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恩庇地M8

未經授權者，不得將文章用於各種商業用途

郵遞編號：D3002020083040042

寄件人：T
寄件地址：不定(隨寄件人滾動)
信件內容：請相信他兒子，真的有努力在工作，而且是正當工作。
收件人：吳月珠
收件地址：三山市中正路二段19巷49號一樓
投遞結果：退回

摘自 流浪送信人投遞紀錄

￥

晨，雨，三山市。

叭叭－嗡！

「前面就不動了，叭啥洨啦！」

三山市的清晨不安寧。

只等來超大豪雨特報，沒停班停課的哀怨市民湧出，長短喇叭聲一早沒斷，幹道壅塞成一坨糨糊，消防、警車與救護車穿梭其中，車潮寸步難行想讓也沒地方讓，此起彼落的警報鳴笛，轎車裡的一根根鋁棒蠢蠢欲動，不安一點一滴如漣漪散開來。

「幹，下來說清楚輸贏啦！」

昨夜「大黑山土石流死亡車禍」的驚悚畫面霸佔了所有晨間新聞畫面，全國人看到三輛巴士浮沉溪水，預估死亡人數破百，舉國震驚，三山市的居民知道山上的慘劇，可還不曉得慘劇已悄悄溜進自己生活中，而就在混亂、碰撞與叫罵聲四起之時，一輛接一輛墨綠軍用卡車載來迷彩裝的阿兵哥，魚貫駛入這北部小城。

「後面有救護車啦，閃開！」

俯瞰大黑溪下游匯入「三山河」河水暴漲，黃沙滾滾淹河濱，幾輛來不及牽的單車成餌食，浩浩蕩蕩的軍用車隊橫過三山市最大的聯外通道「白紗橋」，現在時間是早上八點四分，領隊的歐陽上尉收到營指揮部指令－－在市內各交通要衝設「檢查站」，但上級沒說要「檢查」什麼，「見你媽鬼是要查裡面有沒有穿膩？」

離營公差是很爽，要沒有這種勞師動眾的任務會更爽，軍卡佔好一整條線道，貝雷帽頂瓢潑大雨，歐陽上尉才卸下裝備開始搭鐵棚不到十分鐘，就引來堵車車陣中民眾高聲質問，「喂，阿兵哥啊，你們長官知不知道這邊早上上班都很堵？」

淋成落湯雞的歐陽大聲回，「不好意思，國軍救災優先！」

「你要救上大黑溪救啊，這條大家往市中心，你救在啥毀啦？」

「檢舉了啦，打19999啦，快照起來、錄起來！」

「回報、回報，任務遇到阻礙……」，歐陽有點慌，沒跟路怒民眾一般見識，趕緊通報營
指揮部，眼下暴雨傾盆，上班遲到的數不清，塞爆的三山市各地怨聲載道，上級沒明說，不過從凌晨一點緊急集合、宣達任務，各種流言甚囂塵上：

有人說，大黑鎮裡有一大批持刀械的暴徒流竄，見人就殺。
也有人說，是生化武器攻擊，大家變成亂殺人的行屍走肉。
還有人說是不明傳染病，被感染的人會自己跑進水裡溺斃。

「就土石流車禍而已，我信他個鬼？」

歐陽上尉不信，不過有人信，缺乏統一指揮下，中央、地方、軍警、醫護成多頭馬車，10號強颱直撲北部，雨下越大，火氣越大，九點五十三分，火氣超大的地方立委致電黨部，「山上這麼慘你還擾民，你問黨中央明年不想選了是不？」

十點十七分，部隊下令延後設檢查站，選民服務來得很有效率。同時，大黑溪打撈出一具具浮腫屍體，妝容全花的記者SNG報導近年最慘烈的交通意外，「您現在看到的是本台記者在大黑溪帶來的第一手，哇，哇現在風雨非常大，您可以看到後面整輛遊覽車卡在河彎礁石上！」，確定罹難的人數破兩百，很快，各界不禁質疑：是誰要求里民在半夜搭上遊覽車？這麼多保警跟著罹難又怎麼回事？

「警政署請立刻給全國人民解釋，到底是什麼任務要在半夜搞？天災人禍！」

一股股山雨欲來的窒息感壓得三山市開始喘不過氣。

山下，麵粉香氣十足，「永和豆漿大哥」早餐店的晨間新聞裡，悲劇、慘劇與鬧劇四射，不過店外頭的葉子頤只盯住冰櫃的豆漿、米漿還有奶茶，口乾舌燥，頭髮打結，渾身黏膩，鞋子從昨晚就沒乾過，原來外出沒錢、手機浸水這麼可怕。

比鬼還可怕，現在誰給她洗一次熱水澡加超大冰奶茶，葉子頤願意被打生樁。

「我們到底要去哪？」，葉子頤快忍耐到極限，她需要盥洗、飲料與一張舒服的床鋪，「再說一次信條一的人，請豬肉滿福堡套餐，立刻，每晚十分鐘多一份。」

「我會帶你去……很好的地方。」L忍住沒講安全二字，死守信條。

「真的不報警嗎？旅社的傢伙看起來都很壞。」

公用電話前的L手中剩兩枚十元銅板，保證「你爸媽在旅社最安全」，她暫時作罷，但忍不住，「你這成年人皮夾裡就沒一張信用卡或提款卡嗎？太窮了吧！」

「借書證有兩張，確定你沒有書要借？」

無視葉子頤白眼，剛從圖書館長桌假寐起床的L精神抖擻，繼續送信。

不過送信人表面輕鬆，內心早陷困境，「這一封信到底該送去哪才對？」

面對水厄危機，最安全的地方必是恩庇地，本來L就是送信去大旅社，可打生樁毀掉一切，直接成最危險，遇到這種矛盾郵務信條有一套SOP：「當投遞地點失效、消失或不符合規定時，退回原件，應先放置郵務車，待寄件人前來取回。」

可寄件人已往生。

她姊姊某部份已墮水成為「無形」，再據規章第47條，「當信件退回，確認寄件人死亡、魂不完整或無法聯繫來領取時，信件暫候存郵務車。」，但他們算不算完整魂呢？如果算，那L使命必達，有責任將葉子頤送還給成為水中的葉曉頤。

但這又完全違背寄件人的投遞地點：避開水厄安全地。

兩難，超過信條判斷，L必須諮詢郵務組長「B」的意見。

接電話的是送信人「H」，他那頭聽起來更亂，「沒人手支援，L你先頂住。」

「郵務車多久能到北部？」L身上一毛都沒有，真全程用走只怕葉同學撐不住。

H頓了一頓，「我就老實跟你說吧，L，我們掌握到情資，三山市很快會被水厄感染，只要太陽下山，那些無形會跑上來，淹死所有人，有關部門還在吵，這一波很難擋住，你要不就快離開，要不……你找T幫忙，他就住三山市，很熟的。」

L冷冷問，「借宿這裡的『驛站』有沒有需要注意的？」

「你別這樣，再怎麼說T都是你徒弟，你幫幫他吧，我老實說，大家同事一場，你知道他老媽的行動不方便，帶他們一起逃走吧，快點，在太陽下山之前。」

「我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了。」L掛上電話。悲劇，找人幫忙，結果被情緒勒索去幫人，深吸一口氣平復情緒，眺看大雨蹂躪城市，晚上無形鐵定會趁機擴張，更多的溺死魂會被複製成他們，而自己帶著什麼都不懂的信件，還能逃多遠呢？

需要錢，有錢搭高鐵直接殺去郵務車附近就安全。

眼巴巴看陸續開門，琳瑯滿目的手搖飲、便當還有各種無緣的美食，葉子頤忽然想起明天就是高三開學日了，「喂，不趕路嗎，快點把我寄掉不是比較好嗎？」

啜飲圖書館裝來的水，L幽幽說，「我們先回郵務車，投遞出了問題。」

「什麼問題？」

「信條一。」

「前面就有麥當勞，豬肉滿福堡加蛋，飲料要焦糖奶茶。」

L頭有點痛，雖然沒記憶無從比較，不過這信真的有夠難送，「欠著。」

「綁架啊，警察有人綁架未成年人！」

當L與葉子頤在騎樓喧嘩時，一輛裝保溫箱的外送機車隆隆地闖入，完全不減速殺到兩人身旁，獨輪滑行「嗄嗄！」兩聲，急煞後不偏不倚遞上一包印有「鴿翼鯉魚身」的奇怪紙袋，全罩式安全帽加防水勁裝的高瘦騎士，友善中帶輕浮。

「迷失的少女，我聽到你呼喚，獻上這世界僅次於你美麗的絕美的早餐。」

接過紙袋，葉子頤「蛤？」了一聲。

拉開擋風鏡，露出淚光閃閃的真誠眼眸，眼睛周圍是浮腫與瘀青，忽然亂入的騎士氣勢洶洶往L抱去，哭喊，「師父！」，很突如其來的一撲，不過撲了個空。葉子頤打開紙袋，也是空的，只有熱氣，袋子上黏有投遞單D4002023383041293

寄件人：送信人T
寄件地址：不定(隨寄件人滾動)
信件內容：請師父相信他的徒弟，真的有在反省。
收件人：獨立送信人L
收件地址：不定(隨收件人滾動)

「葉同學，我們走。」

直接拉人走，連理都不理一看就很奇怪的外送騎士，L罕見面露嫌惡，不然葉子頤真以為他是臉部神經僵硬患者，「你們認識？他喊你師父，你又是失憶嗎？」

L嘴唇蠢動，欲言又止，「他以前也是……獨立送信人，不重要。」

「嗨，同學、先生等等，同學等等，我聽說你跟這位先生是大黑溪土石流的受害戶，現在沒有衣服換、身上沒錢、也好久沒吃東西是不是，這些你們拿去吧！」

後頭忽然追上的大姊姊是剛才豆漿店店員，葉子猜是老闆女兒，像大學生，雀斑有一點多，不過笑容很友善，突然送上來一箱燒餅油條、包子跟米漿，還有一袋乾淨衣物，遞上後很害羞，匆匆跑掉，後頭跟蹤的怪騎士向店員比了個大讚。

葉子頤感動的無以復加，「哇，這就是最美的風景嗎？」

「L受人點滴，他日必湧泉以報。」，L拱手裝文青。

在還沒開門的牙科診所前大吃大喝，葉子頤大胃王本性展露無疑，L沒碰食物，又盤起腿、闔眼、打坐、吐息，「你吃完叫我，等等去圖書館換個衣服。」

「到底多愛？你出生在圖書館嗎？」猛灌米漿，葉子頤整個人又活了。

L心中嘆息，他已看透：葉子頤的血液有辟邪驅靈的功用，但要維持這樣的體質需要大量熱量。她就像一鍋走在流浪狗間的紅燒肉，以後必是各方爭奪關鍵。

外送騎士躡手躡腳靠來。

「偷偷告訴你，L不是生在圖書館，只是在那長大。對了，我是送信人T！」

龍頭掛三台手機，每一台輪流叮咚叮咚跳著單，送信人T摘下安全帽，一頭褪色金髮、痘痘與瘡疤佔據有點稚氣，又藏有野性的臉龐，長得很像非洲草原的斑點鬣狗，專門吃動物腐屍的那種，他額頭的釘印十分淡，整個鼻樑都是歪的，變成一顆像蘑菇的玩意，一笑，就有種鬣狗偷看獅群有沒有來搶他食物的痞痞感。

即使在送信人這怪人雲集的職業裡，T也算最怪的之一，見L打坐沒理會，立刻來喇賽，「同學，你知道豆漿店的妹仔為什麼給你們白吃、白喝還送衣服嗎？」

葉子頤好奇寶寶一枚，「為啥？你長得好像跟禿鷹搶食物的狗狗。」

送信人T滿臉跩樣，遞上手機，螢幕留在奇怪的訂單頁面：

寄件人： T
寄件地址：不定(隨寄件人滾動)
信件內容：正妹，請你相信他們昨夜在土石流中受害，亟需物資、食物與錢。
收件人：楊芷瑩。
收件地址：永和豆漿大哥早餐店

「不懂，你社福機構的社工嗎？我去做過志願服務喔。」

T搖搖食指，嘟起嘴，發出嘖嘖聲更像鬣狗，「我送的是『信任』。」

葉子不懂，「信任，也能送？」

「美少女誠心誠意發問，我就大發慈悲解釋吧！」

問起職業，T眼睛發亮了，像個要炫耀考滿分的小學生，他取下手機點開不知道誰寫的奇怪app，「跟你說，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是最重要的意念，也是『信』這種能量，最、最、最基礎的狀態，相對信仰是最複雜的。」，騎士大辣辣點出投遞單，「你看，這豆漿店妹仔，上個月委託我跑單，收件人是她男友，在1.3公里外，我接了，你看內容，『那個載我回宿舍的只是個同系學長，一般朋友，只載過一次，請相信我』，這短短一封信裡，就藏了她想傳遞出去的『信任』，一種最原始能量，而只有我能把這能量在二進制上解碼、重新製碼來列印送出！」

「喔喔喔喔好像很酷！」葉子頤興趣被點燃，「你這是紅娘的概念嗎？」

T一臉「崇拜我吧！」，侃侃而談，「差不多，我一秒鐘幾十個單上下，是現在最夯的送信人，想被信任？找T就對，你再看這單，被懷疑出軌的大叔，要送信：『老婆請相信我，對方是個有病的客戶，喜歡亂傳裸照給我，我真沒偷吃』。」

「你根本現代月老。」葉子頤說，「這麼珍貴的技術你收多少啊？」

「哼，少汙辱我，我只收基礎郵費，把人與人的信任送出是無價的。」

送信人T，同業戲稱他是Uber踢，他師承L，不過自從給郵務車開除之後，就專門替人接單傳遞微薄的信任，一單10塊到90塊不等，收費只看距離，不看信念最重要的純度、穩定度，也不管送信路上有多危險、多少人碼會來搶(通常也不會有人搶)，反正小小的信任傳出去就不關他的事，號稱「流浪送信人」

葉子崇拜了，眼神飄忽，壓低聲，「那你知道你……師父接單收多少嗎？」

T笑得意味深長，「你知道有個地方叫『大鬼市』，專門交易平常買不到的東西，在那，一張指定L專送的郵票能喊到七位數，開頭不是1，不像我只收七十。」

「鬣狗哥，你有點猛。」葉子興致勃勃，「啊那豆漿店阿姊跟男朋友後來哩？」

「分啦。」猛刷手機挑單，T漫不在乎，「你再看這一封，『請媽咪相信我，我沒偷櫃子上的100塊去超商買麻辣摸魚爽』，笑死，這單就在對面，我先跑個。」

「等！」，燒餅嚇得跌到地上，葉子頤以為自己聽錯，抓住放置紙袋印有奇怪白鴿鯉魚的保溫箱，「分了是什麼鬼？你不是把信任寄給男生，她不是被誤會？」

油門嗡嗡空催，T撇撇嘴，「我只是個送信人，你是不是搞錯什麼？」

喝乾兩杯米漿，女孩偷偷指旁邊完全不理人的L， L寒著一張臉，好像剛從阿拉斯加看完極光回來，不過察言觀色跟葉子頤從來就無關，「不是使命必達？」

T眼神堅定，「當然，不過uber eat送的餐都不能續白飯，你會怪送餐員嗎？」

葉子頤有話直說，「那特別雇用你要幹嘛，直接自己傳ig或打電話也差不多。」

拉下護目鏡，T嚴肅說，「記好，正妹，你沒法寄出你沒有的東西。其他的五分鐘後再說。」，大迴轉橫越雙黃線，堵塞裡再添一聲喇叭。T來者不拒，每天高速來往大街小巷，跑越快賺越多，再遠就不送，每天積少成多賺得是辛苦錢啊！

騎士遠去，葉子頤懂了什麼，又好像都不懂，「信」的世界很深奧。

「葉同學，我們走，有個地方能借錢、借車，先離開三山市再說。」，L瞥了一眼葉子頤手上的信任紙袋，眼神更加冷漠，淡然說，「等一等，我們去驛站。」

「他感覺是個不錯的人，你幹嘛不理他？」

L蹲下，將滿地芝麻碎屑還有黏膩的米漿擦拭、消毒乾淨，沒多說什麼。

也許他始終沒法原諒。L嘆息，「信條一，他無法遵守。」

在T因多次違反信條、偷偷保留記憶，給郵務車炒魷魚後，L沒了親人、沒了朋友、也沒有除送信外任何多餘人際關係，沒工作時就是看書、做菜、打掃清潔。

記得最後一次，T跪下求他原諒，師父在郵務會議上替他辯解十條以上的罪狀，每一條都足以把他送去「失信屋」，跟一堆詐騙成癮者關到崩潰，對T，師父無話可說，「別再讓我見到你。」。雖然少了信條保護，但憑L教授的一身本領能可果腹。這些年斷絕聯繫、音訊全無，而今再看依然死性不改，隨意踐踏著信條。

信條是絕對的，只要你破壞，你就是L的敵人。

「豬肉滿福堡兩份囉。你中文詞彙量是不是只有五百？」

葉子頤自顧自搭話，L緘默，他忘記如何揭露自我，也不需要人理解，反正送完信皆會忘記、遺失。沒意義，就連T，他們曾情同父子，最後也不得不拋棄。

信條是絕對的。

「哇靠，現在是要演『惡靈古堡 啟示錄』嗎？」

跑完小朋友疑似偷錢的單，安慰好家醜外揚的母親，尬聊十分鐘後，T開手機，驚見驛站的緊急通知，「三山市將有大規模水厄，請日落後不要靠近雨水、遠離家中水源……」，
送信人頓感大事不妙，機車立刻調頭靠路邊，風雨漸增大，連立中柱都很吃力，他忍不住幹罵，「幹到底是哪個王八蛋把水厄帶到這啦！」

驛站，是古代供給傳遞軍情的信差中途休息、食宿與換馬的地方。

不過，在送信人圈子裡，驛站還是指其他空間更強大、更權威的天上人，在我們世界設立的駐紮點，方便祂傳信，畢竟不是人人皆道士、童乩能好好接收信號，因此需驛站幫忙接駁傳遞信息，一樣的是人間驛站也會固定援助各路送信人。

三山市唯一的驛站是一座福德宮，在T老家巷尾，從小拜到大。

「喂，老媽，我T啦，中午吃飽我載你去玩，車喔，我去看土地廟借看看。」

手機那頭，T媽媽聲音老邁沙啞，跟兒子雞同鴨講，「沒啊，我正忙工作啦！早就沒、沒有當人家車手了，媽妳別亂說！我現在在幹送信，專門幫人家跑腿的，對，沒欠，早都還乾淨了，你老人癡呆啦，在家裡別亂跑，不是，誰運毒？我肛門很緊，沒去柬埔寨，本來就沒去什麼逃回來？不是跟你說我是送信像郵差！」

T頹然，他很難勸母親離開，老媽住三山市五十年那怕外星人入侵都不會搬，但無形就要來了，不用鰓換氣的很難活到明天，送信人嘆氣，不得不先放棄賺錢。

「就送完這一封吧。」，手上這一單在1.1公里外，看GPS路徑指標就在他家附近，正好，好像是母親寄給小孩，信內容很簡單：「希望我寶貝相信我，媽咪是為他好，才規定暑假每一天手機只准看兩個鐘頭，不要生媽咪氣，開學收心。」

郵費35塊，辛苦錢。

風呼嘯，雨蠢動，無形大多走漢族水鬼信仰，白天不至於出來抓交替。

不，有抓，沒交替，離天黑刻不容緩，這一座城市不能待了。

騎上路，手機再響，「媽，對，你快收行李，去旅行啦，去那個你一直說很想去的，什麼櫻花步道，馬上走，沒啦，不是要騙你去畫押，沒要擔保，我現在沒欠錢，真的，早跟錢莊斷絕往來，我腎還有一顆，不是要用你當人頭帳戶，吼，喔櫻花季過囉，那、那我們坐車去兜兜風，跟你說喔，是L，欸囉師父開車啊。」

聽到「欸囉」師父，好似施下魔法，堪稱防詐騙模範生老母親驚喊：「師父來怎麼不說？忘恩負義，叫師父來家裡坐，我煮水餃泡茶，你白賊，緊跟他道歉。」

「媽，妳別靠近流理台，廁所也先不要上，唉唷你快收行李，在臥房等我！」

麻煩、麻煩、大麻煩！

T比L快一步飆到驛站福德宮，冷雨霎霎，水簾深鎖的土地廟煙波蕩漾。

果然收件地址就是福德宮，記得後門是廟祝夫婦家，他想起來，王老廟祝的孫子的確是3C成癮的小朋友，就手機養大的，阿公平常忙廟務，加驛站業務繁重，爸媽好像是在市中心上班，隔代教養，很難免，大概暑假媽媽自己教就起爭議。

「鬣狗哥你也太快。」，朦朧雨霧中，師父跟T猜是他信件的葉同學也抵達。

「師父！」T趕忙一哭二鬧，上前就要去摟抱L大腿，委屈巴巴，「救命，我只能靠你了，您再幫我一次啦，你知道的我媽老人癡呆，只有你說她才會聽啦！」

L漠然閃開，看都不看在淋雨哭哭啼啼的徒弟，像眼前根本沒這人，淋成落湯雞的是路邊石頭，「葉同學，我們在這借錢去租車，順便的話能掛單吃個便飯。」

「師父，我錯了，你以前教的我一直都記在心裡，你知道我媽她腳斷了，對，也是我害的，是我年輕不懂事連累她，你不帶我沒關係，但請帶走她走拜託……」

葉子頤看被當隱形人的T跪地討饒，有一點鼻酸，「你別哭了，真的好醜。」

「葉同學，一點，白紗橋跟中正路交叉口，準時開車。」，L雙手背負在後，悠悠晃進廟裡，自顧自喃喃，「轎車應該有空位，你看看有沒有朋友要搭便車。」

「謝謝師父！」

「颼颼！」風聲越吹越響， T破涕為笑，手刀繞到廟後門寢居室，跟師父走得涇渭分明，省得他老人家看自己生氣又反悔。寢居木門緊閉，門板、龍柱與紅磚上處處貼有道祖鎮邪用黃符紙，「外送信任一份，王凱駿小朋友，請來簽收。」

「王凱駿小朋友，你媽寄信給你，在不在？」

「好臭。」 喊了幾聲，沒人應，只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公廁臭味飄出。

「您好，送信人L途經此地，請驛站給予方便。」

師父的喊聲從前廳傳來，也沒人應，良久只有空蕩蕩的風聲吹拂，T從後門走進廟裡，只看神廳的朱紅木門虛掩，令人作嘔的臭氣越來越濃，不知道那條地下管線破了，「老王伯，我阿T啦，你在吃飯嗎？」

咿－呀！

輕推廟門，地上躺著一條貓，大家多年叫牠「虎爺徒弟」那條老花貓，廟祝會餵牠拜過的鮪魚罐頭配礦泉水，有時會很不敬睡在神桌下虎爺旁，久而久之大家就習慣「徒弟、徒弟」叫，T有印象從他國中開始這老貓差不多就定居在這了……

喵！

不過現在這老徒弟變形了，給一根根漆黑的細絲牢牢纏住四肢，還刻意將每處關節都反折、打結、綁死，弄得像澄清湖大閘蟹，T又怒又驚，差點腿軟站不穩，他上前查看貓咪的眼、嘴、鼻也給大綑黑絲貫通，整顆腦袋血淋淋擰成一顆粽。

「老徒弟！」，虐成這樣還留一口氣，讓牠痛苦掙扎，發出最後呻吟。喵。

T欲解開黑絲，卻聽師父大吼，從後一腳猛踹開他，「你瞎啦！」，只看貓咪身體下的排水孔洞忽然冒出無數黑髮成團，差點，下個給弄成大閘蟹肉粽的就是T。

T撞上神桌，赫然見土地爺神像也給黑線捆成黑木乃伊，細看竟然全都是頭髮，師父護在他身前，只看貓咪騰空給扯飛，腦袋狠撞上龍柱迸裂，血潑濺一抹紅。

嘻嘻！

女子笑聲嫵媚，只看神廳外廊，洗供品水果的台子裡忽地滿溢出烏溜溜的大蓬、大蓬秀髮，清水溢滿，彷彿洗澡被打擾的裸體女人展示令人想入非非的上圍，黑瀑般的秀髮好似打了馬賽克，模模糊糊，豐腴的裸女有一張特大的嘴，嘴裡滿布肉食魚類的細牙，咀嚼自己的長髮絲，「送信人，午安，是來找王小朋友嗎？」

晦暗土地廟，電蠟燭一瞬全點亮，只見屋簷下懸掛了三具人體，長短不一，一男一女兩老，與一少年，他們七竅通通給黑線貫通，脖子勒緊到整顆頭腫脹、青筋暴凸破裂流血，不受控的舌頭脫口，晃呀晃，便溺全噴出進朝外拜天公的香爐，香爐成尿壺，T目眥欲裂，他從小看到大的老廟祝隨強風咿呀擺盪，腿徹底軟。

「我看過你的故事，你是『明潭』的王，道教鎮邪符對你沒用。」

T癱坐近乎崩潰，L卻十分冷靜，心裡盤算如何最快到廟外的葉子身旁，是他大意了，以為有上神當靠山的驛站最安全，何況現在大白天，不至於有妖孽作怪，沒料到是不走道教信仰的魔物，「『達克哈拉』小姐現在是給水裡人當先鋒？」

「漢族神擋不住我，不過別扯什麼王了啦，我們是決議走向共和才上岸的。」

達克哈拉－－傳說棲息本島第一大水潭，是百年前與原住民勇士血戰連年的半魚女妖物，鄒族耆老稱水中鬼王，看她下身一翻攪，七彩斑斕鱗片粼粼閃亮，女妖孽頭髮一甩彷彿有生命，從排水孔、水龍頭、水管裡無限蔓延滋長侵入整座神廳，她破了驛站，提前狙殺晚上無形鬼搶灘的最大可能阻礙，看三山市大限將至。

「這座小城的人活不過今晚，你倆會快他們一步。」

一縷長髮突然勾住T腳踝，剛才柔軟如絲，轉瞬堅韌似鋼線，嚇壞的T給拖倒在地，妖孽快，不過L更快，他一腳踏開髮絲，狠拉回徒弟，緊接猛將腿軟的T推出神廳，一推一拉要他站好，「站起來，挺起胸，給我看清敵人的信能！」

「師、師父，我不行啊！」，被開除後只跑單，T超久沒與人「交信」，生疏了，又沒三大信條護身，有的只剩當年沒有被地下錢莊割掉，現在正鬆弛的膀胱。

「師徒真情深。」達克哈拉咧嘴大笑，吐出更多髮絲如箭矢瞄準。

臭尿滴答答，L忍住怒火，游移找破綻，「有趣，妖孽你何來此等信能，竟來廟裡殺人？」，看她長髮一伸一縮疑似反重力，斷不是她這等妖孽能自培的信能。

L是真不解，這怪物怎能活生生突入物質世界？幾百年沒人供奉，只存在圖書館訪談錄，現在大白天竟猖狂殺害替神服務者？難以想像，退一百步說，就算有十萬邪教徒偷偷虔誠拜她，但在天上沒靠山，只在人間也絕無法轉換信仰成信能

－－因為那是天上人壟斷，還有代理人戰爭勝利者才有的特權。

這種咖要都能，流傳更廣的虎姑婆早出來吃光小孩了！

「規則變了，而且颱風天就是要殺人啊，不然要幹嘛？」

妖孽大笑，黑髮快速捲成麻花長鞭，迎風唰唰亂舞如刀鋒，霎時兩位送信人血點飛濺，很快被壓制住，L知道得一口氣突破，在密閉空間裡這一場交信很難搞，「喂，等等我們往外衝，你在後頭掩護我，只要找到葉同學，就沒問題了。」

T大力搖頭，雙手止不住顫抖，稀哩嘩啦屎尿屁齊流，「不行，行不通的，我們會被殺死。」，他就從來就不是武鬥派送信人啊，只是個幾十塊一單的流浪人。

「看著敵人！」

L氣得臉色發白，T清楚要活命只剩唯一選擇，蒼白嘴唇喃喃「師父，等我。」，冷不防推開L，妖孽都沒料到，徒弟將師父當墊背一股腦直衝出廟後門，雨水踉蹌耽擱半秒後，他立刻跳上機車狂催油門，好像又要趕去跑單賺錢，揚長而去。

不怎麼意外，記得T老媽腿好像也是這樣搞丟的。

只聽機車隆隆聲越來越小，L笑，笑得有點淒涼。

信條是絕對的，不守信條者必然成為失信的敗類。

長髮伸縮織成黑網，達克哈拉獰笑，「我保證，你徒弟最多晚你十分鐘死。」

拆開整疊明信片，L指夾信紙，瞳孔緊縮，「別猖狂妖孽，今就由我替天送給這些死者一份道。」

道一份，很值錢的，虧！

**補充資料

本文 達克哈拉傳說部份擷取自《邵族口傳文學研究》

著者：陳莉環
受訪人：石阿松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8.166.35.61 (臺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