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青煞玉之三:流金蜃城 23
找到門的當下,我二話不說,急湊上前。
屋外殺伐聲越發響亮,我不確定祭能撐多久,只能在有限時間內盡快尋找線索。
雖然發現了門,但這門是「畫」出來的。
找到一幅畫,也無法改變現狀,這裡一定還有些什麼。
我瞇起眼端詳,這雙開石門畫的框架比一般的門還大,右側門緊閉,左側門半開,頂著昏灰月光,有一形體自左門後方冒出,宛如孤伶女子自門後探頭……
婦人啟門圖?
一瞬間,我腦中閃過這詞彙。墓葬藝術中,從壁畫到銅鏡,都曾有此類畫像。女子藏身門扉後方,盼向來者,一說是代表假門後或仍有庭院或廳堂,為家大業大之意。
另說則是仙女邀請,此女乃仙者下凡,一邀亡者前往仙境。
門的後方,是活人無法踏足的彼世。
然而,若要說此門是婦人啟門圖,那將產生兩個無法忽視的問題。
首先,婦人啟門圖最早出現的時間在錦沙城覆滅之後,就地理位置上,東方陵墓也和這片沙漠差了十萬八千里遠。無論是時間或空間,婦人啟門圖都不該出現在這。
再來,東方陵墓中,藏身門後的婦人多半面容姣好,羽衣蹁躚,才會有「仙女」一說。但是,在我腳下,從門後探身的這生物,別說仙女,我甚至認為「牠」不是人……
牠頂著女子面孔,身著華衣,但從衣袖底下伸出的,卻不是正常人的手腳。
粗細不一的分岔觸手自牠垂落的袖擺伸出,好好的婦人啟門,到這是換成長脊啟門了嗎?
但若以時間來看,這幅畫才是婦人啟門圖的原型。那麼,後世是以訛傳訛,把長脊難以描述的型態,美化成仙女飄揚的衣袂?
晴天霹靂,我以往對仙女姊姊的各種美好想像一秒幻滅!
不過,眼下不是崩潰這種小事的時候。
屋外戰聲不止,防守線聽起來,有越來越靠近石門的跡象。
我時間不多了。
沿門走了一圈,沒看到任何能構成密室的裂縫,用金屬製的義肢用力踏了兩腳,石地也聞風不動。聽聲音,底下還是實心的。
我癟著嘴,往後退了一步,幽怨地瞪向那型態詭異的門後生物。
怎麼可能只是幅畫?說好的暗室,說好的祭祠呢?
是因為我現在力氣不夠大,或是漏了什麼機關,才無法讓石門開啟?但看屋內,也無任何能藏匿機關處,薩明顯然極有把握,就算有人闖入這個空間,也無法參透畫作玄機。
想到這,我忽然有種感覺,會不會,這扇門其實只有我能看到?
祭說他有嘗試進來過這裡,不過什麼都沒找到。這幅門畫雖然在月色下顯得有些隱密,但畢竟畫的大小不小,祭不太可能漏看。畫作內容特殊,他若是見過,應會跟我提及才是。
雖然石屋外已佈有成排的弓箭手,但作為重要地點,薩明只維持這種程度的戒備,或許是因為對一般人而言,就算踏進石屋,也無法有任何收穫?
——鄭家每代家主,都是由「某個存在」所選。活下來的就是天選之人。
祭先前說過,鄭家男孩會離奇死亡,最後只留下適合擔任家主的人。若說「某個存在」就是眼前的「長脊」,薩明和薩果都是長脊挑的人,那牠是如何辨別他們身份?
視覺?氣味?還是靠一脈相承的血?
可能性太多了。但假設這扇門只有我和少數被長脊欽點的人能看見,代表長脊應該能辨認出我化靈的身份,那麼……
心意把定,我將手心抵上腳側金屬零件,用力下壓劃開,皮膚旋即被割出一道血痕。溫熱汨汨流出,我走到長脊畫像旁,伸手虛握,意圖將鮮血滴到畫中交纏的觸手上。
紅血落地、化散,迅速沒於石畫中,如被不明生物吞吃入腹,沒留下半點痕跡。
果然有戲!
我心中一喜,正想自己這是探對了門路,此刻,屋外眾人卻像是約好了一般,齊齊陷入沉寂。倏來的靜默挾著千斤雲雨,頃刻壓上心頭。
屋外衝突停了,這代表,有一方已經取得勝利。
祭身上有禁制在,我合理懷疑,薩明有專門對付他的方法。即使祭能一人擋下鄭家所有守衛,面對薩明或薩果,他或許也毫無還手之力。
門外無聲無息,幾秒鐘後,兩道腳步聲一前一後,筆直而穩定的朝我的方向走來。
那步伐從容,就像獵人看準毫無逃脫可能的獵物,正悠哉地走向捕獸夾。
我低頭看向長脊,那幅畫現在又不動了,或許是血不夠多,所以牠興趣缺缺。心裡一股悶氣湧上,都已經走到這,難道要功虧一簣?
思及此,我一咬牙,又將手抵上腿側金屬邊緣。
這次,我劃開的不是手心,而是從手肘到腕處的整隻前臂。
腕動脈被截斷,鮮血像失了閥般湧出,我一陣暈眩,在門畫上方單膝跪下。
與此同時,那兩道腳步聲也來到門外,停步。
血味應已隨風飄散出去,但薩明沒有進屋,他甚至沒有推開被風吹到幾乎掩上的石門。
他站在門外,用嘲諷的語氣說了一句:「鄭二,妳現在出來,我留妳一命。」
出去個鬼!出去不就玩完了?
我低頭一看,腳下長脊畫像受到血味吸引,像小蚯蚓般慢慢扭動,絲毫感受不到我焦急的心。我眉頭擰到快擰出溝壑,情緒堪比在熱鍋煎焦的螞蟻,只能先想辦法說些話拖延。
「我哥呢?」隔著石屋,我向屋外薩明問。
薩明輕笑,愜意地回:「在這,好手好腳的。鄭一,勸勸你妹?」
祭沉默一陣,「……鄭二,出來吧。」
他話說得平靜,能聽出妥協,卻已聽不太出失望之意。我莫名有點惱火,為什麼要放棄?現在認敗,不就沒有轉機了嗎?
失血讓我渾身虛弱,我鼓足力氣,跪在冰涼石地,隔著門冷聲問:「現在出去,是不是一切就跟以前一樣了?」
「對,但……沒關係。」他一時語塞,最後說:「就這樣了。」
我清楚祭一路來已傾力協助我,但說不清是何緣由,他的這句話如一把點燃的薪柴,直直投進我胸口一團悶火中。
轟!霎時,我的情緒壓過理智,所有不甘化作一句怒罵。
「什麼沒關係!你沒關係,我有關係啊!」
我喊完後,胸腔劇烈起伏,一瞬間竟有呼吸不順之感。直到嘶吼出聲,我才意識到,我對祭的消極之所以不滿,很大原因,是因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運。
天命是否真不可改?
如果倒頭來皆是徒勞,那我一路走來……這些努力,又是什麼?
腳邊長脊還在慢慢喝血,我垂首盯著牠,發現這扇門畫其實有在變化。原先探出衣袂外的觸手只是門後長脊身體的一部分,當越多觸手從門後伸出,這扇門自然也打得越開。
但是,這開門速度,還是太慢了。
我還沒見過有人對我的血這麼不尊重!上回靈胎可是搶著要!
我瞪著長脊,右手握拳用力捶地,用動作跟牠表示我的不悅,破罐破摔地大吼:「可惡!動作這麼慢是什麼意思,你是哪裡不滿!到底要不要開門?」
然而,或許是「開門」這個關鍵詞引起了薩明的注意,也可能是他不想再忍受我的鬧劇。總之,在我喊完之後,薩明終於推開石屋的門。
與此同時,長脊停頓一瞬。牠似有所感,下秒,三條觸手破土而出。
牠們宛如自地底鑽出的黑色藤蔓,一出土層,旋即鎖定我鮮血淋漓的手臂。一條只有手指粗的觸手一找到臂上細長傷口,就像種子終於抵達土壤,一刻不停地往皮下鑽去。
痛感炸裂開來,長脊遠看像光滑的海葵,實際碰到才知道,他更接近一把紮在一起的細刺。牠一碰到傷口,感覺恰如千根竹籤同時刺入指縫,狀況與單純皮肉分離完全不同。
我手上傷勢,從深長的割痕,迅速轉變為難以細言的血肉模糊。
我身後的門打開,祭在門邊說了些什麼,但劇烈的痛感讓我聽不清楚他的話。
跪坐在地,我喘著氣,心想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很猙獰,不過……
這正是我要的。
長脊是種會寄生在別種生物上的存在。還沒進陣時,在流放地外,我就已經看過牠寄生在人身上的樣子。假設石屋底下有長脊藏身,那麼,牠就是我現在最大的籌碼。
化靈之身,對修者是良藥,對靈胎更是補品。
我大膽推測,對來自地界的長脊來說,我的身體應該也很有價值吧?
我抬頭望向門邊,月光透進室內,薩明臉上的訝異一閃即逝。
下一刻,我聽到了祭的嘆息。
長脊從破土到鑽入我手臂,只用了分秒不到的時間。我才剛感覺自己的皮肉被撐開,下一刻,整條手臂的感覺就消失了。肩胛處火辣的疼痛,慢了一拍才襲捲神經。
我眼睜睜,看著我的左臂整隻落地。
畫中的長脊像撿到天降肉塊的螞蟻群,一眨眼,就把斷肢拖回地面下方。
「為什麼妳能叫出牠呢?」薩明問。
雖然他發問了,但是,他好像也沒有馬上就想知道答案。
我終於明白,祭早先講的「我會有事」是什麼意思。骨鞭在他手上,即是神佛皆殺的利器,沾染血色的白骨一掠經眼前,再下一秒,我就連右臂都沒有知覺了。
……為什麼?
為什麼祭要這樣?我是他最珍惜的親妹,他怎麼下得了手?
我朝旁咳了聲,原以為會咳出一口血,沒想到只剩血沫,想來是身上的血已經快流完了。我凝聚剩餘精力抬頭,直到對上祭的雙眼,我才知道,現在的他根本身不由己。
祭身上禁制,殘害他自身是其次,更主要的功用,是用來控制他這個人。
他現在,是薩明身邊忠貞不二、絕不反抗的人形兵器。
就在祭要揮第三次鞭子時,薩明抬手制止他,「我改變心意了。」
薩明看著長脊,顯然對牠的反應很有興趣。他瞇眼觀察一會,側過頭說:「告訴我妳做了什麼,今天的事,可以就這樣算了。」
然而,薩明的話根本沒有進到我的耳裡。
我的注意力全在祭身上。他抿緊唇看著我,有一瞬間,我幾乎以為他要開口懇求,求我向薩明認錯,不要再撐了。
難怪他這麼不想來這地方,類似情景,以前一定已經發生過了。
他不希望我受傷,但只要來到這裡,我八成就會像現在這樣,被斷手斷腳削成人棍,而且還是由他親自動手。
——啊,真是淒慘的戲碼。
我踉蹌起身,明明斷了兩隻手,此刻心中卻一反常態,早先的惘然散作雲煙。當狀況糟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人反而可以無後顧之憂。
反正,再慘也就差不多這樣了。
「算你媽。」我嗤笑出聲,朝薩明啐了口血,「我不會讓舊事重演。」
下一秒,薩明輕蔑的笑聲蓋過我的聲音。骨鞭破風聲乍響,利器近身不過頃刻,但由於我的注意力極度集中,長鞭的移動,反而像被套了層慢速濾鏡。
在鞭子要削斷我剩下的最後一隻腿時,我抓準時機,雙膝一軟,赫然跪落。
鞭子不長眼,祭不知我會有這瘋狂的舉動,急忙做出因應,卻仍收力不及——
骨鞭鋒利無比,如鍘刀斬過,劃開我的腰腹,連帶將脊柱從中截斷。
我仰天倒地,尖銳地大笑,卻笑不成聲,嘶氣聲和斷斷續續的喉音自我喉中發出。我從鮮血成灘的地上勉強抬頭,頭一次看薩明斂起笑容,用看瘋子的眼神往身後小退了一步。
被腰斬的身體,正常來說,還能保有意識多久呢?
我不知道,但在徹底失去意識前,我已經聽見身邊長脊躁動的聲音。看我虛弱至此,牠們再也耐不住衝動,一條條黑色觸手竄出地表,爭先恐後地想佔據我的體腔。
接下來,就是我的賭注了。
我賭長脊即便佔了我的身軀,也不能完全侵佔我的意識。
看先前例子,被長脊完全寄生的人幾乎不能算是人,但實際上是怎麼回事,要一試才會清楚。我猜來自地界的長脊雖能佔人身,但在正常情況下,牠沒辦法和化靈匹敵。
所以,牠一開始才對我的血興味索然。
長脊對我不是沒有興趣,而是我方才不夠弱小,牠判斷沒有獲勝的機會。
但現在,我大量失血,全身殘破不堪。就算受傷的不是我真正的身體,我的魂相多半也有受到影響。是以,長脊認為可以動手了,無數觸手傾巢而出,隆隆聲自地底傳來。
背後門畫赫然開啟,我的視野被烏漆的長脊佔滿,身軀向下墜落。
既然來啟門的不是仙女,那門後多半也不是仙境了。
我不禁好奇,在長脊所在的這扇門後,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世界?我會穿過層層黃沙,墜進無邊黑暗,孤身下沉再下沉,直到抵達無人踏足,無物生還的地界嗎?
腫脹感充斥體腔,我失去的下半身,似乎被長脊重新填滿了。牠取代我的肝腎脾胃,鑽入血肉,和我合為一體,再從我斷肢切面探出,成為我新生的骨肉和四肢。
再過不久,我的心臟,包括眼耳鼻舌,都會被這異界存在吞噬。
萬般思緒竄過腦海,這一個接一個的臆想,都不過是霎那間的事。我闔著眼,在墜落中忽然想向上握住或抱住點什麼,卻想起自己已經沒有手。
但是,出乎意料,我發現自己確實被抱著。
我費盡僅存的力氣睜眼,發現祭不知何時掙脫了禁制束縛,跳入石門,緊緊摟住只剩上半截身軀的我。
即便我的身體被長脊侵佔,模樣比世上大多數生物還要可怕,他仍不願放手。
他動作輕柔,彷彿我在他眼底,仍是那位面容姣好,笑顏燦燦的手足。
而我在下墜中,聽到他啞著嗓說:「別怕,我不會讓妳一個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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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更新 12/7,小玉你要堅強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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