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共生(5)

https://imgur.com/hixEyAO

　　白色強光照進車內，看不清楚轎車外型，只知道它始終保持著固定距離。

　　不知道有什麼目的，更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在路上惹到的哪台流氓車。史蒂芬緊張地往前開，轎車也繼續尾隨。
　　一前一後，沒有靠得更近也沒有離得更遠，直到前路橫出一道鐵柵，史蒂芬才驚覺自己已被趕進死路。

　　停車。他看向後照鏡，轎車走下一道黑影。

　　要死了。束手無策之際，他趕緊抄起身旁電話響撥給工頭求救！但電話還沒拿穩，黑影已走到車窗旁。

　　「叩，叩，叩。」

　　史蒂芬震顫著往外看，那黑影外型十分乾瘦。是鬼，還是澳洲流氓？
　　「他會不會有槍？」曼曼問。
　　「不知道，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吧。」史蒂芬伸手摸向身旁的玻璃罐，將車窗搖下一條縫隙。

　　光線洩入車內。

　　「嘿，你就是史蒂芬吧！」黑影從車窗縫隙露出一對笑眼，說著一口流利中文。且他語速飛快，快到還沒輪到史蒂芬答話又繼續說：「我是工頭阿齊。你等一下穿過柵欄繼續開就會看到宿舍，再隨便找個位置停就好！」

　　「啊！好謝謝。」多慮了。「那不用面試嗎？」史蒂芬搖下全部車窗問。

　　「農場幹嘛面試啦！」阿齊笑著走去推開柵欄，「進去吧！」

　　「謝謝。」

　　車緩速開過柵欄，右邊那如海一般深沉的大片農地立時映入眼簾，但夜色太黑，看不出它到底有多一望無際。
　　再往前開一小段，左邊便是整齊劃一的鐵皮屋，屋外三三兩兩的人們坐著喝酒。

　　道路盡頭，再下去就是田地了，「左轉！」阿齊開著轎車，咻的一聲從旁掠過，史蒂芬隨他轉向，也隨意找了個空位停進。

　　熄火，「妳要一起下車嗎？」史蒂芬問。
　　「不要，我才不要跟你待在同一間房間裡！」
　　「喔。」

　　甩上車門，阿齊在遠處揮揮手，他後頭跟了兩個新人。
　　史蒂芬背上行李走近，是一高一矮兩個台灣男生，高的那人綁著髒辮，頭和身體都圓滾滾的，像個雪人，且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還戴著墨鏡，要不是個盲人，就是個純粹的神經病。

　　矮的那人也綁著髒辮，但他的身材和樣貌都十分平凡，只有時時揚起的一邊嘴角，散發著股輕佻的氣質。
　　他倆朝史蒂芬一笑，隨之轉過頭去。史蒂芬打了個顫，沒有多做搭理，只管隨阿齊走進宿舍區。

　　那宿舍區是由2乘3，六組貨櫃屋排成，從兩邊鐵皮屋中央走進，走到底是餐廳區，越過餐廳又是另外六組貨櫃屋。

　　「你住這裡吧。」阿齊左轉打開中央一間掛著25號的房間。
　　「這間剛整理完很乾淨。如果有什麼狀況再到1號房告訴我。」
　　「好，謝謝。」史蒂芬輕聲道謝，朝裡頭探了探。再聊些閒話，阿齊便帶著那兩人離開了。
　　
　　https://imgur.com/S4Vsfov
　　
　　關上門，環顧四面，在這兩坪不到的房間裡，擠著一張單人床、書桌、衣櫃和小冰箱。唯一面向戶外的窗戶正對著對面房間，絲毫接收不到任何陽光－一個困頓至極的空間。

　　史蒂芬摔到床上，心裡有些不安，怕自己只是換了個地方受難。左思右想，終究不清楚自己糊裏糊塗來到這裡到底是不是好事。

　　突然想找人說說話。

　　於是床還沒躺熟，他又跳出房間往停車場去。找不到人聊，至少車裡還有隻鬼能陪自己說話。
　　不過還沒走到停車場，他便先在路上撞見剛剛那兩個新人。兩人鬼鬼祟祟，不知在玩什麼把戲。

　　「嘿，史蒂芬！」他們先打招呼。
　　「嗨，你們要去哪？」
　　「剛去草莓田裡尿尿」矮的那人說：「現在要去試個東西。」
　　「試個東西？」史蒂芬不解，只見他們手上拿了幾支捲菸，「什麼東西？」
　　「噓，」高的那人一臉神秘兮兮，「一起來就知道了啊。」

　　史蒂芬嗅出兩人身上厚重的中藥味，像燒過的艾草，是大麻吧。他突然有種意外撞見外星人的錯覺，想了一會仍是推辭了。

　　「那你不要跟工頭說喔！」高的那人微笑：「怕他也跑來跟我們說要抽。」
　　「好。」史蒂芬點點頭，見他們走遠才又慢慢走向停車場。

　　上車，「幹嘛？」曼曼不耐煩。
　　「找妳聊天啊。」
　　「你太閒嗎？」
　　「是想問問妳的想法。」史蒂芬說，說起剛剛下車後的所見所聞。
　　「有什麼問題？」
　　「我怕自己來這裡只是換個地方受難而已，對往後的人生沒有任何幫助。」
　　「喔，你真的懂什麼是受難嗎，」
　　「不懂，」史蒂芬苦笑，「但就是有種很不踏實的感覺。」

　　有關史蒂芬的自我懷疑，曼曼始終抱持著不置可否的態度。
　　不過兩人在車裡的話題左搖右晃，最後仍是曼曼道起自己的往事：「我以前在森尼班克的蔬菜包裝工廠待過一段時間，後來因為被住一起的室友排擠才離開那裡。」

　　「被排擠？」史蒂芬疑惑，「個性不合嗎，還是妳做了什麼奇怪的事？」
　　「因為我個性很怪吧，跟那裡的人處不來，每天下班後也只是躲回自己的房間。」
　　「妳都沒試著跟他們聊天吃飯嗎。」
　　「有啊，但我覺得他們都是笨蛋，」曼曼冷冷地說：「聽他們聊天的內容就知道是一群沒什麼學養的人。」
　　「沒有學養？」這倒是個有趣的形容詞，「所以你比較高尚？」

　　「跟那些學店生比起來，台大應該好一點吧，」曼曼驕傲地說：「雖然我是大二才轉去那邊。但一年級還在台南唸書時就有這種感覺啊，每天聽到身邊的人聊的話題不是午餐、晚餐、夜衝、就是一些朋友間的無聊八卦。覺得他們都太“普通”了。」

　　「普通？」史蒂芬試圖理解這兩個字擺在人格特質裡的意涵，「妳現在幾歲？」
　　「我數學不好，不過沒算錯今年應該是25歲吧。」
　　「25歲就懂一堆人生大道理？」史蒂芬不屑地說，對曼曼用學歷來區隔自己和他人這件事感到不以為意。

　　「所以妳是經歷了什麼讓妳變得這麼世故？」史蒂芬又問。

　　「世故？」曼曼一聽見這兩個字立時像被打開某個焦躁開關，原先話題丟著不管了，開始叨叨絮絮地解釋起世故的負面意涵，說自己不喜歡這個字，比起世故，練達或成熟應該更適合用來形容她之類的。

　　史蒂芬覺得無聊，見機扯開話題道：「所以妳因為被他們排擠，之後就開著這台車離開森尼班克嗎？」

　　「對啊，然後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回去。」
　　「但沒想到最後還是被關回原來的地方。」史蒂芬攤手，又問起她當時為何自殺，但曼曼仍刻意迴避著問題核心，越說聲音越小，直到四周只剩草莓田傳來的陣陣蟲鳴。

　　兩人繼續聊，到對話最終。
　　「我不能跟你說這地方到底適不適合你，但有件事很明顯。你現在需要的不是想辦法擺脫霉運，應該是要去多認識人，跟他們相處才會知道自己到底適合什麼樣的環境。」她說。
　　「多相處啊。」史蒂芬陷入苦思，言談中也又多發現了些自己和她在個性上十分相似的地方，特別是厭惡社交這件事。

　　「該睡覺了。」曼曼打了個呵欠，「你明天不是5點就要開工了嗎？」
　　「對啊。」
　　「那就快去休息吧。」她說。

　　史蒂芬有些失落，畢竟經過這麼大篇幅的對話，除了一些過往，好像還是沒能知道曼曼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有時間再多跟你聊聊。」曼曼說，語氣難得透露出一點喜悅。
　　「女人心海底針。」史蒂芬暗念，「不過她都這麼說了，那代表我還勉強能算是個特別的人吧。」想到這心裡反而安慰一點。

　　「晚安。」

　　走出停車場，那對外星兄弟抽完捲菸又搖搖晃晃地從遠處接近，看來也是剛經歷完一段很特別的對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