哪裡了。
　　「沒什麼，」米蘭接過衛生紙，擤了幾下鼻子，「只是突然想到我媽。」
　　「妳媽？」

　　「對啊。咦，我沒有跟你說過我們家的事嗎？」她抹了抹眼角擠出來的半滴淚。
　　「沒有欸。」史蒂芬說。她發出一串苦笑，笑完便開始像歌仔戲裡的苦旦一樣，邊低聲哭泣，邊說起從前。

　　那過往就像場陣雷雨，遠遠襲來，之間還夾雜著些許雷電。
　　「我媽懷了我大概五個月後，就跟那個我從沒見過面的男人離婚了，那年她剛好40。　　她大概從來都沒想到會懷上我吧，我的誕生對她來說，好像就是一連串苦難的開始。從高齡懷孕，離婚，到後來掙扎很久決定將我生下來的八個月後，她在浴室摔倒，摔斷腿骨，也把羊水一併摔破。
　　我就是在那樣一連串的曲折中被生下來的。」

　　「那這樣妳算是早產兒囉？」

　　「對啊，早了兩個月，」米蘭淡然地道：「可能外表看不出來，但我全身上下，從皮膚，免疫系統，子宮到心臟全部都是病。
　　我小時候也因為這樣過得不是很好，在學校除了常常生病請假，也因為長得不好看在班上被霸凌。一直都沒什麼朋友，總是很寂寞。」

　　所以才造就現在的性格嗎？史蒂芬聽著邊這麼尋思起。

　　米蘭繼續說：「不過啊，雖然我不是很聰明的人，但也是因為寂寞，我開始喜歡上看書，喜歡上很多關於藝術的事。後來書越念越多，反而讓我在求學過程中都表現得比其他人好。」她說著露出抹苦甜參半的笑。

　　「你有看到我那一大堆工作的經歷吧？」她問。史蒂芬點點頭。
　　「那些工作其實很多都是同個時間兼著做的，以前很多人聽到我做過那麼多工作，都會以為我是個三分鐘熱度的人。但其實我只是想給我媽過好一點的生活而已。」

　　「所以妳那些工作都是，有始有終的？」史蒂芬用了有始有終這個詞，心中突然升起一縷愧疚，對先前針對她那些糊裏糊塗的猜測。
　　「當然是有始有終，我最討厭的事情有兩件，一個是半途而廢，一個是不守時。」她逮到機會又酸了幾句。
　　「那算起來妳媽今年也70了欸，」史蒂芬扯開話題道：「她這30年裡都沒有再遇到新對象嗎？」
　　「有啊，但都不久就是了。有時候想到她年紀這麼大了身旁連個伴都沒有，還是會覺得很傷心。」

　　「那妳怎麼不留在台灣陪她，要跑到澳洲這麼遠的地方，還邊想她邊哭？」
　　米蘭搖搖頭道：「她因為生了一些病住進療養院，沒辦法好好待在家裡，我要再多賺點醫藥費才會來這裡。」

　　「那還真的沒辦法。」
　　「是啊，唉，不說這個了啦，」米蘭收起頹喪，話鋒一轉又問：「你有什麼夢想之類的嗎？」

　　「啊？」史蒂芬一時沒意會過來。
　　「我說，你有沒有什麼夢想，或賺了錢回台灣想做的事？」她又問一次。
　　這話題實在轉得太快，史蒂芬又頓了一會才大夢初醒地道：「寫小說，做編劇，希望可以站在金馬獎的舞臺上領一座最佳劇本吧。」
　　「為什麼不是奧斯卡或金球獎，那不是更厲害嗎？」
　　「因為我是個務實的人。」

　　「那你會把我寫進你的故事裡嗎？」
　　「怎麼這樣問？如果妳不要的話我就不寫啊。」
　　「不，我只是想知道在你的筆下，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說。
　　這問題倒有趣了，史蒂芬左思右想，只覺不管用什麼角度下筆，她都會是個相當奇異的人。

　　「妳想要是怎樣的人？」史蒂芬反問。
　　「應該是個又聰明又漂亮，身材又好的有錢人吧。」她想都沒想便這麼回答。
　　傻笑。言情小說史蒂芬看得少，這種霸道總裁逼我嫁的角色大概也是八輩子都不會出現在他的故事裡，「這不像個藝術人會有的回答欸。」他說。

　　「不然你覺得藝術人應該要有的回答是怎樣？」
　　「應該是個性很複雜，有很多面向的人，這樣才有立體感吧。」
　　「喔！所以你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孩子？」米蘭笑道。
　　「這類型的？」這話題轉換速度之快，讓人完全看不到車尾燈，左搖右晃的，腦子還沒反
應過來，米蘭又問一次：「你喜歡的女孩子類型啊，你看起來不像同志。」

　　「喜歡的類型嗎，」史蒂芬想了想，「聰明的吧。」
　　「有對象？」
　　「沒有啦，只是覺得這種女孩子很有魅力而已。」
　　「喔？」米蘭頗具興味地望著史蒂芬。

　　「呿！」曼曼突然從身後發出陣不以為意的氣音。
　　「那什麼聲音？」米蘭驚恐。
　　「沒事，車上音響常常會發出怪聲。」史蒂芬說，為免造成更多誤解，之後不再搭話。

　　相對無語，車繼續馳騁在公路上，往夕照方向駛去。
　　其時已近薄暮，鵝黃色的日懸在低空，與地平線連成一氣，漸漸被晚霞溶成一杯夜色。　　夜色翻倒，溢了一地，向原野最深處蔓延。
　　一抹涼意襲來，入夜。

　　梅姬也在這時捎來一通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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