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海尾島故事104 大門有自己的性格

第一章 社區 04 大門有自己的性格

宛音走進客廳時，桃子正在餐桌邊啃三明治，一邊翻留言簿，不時還空出手在上面塗寫點東西。

這種留言簿是孩子課後與同學們唯一的共同消遣。缺點是訊息不再即時，今天寫點什麼，明天才能看到回應；優點是多了花心思畫畫、貼表情貼紙和構思主題的機會，比如桃子現在翻到一張拼接摺紙，一隻小小的噴火肥雞在頁面上立起來，嘴裡吐著大大的留言泡泡，逗得她笑出了聲。大家各自發揮創意，每天會收到誰的留言簿也無法預期，孩子們的快樂就這麼簡單。

有時候，更受歡迎的孩子會收到更多，比如桃子，今天面前大概有三四本，往常她都忙著翻看，不太注意大人，今天卻抬頭看看她，主動的笑著說：「媽，今天又有紅龍嗎？」

宛音下意識的望向窗戶，窗簾還拉著，看不到天空的狀況。她有些疑惑：「甚麼？」

「哈哈哈，」聰明的孩子唇角噙著惡作劇成功的微笑，把桌上的湯一飲而盡，「小時候我們看見天上有霓虹，妳不是說，那些是紅龍。所以我問妳，今天有沒有呀。」桃子嬉皮笑臉的，把好似絲緞般的粉色髮絲從臉龐邊攏到耳後，「紅龍到底是什麼？妳有沒有解釋過？我忘了。」

做為當媽十幾年的人，她深知無事獻殷勤，多半沒好事。特別是十幾歲的孩子，要不是有求於人，輕易才不會理人。她拉開窗簾，外面天空已經亮起來，這是個晴天，只有點點雲朵。馬路對面的田地中開始有人走動。她淡淡的回答：「是嗎，我不記得有說過這個。」

其實以前提過也不奇怪，那時候她滿心的不安，整天都想著不斷前來造訪的霓虹。霓虹通往一個虛無飄渺的世界，每次出現都是為了帶走一些殘留的碎片。因此，霓虹出現得越頻繁，這個世界崩落得越快。但孩子已經長成到可以理解這些的程度了嗎？

桃子不滿的「喔」了一聲，幾口把雜菇蛋餅吃光，站起身來。十一歲的她身材高挑，粉金色長髮在腦後束成馬尾，嘴唇因為剛喝完蛋白飲的關係濕漉漉的，泛著桃紅色光澤，因為不太滿意媽媽的反應而略嘟著，倒顯得嬌憨。她跟宛音的長相並不相似，雖然兩人都有雙微翹的眼眸，但桃子有著明顯的雙眼皮，眼珠黑且大，襯著白皙的肌膚，像那種眉眼畫得精緻甜美的瓷器娃娃。她講話一向直來直往、大大咧咧：「我又不是笨蛋，記性哪有那麼不好！媽媽，妳為甚麼覺得霓虹可怕？那只是一種自然現象。妳以前總是說，等我長大再告訴我，現在我都快跟妳一樣高了，夠大了嗎？」

宛音伸出手攤開，打斷她：「要我簽字嗎？學校又給聯絡單了？」

「哪有啦！」桃子的臉微微發紅，「沒有那種東西，我最近很棒的。完全不違反學校規定，也沒再從三樓爬欄杆到四樓，想甚麼啦妳！」

宛音瞧了眼攤在桌上的聯絡本子，的確沒看到紅字。桃子又說：「不過嘛......只是有件小事，有可能喔，今明兩天會有人撥通話器到家裡。」

「妳又做了甚麼？」每家都有安裝通話器，但通話一次不便宜，意味著肯定不是小事，令學校連單子都放棄了，直接撥打到家中。宛音頗有些頭疼。桃子性情活潑，古靈精怪，常常被老師或別的同學投訴。她如果有甚麼不滿，絕不會讓對方蒙在鼓裡，當面訓斥也是有的，因脾氣直爽，受同學歡迎的同時也紛爭不斷。這次又怎麼了？

「這次真的不怪我，是有個大叔......」桃子說了一遍，起因是有個色老頭在騷擾水站騷擾女同學，她就跟對方爭吵起來，擔心對方會到學校告狀。

「妳認識那位女同學？請她作證人就沒事了吧，難道不是那位大叔做的不對嗎？」

桃子有些氣憤：「對阿！本想跟她商量，她居然自己先溜了，照這樣看，她一定沒膽子出來對質啦！我覺得學校可能會直接找妳。」

「我知道了。」宛音只好篤定的說，「我會幫妳說話的。上次不也證明是對方說謊嗎？我相信妳。」

思想簡單的桃子頓時眉開眼笑：「好啦，就知道媽挺我。」

然而宛音知道，再怎麼對質，學校方面還是會給桃子貼標籤。如果一個人常常被麻煩跟著，眾人就會認為那人本身也有問題。這不是世間常理嗎？她望著孩子，有些同情，她總覺得，孩子外表低調一點或許更好。頭髮半粉半金的桃子剛入學就被當成異類，老師還曾經詢問過為甚麼要給年幼的孩子染髮，但這髮色是天生的，就算怎麼檢驗，髮根也跟髮尾同色。她只能再三解釋，孩子的父親是外國人，或許基因上有些特異。老師將信將疑。總之，外表特別，個性也特別，想低調也不簡單。

最後，搞不好還是要到校一趟。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秀枝這個怪人！真不明白她在想什麼，下次絕對不要再幫她了！」桃子憤憤地把留言簿合上，收進書包，準備出門上學。

雖然這樣說，下次該出聲還是一樣出聲，該出拳也不會遲疑。宛音忽然想到，下學期的空手道課還是不要再讓她上了？或者還是繼續上吧！再加個防身術？

猶豫間，桃子在門口穿好鞋，又說：「對了，昨天妳們先出門，那個又來了，實在有些困擾呢！」雖然咬重了「實在」二字，宛音朝她看去，卻不見有什麼真正困擾的神情，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她繼續說：「我還好啦，小珠都是跟妳一起走也還好。但萬一哪天我們都出門了怎麼辦？會有小偷進來的，還是處理一下吧！」

「大門嗎？又開了？」宛音記得桃子曾抱怨過，大門會自己莫名其妙的打開來。那是大約兩週前吧，桃子上學都是自己出門，她鎖好門走到樓梯口，無意間回頭望，竟然看見大門半開著。她愣了好幾秒，鎖門動作早就成了習慣，不太可能忘了做。但既然門沒關是事實，她只好回去再鎖一次。

「唉唷不錯喔！」她半開玩笑的對著門說，「有性格！」

然而過了幾天，令人笑不出來的狀況陸續發生了。哪怕她因為疑惑而會再次確認門是否有鎖好，推拉過都打不開，甚至還懷疑是不是有人惡作劇，故意輕輕的走回來等待片刻。媽媽帶著小珠先一步出門了，家中並沒有別人，一切毫無異樣。可當她轉身走到電梯口，走廊的燈自動關閉，光線回復成只有安全梯那陰暗的綠色，她莫名覺得心臟惴惴的，忍不住回頭，果然看見大門又是半開的。

一點聲響也沒有，彷彿有甚麼生物抹掉了三十秒之前門已被關上這件事，安靜的把一切恢復到原來的模樣。

這種事只有整層樓只有她孤身一人時才會發生，因此即使是桃子，也覺得那黑洞洞的門口令她背上發寒，幾乎有些不敢靠近。

可惜她還是只能故作鎮靜的走回去重新把門關上。

宛音注意到桃子的用詞，是「處理」而非「修理」，或許表示孩子認為這並非門鎖故障，而是有什麼其他地方不對勁。神經大條如她也困惑了，不知該怎麼解釋，只好向大人求助。

「知道了。」宛音只是說，就像答應幫忙收拾一下碗碟，或是整理雜亂的衣櫃，「最近妳就動作快些，先上學吧，我去叫小珠起床。」

桃子於是趁她還在客廳，快速收拾好，道了聲「掰掰」就出門了。宛音往窗外看，天色依舊晴朗，但再晚一點可能又會風起雲湧，最近一直都是這種多變的天氣。她等桃子搭電
梯下樓後，確定門口沒異狀，這才轉身進了臥室，朝還在床上睡著的小珠輕喚：「小珠，該上學了，快七點了。」她把臥室的窗簾也捲起一半，讓天光透進來。光線剛照到孩子的眼皮，她就睜開了眼睛。這孩子從來不賴床，只要喚一聲就會醒，也不需要再叫第二次，會自行慢慢坐起，算是很自律。

小珠是尋常的黑髮，留到齊耳，身高約一百三十公分，睡覺時身邊總是陪著一隻橘色的大熊玩偶，看起來溫柔而乖巧。她踏到地板走去刷牙，宛音回到客廳，在桌上擺好早餐。但她等了十分鐘還沒等到小珠出來，有些訝異，於是朝房內再次呼喚：「小珠，來吃飯了。」

沒有回音。她走進去，卻看見孩子站在床腳的電風扇旁，盯著扇葉發呆。現在季節關著窗睡，偶爾有些悶，因此電扇可以開始使用。只是昨晚不熱，還沒用到。現在的夏天也沒有其他解暑方式了，最多掛個水盒。

「怎麼了？」她耐心的摸摸小珠的頭，問。

小珠回頭看了她一眼，又轉回看著風扇：「媽媽，剛才風扇在轉。」

「在轉？是妳打開的嗎？」宛音看見風扇的插頭掉在地上，並沒有電，葉片也靜止著，完全沒有轉動的痕跡。

小珠搖頭：「我才沒開呢，我一點也不熱。」她的眼珠是深棕色，深邃且又圓又大，眉毛也很黑，說話的神情是一貫的認真。

宛音想起幾天前小珠的班導那憂心忡忡的神情：「孩子的確很乖巧，但國文老師請假了三天，都不願意和她說話呢。」

起因似乎是小珠告訴國文老師，老師那位因車禍不幸過世的女兒剛才站在走廊上，朝教室窗戶內張望著。

聽說老師原本只是詢問為甚麼她要看著窗外，聽到這句話後，就奔出教室在走廊大哭，然後跑回家了。

宛音語氣一平無波的對小珠說：「那妳覺得冷嗎？剛剛有風的話。」

「我有被子，不冷。」小珠否認，又說，「就是頭有點涼，但我躲在紅紅後面了。」紅紅是那隻熊。

「嗯，好，這就還好。」宛音說，「妳看，假如夏天的時候，風扇會自己轉動，還不用插電，也是很方便的，沒什麼不好，對嗎？可以省一些電費呢。」

小珠眨眨眼睛，似乎是在思索這段話。接著她也微笑起來，點了點頭：「好的，媽媽，早餐吃什麼？」

很多時候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尤其是孩子，她的反應是跟著大人的。小珠轉眼就把風扇的事暫且丟開了。

宛音又摸摸她的頭，一起在餐桌邊坐下。孩子還是對早餐感興趣，就算實際上選項並不多。從六七年前開始，可以吃的東西在全島都不多了。以她家來說，無非就是藍濟菇、白脆菇和柚子菇，蒸煮或者加一點點油煎熟，只有這些種類。

所有的作物都長得不多，要說作物，街對面的田地裡還可以長一些，大樓裡就沒什麼選擇，家家戶戶都種植菇類當主食。在十年以前，說起對面的農家，居住的環境可不怎麼樣。養雞種菜的農家多半得忍受幾十年的老屋和蚊蟲，而新大樓有泳池、花園和圖書館。

但在大疫成災之後，事情就反過來了。疫病剛開始發生在豬隻，接著是人，然後各種作物蔬果、所有的禽漁畜牧為了避免疫病都不再可以大量聚集。很快的，食物減少到無可想像的地步。各家各戶都必須從事種植才能養活自己。而要養點什麼種點什麼，沒有土地是不行的。因此，以前被人覺得可以被現代機械化大型農業取代的私有小菜園便成了稀缺物。擁有土地的人可以把多餘的田地賃給別人，生活相對富足舒服。住在大樓中、缺水少電、縮衣節食的人家都對此無比羨慕。

小珠沒有經歷過以前的日子，從她懂事以來，這世界就是這樣。其實桃子那時也太小了還沒有記憶。因此她們都習以為常，也很少詢問過去的事。跟別家比起來，她家是相對衣食無憂的。

吃飽之後，小珠主動收拾碗筷，然後打開水龍頭，等了片刻，卻只看到幾滴。她扭頭喊著說：「媽媽，沒水了！」

宛音立刻知道自己今天又要開忙了。沒有自來水，現在的人吃的粗纖維過多，下水道就很容易堵塞...

趁著工作還沒進來，她陪小珠步行到學校，其實學校就在馬路對面。當初買這間房子就是為了方便兩個孩子上學。目送小珠朝她揮揮手後，走進校門，宛音回了社區，還特意在長長的陰暗走廊停留了一會，站在靜止的電梯前面，朝自己家門凝視。牆壁上的繪畫血紅或深黑，顯得有幾分愴麗。

門沒有打開。所以，如果有什麼幽靈的話，那東西也是有意識、會挑人的。為什麼挑上桃子呢？

(待續 週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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