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鬼話連篇（上）

短篇創作《鬼話連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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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康喜歡鬼故事。他當初下載『鬼話連篇』這個APP時沒有仔細詳讀介紹，以為是小說或有聲書APP，這個誤會大了，但他要過陣子才會發現這是個誤會，而且是個要命的誤會。

當時適逢期末考，他忙著臨時抱佛腳，沒時間細究這款APP，只是先下載，打算等期末考結束後再好好探究。反正他沒女友，朋友也寥寥可數，不用談情說愛和人際社交，漫漫寒假，他有的是時間。

不過寒假雖比暑假短，但對永康來說卻比暑假更難熬。因為寒假比暑假多了一個可怕的節慶——農曆新年。

他和家人關係疏離，更別提那些一年見不到幾次的遠、近親戚。每年過年都得強迫自己撐起一張虛情假意的笑臉，向長輩們鞠躬哈腰，美其名拜年，其實只是變向乞討。乞討紅包。數目雖不多，但總是聊勝於無，做為他被長輩們各種不熟裝熟、沒話找話的無禮問題炮轟的撫慰金。

對永康而言，喜氣洋洋的新年，比鬼影幢幢的恐怖電影還可怕。電影裡的妖魔鬼怪再可怖駭人，終究衝不出螢幕，但面帶笑臉的親戚卻是實體呈現，近在身邊，每一句為了填補尷尬而拋出的無心問句，刀刀見骨。

「讀哪一間大學？」

說出私立科大的名字，親戚不懂裝懂說聽過，在南投。

你個大頭，是在台中。心裡想，沒說。

「有沒有女朋友？」

臭臉，搖頭。

「是不是又變胖了？」

臭臉，沉默。

「過年打算去哪玩？」

干你屁事，我想宅在家不行啊。心裡想，一樣沒開口。

「呵呵呵呵呵呵……」

當對話進行不下去時，就用笑來掩飾親戚間僅是群徒有血緣關係、沒有情感基礎而被綁在一起的陌生人的可悲事實。

與其和這群有血緣的陌生人三句不離老哏話題的虛度光陰，他寧可遁入虛構的故事裡。
情節雖是假的，但作者灌注在創作裡的心血與情義卻是真的。比親戚的假情假義更真得多。

在各類型故事中，永康又尤愛鬼故事，所以他下載了『鬼話連篇』。

期末考一結束，宿舍裡的學生便已陸續收拾行李返家。到了寒假正式開始的第二天，大部份的學生都已經離開，明天下午五點，宿舍便正式關閉。

永康打算待到最後時限才離開。一個人待在空盪死寂的宿舍，比在家被爸媽嘮叨還自在。剛吃完晚餐（叫外送的，他懶得出門），想起上星期下載的APP『鬼話連篇』。拿起手機開啟APP，才發現『鬼話連篇』並不是他以為的電子書或有聲書，而是用來錄音——錄鬼
的聲音。

鬼的聲音能夠過APP錄下？他不信。八成只是APP本身內建許多仿鬼的音效，或能將錄下的人聲轉化、扭曲的後製轉體，猶如聲音版的哈哈鏡。

他本想直接將『鬼話連篇』刪除，但手指停在APP右上角的叉叉圖示上方，猶豫了。
試試又何妨？如果試了之後真的只是什麼裝神弄鬼的無聊玩意兒，再刪掉也不遲。

他重新開啟APP，進入錄音介面。畫面正中間的錄音鍵，是一張女鬼的臉。女鬼微瞇的兩眼乍看之下像沒睡飽，細看卻能感受到眼神裡透著滿滿怨恨，簡直能射出螢幕，直達觀者的心底。而她的嘴角似笑非笑，彷彿正強忍著復仇在即的笑意，讓這張臉更有種說不出的詭譎。

永康雖然不是膽小的人，但看到這張做為按鍵圖示的鬼臉，也感到一股懼意直竄腦門，頭皮一陣麻癢。

他深呼吸一口氣，等待這股恐懼潮退後才按下錄音鍵。畫面上的音量波形沒有絲毫起伏，平直地像生理監視器上剛往生的死者的心跳波形。

永康站起身，在寢室裡繞行，音量波形仍無變化。他以為是操作出了問題，否則他拖沓的腳步聲不至於激不起音量波形的漣漪。

他重新閱讀一次使用說明。

『鬼話連篇』只能錄到靈體發出的聲音，非靈體的聲音，無論是人為的，諸如人聲、車聲、機械運轉聲響，或自然的，諸如風聲、雨聲、流水聲等，皆不在『鬼話連篇』可錄製的音頻範圍內。

原來不是永康操作有誤，是這個APP只收錄靈異，對於阿宅的腳步聲當然不會有反應。
永康不死心，對著手機噴了幾句垃圾話、喊了幾聲幹你娘。但無論他幹了幾次你娘，波形穩如止水，不動如山。

雖不知道『鬼話連篇』能不能錄到鬼話，至少現在證實了錄不到幹話。

他走出寢室，展開尋鬼冒險。期待（而且害怕）目前看似靜寂無人的宿舍，有著肉眼看不見的存在。

走廊兩側的房門全都關閉著，日光燈管從天花板投落的死白光線，在這個無人闃靜的時刻，讓人聯想到屍體的顏色，彷彿整條走廊是用屍體的皮膚鋪展成的。

永康的腦海忽然閃過電影《鬼店》裡的經典畫面——一對面色陰沉的雙胞胎站在飯店走廊
盡頭牽著手，用陰慘慘的眼神直盯著誤闖禁區的男童，不斷重覆著「來和我們玩，丹尼。」

如果待會兒真的錄到這句經典對白，永康覺得他很可能會嚇到閃尿。

他遲疑了幾秒，在幾乎淨空的宿舍裡，獨自進行尋鬼任務恐怕不是個太理想的飯後活動，

但不走這一遭，他知道自己未來一週，甚至更久的時間裡，腦袋都會記掛著這個該死的
APP，好奇如果自己有堅持下去，踏出寢室，能否錄到些什麼。

恐怖電影裡永遠都是那些不知道收手時機、白目犯禁忌的角色先死。但永康告訴自己，他現在是在現實，不是電影，而且只是錄音而已，沒這麼嚴重吧？

不過他又想到，《七夜怪談》裡的那些人不也以為只是看捲錄影帶而已，沒這麼嚴重吧？結果呢？長髮女鬼硬生生違法物理法則，從電視機爬出來。

操，愈想愈恐怖！他甩甩頭，把貞子的影像從腦海甩去。他的決心已經動搖，不該再去想會徹底摧毀意志的畫面。

他輕手輕腳地朝走廊盡頭走去，像是膽心腳步聲過大，會驚醒某種沉睡的駭人事物。但隨著每邁出一步，錄音介面仍毫無動靜，他的膽子也大了一分。

空寂的廊道唯一的聲響是他的腳步聲。

噠……噠……噠……噠……噠……

他在整層樓來回走了幾遍，『鬼話連篇』連半句鬼話都沒錄到。他覺得鬆了口氣，卻也有幾分期待落空的失落感。就像一個怕鬼的人被朋友拖進戲院看鬼片，時刻驚惶著電影會突然竄出可怕畫面，但如果曲終人散，發現鬼片並不恐怖，卻又覺得上當受騙，導演辜負了觀眾想要被嚇的受虐期盼。

永康決定往下一層樓，去706室探險。

在說明706室以前，得先簡單介紹一下永康的同班同學浩呆。

浩呆和永康一樣，都是去年九月入學，迎新晚會上，他自我介紹時說他是個很「敏感」的人。

有些人以為他指的是過敏體質，有的人想歪，以為他是將早洩代換成另一種較文雅的說法。

但浩呆人如其名，愣頭愣腦的胖宅一枚，眾人一致認為他唯一的性經驗只可能是來自右手，就算他左右開弓，頂多再算上左手。

十指姑娘不是真的姑娘，就像假奶再逼真也還是人工，不能標榜純天然。沒人會把自瀆稱當成性經驗，頂多只是興奮的經驗。

浩呆沒讓眾人停留在關於他的性經驗這個話題太久，他做了個很簡短的解釋，「我對一種東西過敏，鬼。」

只要周遭有「不乾淨」的東西，他就會感到一陣惡寒，冒起雞皮疙瘩。嚴重的時候會起疹子。

迎新晚會的隔天，浩呆成了人氣最旺的新生，無分同屆還是學長姐，本系或外系，紛紛搶著請他到寢室或校外租的公寓「檢測」，想知道住處到底有沒有「歹物仔」。

少數住處引起浩呆的過敏反應，而706室更是唯一一間，浩呆才來到房門口便渾身起疹子、抵死不願踏進去的房間。

「我不要進去。」他帶著哀求的眼神環視一圈706室的四位同窗。「會出事。」他說完便飛快奔離，讓人如果不是親眼看到，難以相信他胖歸胖，奔跑起來竟能身輕如燕。

四位706室的新生面面相覷，臉色死白，不確定浩呆口中的「會出事」，指的是如果他踏進去會出事，還是住該寢室的人會出事。

「幹，話只說一半，又不是潑墨畫，他媽的留什麼白。」其中一位新生說。另外三人點頭附和。

留白就有想像空間，而人多半慣於朝壞的方向想。浩呆語焉不詳的尾句，在四人心中種下同樣的想法——不妙。

那天之後，發生兩件事。

一、浩呆多了一個新綽號，小燕子。

二、706室聲名大噪，連附近幾間大學也知道706室的惡鬼傳聞。

不知道是心理因素，還是706室真有什麼怨氣沖天的惡鬼盤踞，此寢的四位新生陸續出現詭奇症狀，如連續數晚做相同惡夢、鬼壓床，甚至是身體無端不適，就醫卻查不出病因。

「撞邪。」有了新外號的小燕子同學皺眉搖頭，一副先知般的口吻如是說。

四位同學最後搬離宿舍，寧願花多一點錢去校外租屋，也不要為了省錢而和鬼當室友。

永康此刻所站的房門前，正是著名的706室。如果『鬼話連篇』真能錄到鬼魅的聲音，那肯定就是這裡。

『鬼話連篇』介面上的音量波形沒有變化。

會不會是日落不久，鬼還在賴床？永康不清楚鬼的作息，不知道太陽下山後多久，鬼魅才會一一現身。畢竟他們不用上班，也應該沒有生活壓力，沒規定得要按表操課，日落而作，日出而息。

也可能是大家被浩呆媲美金馬影帝的演技給唬了，疑心生暗鬼，706室裡根本沒鬼，只是心理作祟？又或者『鬼話連篇』其實陽世陰間的聲音都錄不到，就只是坨啥屁用也沒有、介面做得很像一回事的狗屎。

永康覺得狗屎理論的可能性最高。搞了半天他大概只是浪費時間，竟會蠢到相信一款來路不明的APP能錄到鬼的聲音？

永康打算回樓上的寢室追劇。韓劇《Sweet Home》他剛看完第三集，震撼性的結尾害當時他嚇得差點把嘴裡的食物噴出來。他很想快點看看接下來的劇情如何發展。打定主意，他邁步就要離去。

就在他幾乎已經要轉身離開的剎那，腦海倏地閃過一個念頭，截住了他剛踏出一半的腳步。

假如可以進去706呢？

他轉頭盯著門把。門把宛如突然增生出某種磁吸力，不僅吸住了他的目光，也吸引著他的身體，慫恿著他握住門把，推開門……

門真的推開了！

當永康回過神時，他已經旋動門把，將門推開。他根本不記得自己何時轉身、將手搭在門把上……

寒意從腳底竄升，恍如一團快速北飄的冷氣團，很快地便上升至鼠蹊。他感到自己像是猛然踏進一泉冰池，蛋蛋被突如其來的冰寒罩裹，自豪（但還沒使用過）的GG瞬間縮成gg。冷寒持續進襲，腹部、胸部、咽喉、頭顱，陰冷麻刺的感覺令他險些癱軟倒地。

他知道這並不是真的冷，是恐懼。刺骨的恐懼。

寒假期間宿舍不開放，學生需趕在閉宿前的最後時限辦理離宿手續，已淨空辦妥手續的寢室皆會上鎖，706室更是早在兩個月前最後一位學生搬離後就已上鎖，門把不該一旋就開。膽小怕事的宿舍管理員對於鬧鬼傳聞知之甚詳，絕無道理在淨空後還有膽子踏進來。

走廊的光線從門口流洩進來，但不知為何，光到了某個地方像是撞上一堵無形的牆，難再寸進，突兀地被截斷，在地板上留下一條壁壘分明的界線。光明與黑暗的界線。

越過那條分界，是連光都會被吞噬的黝暗，漆黑得像條深邃無底的甬道。六坪大的房間，卻讓人有種永遠走不到盡頭的錯覺。

永康不敢再進半步，對於『鬼話連篇』能否錄到鬼話也不再感興趣，他唯一的念頭只有離開。

他以拖行的方式極緩慢極緩慢地倒退，小心翼翼地不發出聲響，不想驚擾藏匿在黑暗裡的邪魅。

他的眼角餘光瞄到手機上的畫面有動靜了。

始終平靜無波的音量波形出現了起伏！等間隔地隆起小丘般的波形。錄音鍵圖示——慘白
鬼臉——笑了！

原先似笑非笑的嘴角，明顯地上揚。那是種不帶絲毫善意的笑，比起猙獰的表情更讓人打從心底發寒。

「幹！」永康像被燙到般，將手機扔掉。

哐啷、哐啷、哐啷。

手機落地後彈跳翻滾了幾圈，恰好越過了那條光與暗的交界。

意外的是，不歡迎些許光線侵擾的暗黑世界，竟容許手機螢幕的藍光綻亮。然而那抹幽藍幾乎未改善視線的可見範圍，反讓那無邊的黑更添奇詭陰森。

「靠腰……」iPhone12，永康所有家當中的最貴重的一件寶貝，就算要跟鬼拼命，
他也得拿回那支iPhone。

他手足並用，以跪爬的方式朝那條界線潛行。沒來由的，他覺得如果採取這種低姿行進，可以較不那麼醒目，也許能躲避鬼的注意。

當他爬到邊界時遲疑了幾秒，深怕邊界的另一頭會突然竄出什麼，將他拽進黑暗中。

但他別無選擇，那可是iPhone啊！

他伸長手越過邊界，才剛勾著手機，碰巧暫停錄音，按下撥放鍵。

啪……啪……啪……啪……啪……

永康覺得自己的心臟先是漏跳了幾拍，接著卻以十倍速狂跳。

他怎麼聽都覺得這是腳步聲。

而且這陣腳步聲正從遠而近朝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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