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來自190的恐懼

人們看到長得特別高的男生時，總是很愛問「你有沒有在打籃球」，好像高個子就應該要去籃球隊報到似的。

提出這種問題，通常會得到兩種回答。

第一種是有在打球的人，他們會自信十足、驕傲地說出：「有！」

另一種是像我這種平常沒什麼運動習慣的人，我會心虛地說：「偶爾會打一下啦……」

我每次回答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幹嘛心虛，好像長得高不去打籃球就浪費了上帝給我們的天賦，真是莫名其妙，有法律規定高個子一定要去打籃球嗎？我們不能去做其他事情嗎？

雖然我的身高有一百九十公分，但我對運動一竅不通，不要說籃球了，就算是跑步，跑個一百公尺我就快沒氣了。

我真正的興趣是閱讀跟寫作，因此我找到了一份書局的工作。

那是一間位在地下室，有很多民眾喜歡來逛的老字號書局，在書局工作過的人都知道，這份工作絕對沒有那麼浪漫，書局的工作很繁瑣，搬書、幫客人找書、辦活動等工作都很耗腦力跟體力，薪水又少，不管是多愛書的人，只要請他來書局上班，不用幾天就能讓他放棄對書本的熱愛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很喜歡這份工作。

因為身高的關係，我在陳列位置比較高的書櫃時比其他人輕鬆許多，修長的手臂也能讓我一次搬起許多書，加上我的身材在書局裡很突出，許多客人要問事情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我對書本的涉獵很廣泛，不管客人要問什麼書，我最後都能跟他們聊起來，就這樣在書局認識了不少朋友。

我們店裡有一個規定，就是補完書或陳列好新書後，必須把書櫃拍下來上傳到群組，這麼做一來是為了回報自己有完成工作，二來是為了保護自己，因為經常會出現亂翻書、不把書物歸原位的糟糕客人，要是書櫃又變得亂七八糟，那就是這些人搞的，不是我們沒擺好。

回報的照片不能亂拍，必須用店長規定的角度去拍才行，像推理小說區旁邊就有一個絕佳的拍照位置，能夠一張照片就拍到完整的陳列狀況。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當我站在那裡拍照時，照片上總是會出現奇怪的東西。

那是好幾條形狀模糊、像蚯蚓一樣的扭曲線條，幾乎覆蓋了照片一半以上的範圍，而且那些線條都是拍照的時候沒看到，檢查照片時才出現的。

我本來以為是鏡頭上有髒污，但擦拭鏡頭之後，那些線條還是會出現。

是手機的問題嗎？我跟同事借手機來拍照，線條還是在。

奇怪的是，我在其他書櫃拍照都很正常，其他同事也沒遇過這種狀況，就只有我去推理小說區拍照的時候，那些線條才會出現。

後來我發現只要調整姿勢，半蹲著拍照，照片上就不會出現那些線條了。

雖然找到了克服的方法，但我還是很在意，那些扭曲的線條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只有我會拍到？

有一次，我跟其他同事下班後一起去吃晚餐，一名同事拿出手機對著餐點拍照時，她突然「啊」地叫了一聲。

「怎麼啦？」我問。

「我拍照的時候，頭髮剛好飄起來把鏡頭擋住了。」她把手機螢幕轉過來，把拍到的照片展示給我看：「你看，這像不像你在推理小說區拍到的照片？」

照片上，擋在鏡頭前的頭髮變成一根又一根的扭曲線條，看起來就像有好幾條蚯蚓佔據在螢幕上，跟我拍到的照片一模一樣。

那名同事繼續說：「真的很像對吧？會不會你拍到的那些線條，其實也是飄起來的頭髮……」

「不要再說了。」我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同事這才發現餐桌上的氣氛變了，每個人的表情都變得很陰沉，彷彿她提起了某個禁忌的話題。

桌上沒有人再說話，每個人都沉默地用餐，挑起話題的同事也心虛地低下頭。

儘管沒有人說出口，但大家心裡想的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書局的環境其實沒有我們想像中的乾淨。

書局目前所在的地下室，三十年前曾是知名的地下舞廳，後來又改建成各種聲光場所，直到十五年前才重新裝潢，變成現在的書局。

在那個治安敗壞的年代，那間地下室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就算有人自殺喪命也不意外，如果書局裡發生靈異現象，大家會找各種理由把他合理化，我拍到的那些黑色線條就是最好的例子。

假如那些線條真的是頭髮，就代表那個位置已經有其他「人」存在了。

為什麼只有我拍得到那些線條？我仔細想過了，最可能的原因就是我的身高。

書局裡除了我之外，最高的就是店長，不過他的身高頂多一百七十五，跟我的一百九十公分還差了一大截。

換句話說，整間店只有我會用這麼高的角度去拍照。

如果我拍到的那些線條真的是飄散的頭髮，那對方的身高應該跟我差不多，甚至比我還高……

每次想到這裡，我就不敢繼續想了。

繼續思考下去，我的腦袋就會浮現另一種可能。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強烈的畫面感一下就上來了。

當我站在那個位置時，有個「人」也在那裡。

他不是站著，而是整個人吊在上面。

我拍照的時候，那個「人」的頭跟身體就在原地晃呀晃，飄動的長髮從我的手機鏡頭前掠過，所以我才會拍到那些扭曲的線條……

******

事情發生的那一天，也是我差點死掉的那天。

那天我跟往常一樣，把推理小說區的新書陳列好，站到旁邊的位置準備拍照。

半蹲拍照之前，我先把手機的相機打開，這時卻出了一點小意外，我手指一滑，不小心切換到了自拍模式的前鏡頭。

「嘖。」我懊惱地唸了一聲，這種誤觸的情況每個人一定都遇過。

我本來想快點切回主鏡頭，不過當我看到前鏡頭顯示出來的畫面時，我的大腦突然當機了，遲遲無法把行為指令傳送到手指上。

切換到自拍模式後，螢幕上出現的應該是我的臉才對，但我現在只看到一整片的漆黑畫面。

前鏡頭故障了嗎？

我點了一下螢幕想檢查，沒想到手指一碰到螢幕，全黑的畫面就以我的指尖為起點，泛起一陣特殊形狀的漣漪。

螢幕上的那些黑色，原來是一整片的頭髮。

此刻從我指尖傳來的也不是手機螢幕的光滑手感，而是由數千根頭髮組成的、密密麻麻的髮絲紋路。

有一層頭髮覆蓋在螢幕上，我的視覺跟觸覺都在叫我接受這個不可能的現實。

那層黑色下面還有其他東西，有東西在頭髮的隱藏之下蠢蠢欲動。

我用手指輕輕一撥，螢幕上的頭髮便往左右兩邊滑開，露出一絲縫隙。

縫隙不大，但已足夠讓我知道頭髮下面藏著的是什麼了。

那是人的臉，6.5吋的螢幕剛好能容納一個人的五官。

只要把螢幕上的頭髮全部撥開，就能看到那張臉的全貌。

但我沒有這麼做。

不能把頭髮全部撥開，不能看那張臉，看了就回不去了。

身為人類的求生慾望這麼提醒著我。

頭髮下的那張臉卻在傳達不同的訊息給我。

來嘛，看看我的臉吧。

把我臉上的頭髮都撥開吧。

一直以來都是我在上面看你，現在你也可以看到我了。

是讓人全身酥麻的女性聲音，她的聲音聽起來好舒服，讓人無法拒絕，這迷人的聲音直接傳達到我心裡，甚至蓋過了我求生慾望的聲音。

像是有人在操控我的身體似的，我滑動手指，把螢幕上的頭髮全都撥開來了。

那是一張冷豔的美麗臉孔。

要不要上來陪我？她說。

我點了點頭。

此時此刻，我只看得到她，她在螢幕裡的臉就是我的全部。

******

我是先聽到其他人的聲音，然後才醒來的。

「喂！喂！醒一醒！」

我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地上，店長跟其他同事都蹲在我身邊，還有幾名客人在旁邊圍觀。

「啊……」我張開嘴巴想問他們發生了什麼事，但我的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脖子好痛，不只聲音發不出來，連最基本的呼吸都會讓喉嚨感到劇痛。

無法講話的情況下，我試著用肉眼來理解現狀。

有個物體在我的正上方晃動，是工作用的圍裙，有人把圍裙綁在天花板的消防管線上。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來，那是我的圍裙。

對，是我把它綁在上面的……

記憶逐漸恢復了，我剛才爬上書櫃，把圍裙綁在消防管線上，然後把脖子套進圍裙裡，從書櫃上跳下來……

「還好有客人即時把你救下來，不然就慘了。」店長擔心地看著我：「救護車快到了！真是的，為什麼你要做傻事啊？」

不是，不是我，是那個女的……

我轉頭看向四周，尋找我的手機。

手機就掉在我身邊，螢幕整個裂開來，一定是在我跳下來時摔到地上的。

碎裂的螢幕上，那張臉已經消失，恢復成關機時的黑畫面了。

******

我很喜歡書局的工作，不過發生這件事後，我還是離職了。

190公分的身高確實有好處，同時也存在著缺點。

就跟拔雜草一樣，最長的草總是會先被拔掉。

在鬼魂的眼裡，我們是人群中最顯眼的目標。

特別是上吊的鬼魂，因為我們的高度是跟他們最接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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