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共生(23)

※文末有屠宰小區圖片，小心服用

　　2019年3月6號。實際上工的第一天，在確認好手機裡的四點半是新南斯威爾的四點半後他
起了個大早。
　　今早看到室友了，有兩個人，他們一胖一瘦，都理了個大平頭，五官是一模一樣的小眼寬鼻，焦黃皮膚。

　　兩人坐在廚房裡滑著手機，瘦的那人戴著眼鏡，一見史蒂芬出現便從螢幕中抽身喊道：「嘿，你早！」
　　「早安。」史蒂芬點頭回應。

　　胖的那人一臉嚴肅，一語不發，目色凝滯在螢幕亮光中。過後史蒂芬備起早餐，連他離開家門的腳步聲都沒聽見，靜得很。
　　算準時間準備出門。

　　「今天終於沒把時間搞錯了？」上車第一句話果不其然就是曼曼的一番揶揄。
　　「別鬧了，我現在很害怕。」史蒂芬發動車子，惶惶地開出家門。
　　這話可是萬分不假的，就算平常血腥暴力的電影看得多，濺血場景也早就不以為意，可屠宰場的羊可是會活生生在自己眼前被宰掉，這怎能不怕，何況從前根本沒碰過這種工作。
　　他陷入極端惴慄之中，車還沒抵達工廠，腦中那一幕幕手起刀落，羊頭落地的恐怖畫面已將身上一排寒毛刷起，豎得直挺挺。
　　但想是這麼想，心裡再怎麼怕，錢終究是要賺，該面對的還是得面對。

　　抵達肉廠，他在停車場隨意找了個空位停下。
　　「願神祝福你。」下車前，曼曼送上這句。
　　「謝了。」

　　關上門，此時的澳洲正是夏末要踏入初秋，日出漸晚，與細雨紛飛準備迎接夏天的台灣正好相反。
　　工廠上方的夜色仍是一片混沌。停車場四周燈柱立得高高的，它們亮著白光，卻亮不進黑夜深處，也照不透史蒂芬內心的不安。
　　走進工廠餐廳，梅姬就坐在入口處。

　　「找老史！」她一見史蒂芬現身便指著餐廳底端出口道，起身領他走出餐廳。
　　甬道上，梅姬從一旁鐵櫃抽出頭套和口罩。
　　史蒂芬伸手接過，隨她走到更遠一處像得來速的窗口前。

　　不過那窗口另端沒有得來速的漂亮店員和收銀機，只站了個光頭澳洲大叔，大叔背後是一格格擺得整齊的白色工作服。
　　梅姬與他交談過一會隨即匆匆離開。史蒂芬瞬間有種被人蛇集團賣到雲深不知處的錯覺。老史遞出一套棉質白色上衣、長褲和雨鞋：「你就是史蒂芬對吧，昨天有聽梅姬提到你。」

　　「啊，對。」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接過工作服和雨鞋。
　　「走，帶你去換裝！」老史推開窗口旁的門，捧著大大啤酒肚走出。

　　老史有點矮，大概只有170公分；170公分，至少在澳洲人的群體裡不能算高。而雖然他的身高和普通的澳洲人有些差距，但那白裡透紅的膚色和異常粗壯的手臂可是再純正不過的澳洲血統了。
　　「你是台灣人嗎？」他問。
　　史蒂芬點點頭，順口提了些和台灣有關的事。
　　「你的英文講得不錯欸！」老史誇獎，誇獎完又繼續說，說的事情幾近瑣碎，瑣碎到連昨天史蒂芬忘了調時差的事都被他掌握得一清二楚。
　　看來梅姬應該也是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廣播中心，在這工廠裡想必是半點壞都使不得的了。

　　走到員工休息室，他隨意挑了個空置物櫃，「你以後就用這個吧！」老史砰砰地拍了幾下鐵櫃道：「衣服換好再出來，我帶你去工作區。」
　　說完便走到外頭抽菸。
　　史蒂芬依序將頭套、口罩、衣褲和雨靴裹上身。
　　走出休息室，左轉是米蘭所在的包裝部，往右轉直走一段則是剛剛接衣服的窗口，到底再次向左轉，經過一處吸煙區，前方便是羊圈。

　　https://imgur.com/ebokjlC

　　羊圈黑壓壓，與夜的晦暗合而為一，什麼都看不見。但裡頭成千上萬如浪似的嚎叫卻極其鮮明。
　　如浪，如不管如何努力朝岸上拍打，都尋不到一方安身之處的浪。
　　不知道從哪聽來來的傳言說，屠宰場在宰殺牛羊時，會有個穆斯林常駐在一旁替牠們誦經。可在這當下，傳言未被證實。史蒂芬只聽見此起彼落的馬得法克罷了。

　　https://imgur.com/rQTn0Uk

　　還邊這麼想，面向羊圈更遠的天際外已浮上一道光。
　　天亮了！
　　晨曦的色彩是奇異的，像甦醒，光線頂端先是綻開一點紅，跟著暈開一片漸層的紫，像睜開眼，睜開光明的白，接著便是永恆的藍。
　　風在耳邊絲嗖。此刻，史蒂芬突然意會到不管是生存或現實，自己與羊圈裡待宰的羔羊們好像也沒多大差異，都是那麼短暫，那麼地無法抵抗。
　　左轉往一道鐵樓梯拾級上去，盡頭便是入口──屠宰區(Killing floor)，門上掛了
張鐵牌，史蒂芬想像著門後的世界，全身毛孔泛起一陣顫。

　　「之前有做過類似工作嗎？」老史將門拉開問。
　　門後是一處沖洗間，掛著成排伸縮水龍頭。沖洗間右前方還有另一道門，轟隆的機器運轉聲從門後傳來，答案就在那。
　　「沒有欸，」史蒂芬頓了頓問：「今天的工作是要去殺羊嗎？放血，砍頭之類的。」怕表達不清楚，他還描述得更詳細一些。
　　「哈哈哈！」老史聽完瞬間笑彎了腰，「放心吧，我們不會讓你們做那麼危險的工作！」他說著指向水龍頭，示意史蒂芬將手和鞋底沖洗乾淨。

　　沖洗完，他打開右前方的門。
　　走進裡邊，先是一股強冷撲面，跟著答案揭曉！屠宰區像甫受日光照耀的山頭，在白霧散去後露出真面目。

　　裡頭並沒有太強烈的血腥味，甚至能說是乾淨的，雖然腳底仍踩著一攤攤血水，但因為地板也塗上了紅色油漆，還有幾個清潔人員(Floor boy)正推著刮水器趕著血水，是以整個空間看起來並不特別骯髒。

　　比想像中好一些，只有冷氣的低溫是凍到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這倒真的是像被一絲不掛丟進雪山裡。
　　最重要的，裡頭沒有哀號聲，那些羔羊們並不在此處遭宰殺。
　　左右環視，屠宰區的空間不大，平面僅有一個網球場大小，頭頂流水線分成前中後三段，工人們就站在沿流水線凸起的水泥高台上工作

　　前段流水線主要為扒皮、割頭、挖眼。
　　到中段，無頭的羊身被用頭下腳上的姿勢倒掛，羔羊腹部此時會被直線劃開，進行一系列的內臟清除工作。
　　末端處理區則是最後的清潔，清潔完才朝樓下的冷凍區繼續流去。

　　屠宰區的工人大多都是澳洲人，塊頭一個個都比老史還大，大上一倍有餘。且說到大多都是澳洲人，這裡的工作氣氛理當也是十分歡樂的了，混在隆隆機器運轉聲下，除了不絕於耳的笑聲與粗話外，偶爾還能聽見有人邊唱著國歌邊扒羊皮，好不熱鬧。

　　老史遞了個塑膠手套給史蒂芬，走到末端處理區和另個澳洲人說話，說完便將史蒂芬再次交出。

　　離去前，「加油啊，小子！」
　　「我會的，謝謝！」
　　老史拍拍他肩膀，將他交給屠宰區的主管路卡斯。

　　路卡斯身形高壯，手長及膝，像個巨人。
　　宮崎駿早期有部著名的動畫電影──天空之城。裡頭有個被稱作機器人兵的角色，路
卡斯的外型看起來大概像他。

　　「之前有做過類似工作嗎？」路卡斯問。
　　「沒有。」
　　路卡斯想了一會，將他帶到末端處理區。

　　https://imgur.com/etVTxJy

　　「你今天就做這個吧！」他說著示範起工作內容。羊身在這區已完成脫毛，去除內臟與各部位的清潔，史蒂芬在這裡要做的工作只有將羊身內部多餘脂肪給刨掉，用手。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路卡斯像葉問打著木人樁──五指成箕，與大臂呈90度，接著幾
乎是瞬間的事，兩道閃電進出！唰唰兩聲他便將成堆脂肪甩到地上，清潔人員趕忙上前將脂肪推走，接著又是下一隻羊。
　　經過大概十來隻，「換你了。」他說。

　　史蒂芬誠惶誠恐地將手伸進羊身內，許是因為想著幾分鐘前牠還是隻活生生的羊，身體還是溫的，有些不能適應，所以動作奇慢。
　　路卡斯再來回示範幾次，換手，但史蒂芬動作仍是慢得一塌糊塗。
　　路卡斯搖搖頭，怎麼也無法放心把工作交出。他覺得史蒂芬無法上手是技術問題，卻不明白問題根源是紮在更深更暗的地方。

　　「我跟你交換位置吧。」身旁這時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中文口音。
　　好奇往左邊望去。是個男生，他高高的，也伸手刨著脂肪。雖然動作不像路卡斯俐落，但總算是比史蒂芬熟練的多。
　　他朝路卡斯使了個眼色。
　　「你要教他嗎？」路卡斯問。
　　「對。」
　　路卡斯鬆口氣，向他眨了個眼後就離開了。
　　過後兩人交換位置，羊從右邊來，經他處理完到史蒂芬面前只剩極少需要加強清理的部分，正適合用來練習。

　　「你是台灣人嗎？」他邊指導史蒂芬刨脂肪的技巧邊問。
　　「對啊，你也是嗎？」
　　「對啊，我台北人。」他說，說完又問：「你是什麼時候到這的？」
　　「前天剛到朱尼。」
　　「前天到，那昨天怎麼沒有看到你來上班？」
　　史蒂芬聽完搖了搖頭，不好意思地向他說起昨天忘記調時差的事。男生大笑一陣，再幾句閒話過去，兩人就這麼聊開。

　　從聊天過程中，史蒂芬得知了更多關於這間工廠的事，例如剛剛帶他到屠宰區的老史是廠長，這裡早上5點半和下午2點萬年不變的上下班時間，薪水發放日，休息時間
(Smoke call)(註1) ，或屠宰區輕鬆的上班氣氛。

　　總而言之，在這裡只要把交辦的事做好，想一邊唱歌跳舞一邊工作都不會有人管，諸如此類。說得很多，也得知他來朱尼原來只是為了集二簽，再不到一個月就要回雪梨和女友會合。
　　不過經過這麼多話題，兩人卻始終沒有問起過對方的名字，大概是萍水相逢，不想打擾對方的默契，他沒主動說，史蒂芬終究也是被動的，一切當任其隨流水線下的笑語成風。
　　過後三天他們便這麼邊工作邊說話，直到史蒂芬完全上手，男生也被調去別的部門了。後來再有機會見到他，已經是四月中的事，他就住在米蘭家對面的17號，當時兩人只輕輕打個招呼，擦身而過，不久便搬離17號，回雪梨去了。

　　漫漫人生偶爾會出現些這種過路客，說是朋友還顯得自作多情，因為他們總是在自己遭遇困頓時出現，伸出援手，卻從未留下名字便又匆匆離去。
　　他們就像連綿春雨裡，偶爾從雲後現蹤的一抹日光，是和煦且珍貴的。
　　但過幾天，幾個月後，我們不會記得曾幾何時有過這陣春雨，有這過道陽光，只有那一剎的溫暖是永銘在心的。

　　時間回到現在的三月。上工第三天，米蘭也人間蒸發了三天。史蒂芬向她說起忘記調時差的糗事，也不見她有任何回應。

(註1) Smoke call -亦稱Smoko或 Smoke break，為工作期間的短暫休息時間，多數人會利用這短暫的20分鐘時間抽煙，上廁所，也曾有人宣稱在屠宰區的廁所看過四腳獸，但屠宰區男
女比例約為200：1，全工作區唯一一個女性是年近80的老太婆。排除男男的可能性，其真實性仍有待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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