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朱湖 第拾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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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將至。
從我妊娠至今已有兩個月的時間。
走在釣殿旁的小橋上,刺骨的寒風拂過池面而來。
與庭院裡一片蕭瑟的景象不同,龍神家上上下下都在除舊佈新的掃除工作,為了迎接嶄新的一年而做足準備,偌大的宅邸裡頓時增添了不少歡天喜地的氣氛。
儘管我至今還沒和母親大人說到話,但從女僕們那邊探聽而來的消息,得知從一条家那邊獲得的實質利益太過於豐厚,登島事件所造成的影響至今已趨緩了許多。
以我為例的話,懲罰依然還在繼續執行,但至少可以開始在龍神家裡面四處走動。
哲太的話,則是理所當然還處在被監禁的狀態。
雖然自確認懷孕後就再也沒見過,不過聽說生活條件比之前好上許多。
不僅被褥之類的起居用品一應俱全,連想要閱讀的書冊都能透過下人取得,這對於平時就能睡在倉庫的他來說,其實也就只是換個地方睡覺而已,大概稱不上會積累什麼壓力吧。
只不過。
看似風平浪靜,逐漸回歸日常的龍神家,其實都只是徒然的表象。
在重拾些許自由之後,我試著想要找出龍神家和島嶼之間的聯繫,但果不其然完全找不到相關的記載,或許老早就被處分掉了吧。
追根究底,還是因為我沒有值得信賴的協助者,以至於在各個方面都顯得有些綁手綁腳。
「──嗚噁。」
我靠在小橋的護欄上,只差一點就將今天的午餐全都餵給在底下嗷嗷待哺的鯉魚們。
起因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是稍微聞到一點廚房在蒸煮糯米的味道,一股作噁的感覺便油然而生。
「──」
跟隨在我旁邊的阿福一言不發地將手帕遞了過來。
撇開我個人的喜惡不說,她在服侍方面的工作確實是無可挑剔,想必過去也是有相關的經驗才對。
但我也不是這麼容易就被討好的人就是了。
「不用,我有點想睡了,準備回房吧,再幫我吩咐晚上的膳食安排到房間裡,還有除了天麩羅以外別給我上其他有的沒的,我都不想吃。」
我裝作沒事的樣子強忍暈眩感打發掉她。
常常沒來由地感到疲憊。
老實說,懷孕至目前為止就沒遇上半點好事。
從一開始得知以後就持續不斷的孕吐,胸部也因為發脹的關係而疼痛,甚至連米飯的味道都能誘發一連串的不適症狀。
而且,到現在還沒有這是我和哲太之間的孩子的實感。
早在半個多月以前,母親大人就已經為這孩子命名叫做緣,是個無論男女都能順利沿用的名字。
這樣一來,我就連為孩子取名的權利都被剝奪了,所以與其說是我和哲太的孩子,還不如說是龍神家的後代更加準確。
最近我常常在想,自己是真的希望這個孩子降生於世上嗎?
我知道這是身為一個母親絕不該存在的想法,但就是不由自主地為此感到憂鬱。
實際上,已經好幾次都望著天花板上的樑柱動過自殺的念頭,但卻遲遲沒有付諸於行動。明明都已經這麼痛苦了,人卻還是一種沒辦法輕易地死去的動物。
追根究底,或許是因為我雖然厭倦活著,但也不想就這樣結束吧。
只是受於脅迫而成為這個孩子的母親,常常會懷疑自己是否只是繁衍溫熱肉塊的容器。
雖說有聽人說過懷孕初期會在情緒上出現一定程度的不穩定,但從這一切的遭遇來看,我實在是找不出半點祝福這孩子誕生的理由。
前陣子開始毫無來由發作的頭痛,也開始變得越來越頻繁。
隨著心跳而鼓動的腦血管,像是在提醒我那日益膨脹的罪惡感似地,每天的情況仍在不斷地惡化。
「我去找人交代廚房。」
回到我自己的房間之後,阿福離開前簡單扼要地對我說著。
會這麼說的原因不外乎是作為警告,要我不至於有太過天真的想法。
儘管不是沒有想過類似的事情,偏偏廚房與房間的距離遠不到哪去,一時半刻間我也跑不到哪去,何況以現在的身體來說,其實連走路都是一種沉重的負荷。
“只要還是以龍神家的繁盛為己任,妳就依然是家主的繼任者。”
那是母親大人最後一次對我說的話。
即便在經歷了登島禁忌以後,她仍舊把我視為龍神家正式的後繼者。
真正繼承血脈的哲太還被扣押在地牢裡面,除了腹中孩子之外與龍神家並無實質聯繫的我,為什麼事到如今都還能繼續以接管龍神家的身份行動,這點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說實話,我並不覺得我作為領導者的才能有多麼難能可貴,充其量只是受到良好的訓練,經由後天所培養而來的技能而已。
換作是我的話,要是毫無血緣關係的媳婦觸犯了我最為忌諱的禁忌,肯定就只有驅逐一途而已,就連反省的機會也不會施予。
相較之下,母親大人所施予我的懲處實在太過於輕微......就算是被侍從們謠傳說是太過寵溺,我卻怎樣都無法認同這種說法。
這也正是因為我能客觀評價自己的才能才得以認知,在我身上並不存在著能讓母親大人憐愛的要件,但我也相當懷疑什麼樣的能力才有機會獲得她的認同。
「嘛......就這樣吧,往後會變得怎樣都無所謂了。」
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又望著天花板上的頂樑不曉得多長的時間。
......到此為止吧。
其實多少也察覺得到自己的精神狀況出現異常。
從島上回來後腦袋就一直維持在奇怪的狀態,就算到了現在,想起朱湖和哲太之間的事情還是會讓我感到十分痛苦。
在我沒有看見的時候,兩人之間在想像中可能產生的各種互動,就足以讓過去自認為堅韌的內心千瘡百孔。
要是能簡單用妒忌來形容的話可能還會好過一點。
......但是,我無法那麼簡單就辨明那是和愛直接相關的情感。
我對哲太的感情究竟是愛還是依賴,已經難以用話語來正確描述了吧,也許更近似於自己精神上的潔癖也不一定。
無法容忍他們兩個人對我的背叛。
然而,如今卻在朱湖不知情的情況下懷上哲太的孩子的我,到底又有什麼資格抱持著這份卑劣的想法呢。
之後,我就在這樣反覆交疊的自我詰問中自我嫌惡,直到那個夜晚的到來。
◇
龍神家那場被後人廣為流傳的災難是發生在正月中旬的時候。
過年期間才降下的初雪尚未融化,整座宅邸裡還存有年節時分那高漲氣氛的餘韻,就連供奉用的鏡餅也被裝飾得比往年還要喜氣且華麗,每個人都沉浸在期待著明日的幸福感之中。
因此一旦鬆懈了危機管理的意識,就如同在乾柴堆裡投入小小的火種一樣,突然其來的異變往往足以釀成遠超乎其原先規模的災禍。
事件的起點是位於主殿西南側的馬廄。
在深夜時分發生了規模前所未有的爆炸,由於事發當時無人看管,爆炸時所升起的火焰迅速地將木造的建築捲入其中,裡頭的設備與牲畜無一倖免,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被火焰給吞噬殆盡。
第二處的爆炸是在中東門廊的過道之上。
由於馬廄所產生的聲響,這次很清楚地被出來觀望的侍從目擊到猛砸進來的球狀爆裂物。慌亂之中,由於其涉及到軍火的證詞,一時之間在龍神家裡被一条家攻打的流言四起。
猶如箭雨般破窗而入的砲彈接二連三地引發爆炸,被火焰點著的人們的慘叫聲此起彼落,歷史悠久的龍神家頓時陷入一片火海。
「怎麼了,現在是什麼情況?」
我是在第一聲的爆炸過後才驚醒過來。
在門邊已經呈現警戒姿勢的阿福沒有立即回應,只是從半掩的拉門後方窺探著外面的情況。
「───」
緊接著就是第二次的爆炸。
侍女們的尖叫從遠處傳了過來,已經開始聽得到家僕們急切的呼喊。 我壓抑不住內心焦躁的情緒,正準備從床鋪上起來的時候,卻被阿福給伸出手制止。
「情況緊急,在其他人前來護衛前請待在原地,大小姐。」
「其他人?什麼跟什──呀啊!」
由遠而近,連續三次的劇烈爆炸,其中一次還是在距離我房間非常近的位置引爆,強烈的轟響震得我耳膜發疼。
「開什麼玩笑,要繼續待在這裡太危險了,坐以待斃這種事情我才不幹!」
在我說這話的同時,隔著牆壁的外側仍持續傳來各種象徵不祥的聲音。
另一方面,在看到我站起來打算不顧一切而有所動作以後,阿福亮出了預藏在懷裡的匕首。
「請待在原地。」
那並非單純地虛張聲勢,而是實質意義上的威嚇。
假設我這邊再做些什麼不聽勸告的舉動,那麼她將不惜傷害我也必須將我留在原處,這陣子與她共處一室的我是再明白也不過了。
意識到接下來可能發生的衝突,我不自覺地咽了一口唾沫。
只不過,我們之間的僵持不下的場面才正要開始,從阿福的腳邊就有個熟悉的物體滾了進來。
「──煙火、球──?」
比起之前看到的還要小上很多,約莫手鞠大小的煙火球停了下來。
然而,上頭點燃的引線已經短到所剩無幾的長度──
「這種時候──!」
下意識地彎腰將身旁的矮桌翻立,整個人立刻臥倒進桌子的後方尋求保護。
幾乎在我收起雙腿的同時,順利抵達內側的引線點燃了包覆在其內的火藥──
「────」
瞬間填滿整個房間的赤紅火焰。
近在咫尺的爆破轟鳴貫徹了整個空間。
最靠近的衣櫃被炸成無數飛舞的碎片,在不到一秒的時間裡如同花朵盛開般化為高速的兇器爆散,緊貼著桌子的背後都能感受到那強烈的撞擊。
「哈啊、哈啊、哈啊──」
瞬間發生的事情讓我還是餘悸猶存。
爆炸的威力褪去後,房間裡開始瀰漫著一股燒焦的氣味。
我直到確定事態平息後才從矮桌後面探出頭來,仔細觀察著煙霧瀰漫的的房間,傢俱的殘骸七零八落地散落一片,其中可以看見零星的火苗正在滋長。
「阿──福?」
房間裡看不到持刀的女人的身影。
我無法確定身處於爆炸中心的她究竟有沒有逃過一劫。
不用說,假設不是像我一樣根據經驗找到遮蔽物庇護,會淪落到什麼樣的下場可想而知。
「......」
如預期般無人回應。
咔啪,懸梁上發出了什麼斷裂的聲音。
既然阿福處於不能馬上應聲的狀態,之後的事情只能依靠直覺來判斷了。
壓抑住心中的悸動,我決定在下一波的攻勢到來之前,先一步到視線比較好的外面再做判斷。
儘管有點害怕,但如果不能根據狀況臨機應變的話,就只有與這棟建築一同被火舌吞噬的命運。
「──小春!妳沒事吧?」
從被火焰染成橘紅的外側闖進這個絕境裡的人影再熟悉也不過。
每當我感到無助的時候,這個人總是適時地──
「為、什麼,哲──太?」
明明以為不能再像從前一樣好好說話了,但到了這種時候卻又有種回到從前的錯覺。
「有什麼話等一下再說,往這邊走!」
他的聲音裡少了那份過往的從容自在。
我還在試圖理解眼前的狀況,卻被哲太匆忙地一把拉著走了出去。
「───」
到了外面,是一副有如地獄繪卷般的景象。
燒毀的寢殿。
崩塌的屋簷。
身上著火的人影在地上痛苦地滾動。
從遠方的山裡隱約可以聽見砲火升起的聲響,但隨即就被人類的慘叫給淹沒。
新年時那有如初夢般的和諧畫面早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慘不忍睹的人間煉獄光景。尤其親眼目睹的話感覺更是恐怖,作為人類的本能不斷在催促我逃離這個地方。
視線的一角。
彷彿捕捉到了些什麼畫面,被散落的紙門壓在地上,形狀像是阿福般已經斷氣的焦糊屍體──
「別看那邊,先專心在如何逃出這裡吧。」
比起被這殘忍的現實嚇得不知所措的我,哲太絲毫沒有受到半點的影響,意志堅定地帶領著我繼續在走廊上奔走。
「不要動,在這裡停個幾秒。」
在拐過一個彎,到達下一個的轉角之前,哲太突然不明所以地用身體阻止我繼續前行。
接下來的事情就像是預知一樣。
幾秒過後,從死角處的另一側傳來了遠比我房間裡還要大上數十倍的爆炸震響,被炸成碎片的磚瓦與泥沙就這樣從我們眼前噴飛而過。
「接下來要抓緊時間了!」
似乎同樣被爆炸奪走部分聽力,哲太不自覺地拉大了聲音對我這麼說著。
火光之中他的側臉上顯露著異樣的神情。
......一絲不安的感覺掠過心頭。
如果說沒有察覺出什麼的話絕對是騙人的。
在隨著視線而動盪的昏沈腦袋裡,蓋過整個世界的耳鳴一直線地持續著,周遭的亂象都變得像是慢動作般呈現。
諸多的慌亂與恐懼,以及從內心深處湧起那星星點點的複雜情感,讓我連說些什麼都辦不到,只能被眼前的哲太抓著手在燃燒的宅邸中奔跑。
「再兩發以後會輪到這邊爆炸!但只要通過以後出去就沒事了!」
迴廊的盡頭就是直接通往外側的道路,而原先可能會造成阻礙的圍牆早已被炸毀。
不到百尺的距離。
只要用盡全力去跑的話,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通過。
在我們通過不到一半的時候,從遙遠的身後開始了第一輪的爆破。
我顧不及自己那被擠壓到極限的肺部,只是跟著哲太在已經著火的走廊上奔跑。
「終於──到這裡就不會有危險了。」
好不容易逃出了危機四伏的宅邸以後,哲太終於放緩了速度。
儘管過去我的體力比他來得好上很多,但在懷有身孕的現在,光是這樣的運動而已就足以讓我快要喘不過氣來。
但是沒有察覺到此點的哲太仍然不停地拉著我前行。
遠遠地的傳來了第二次爆炸,這時候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將視線回頭張望──
「───」
記憶裡熟悉的龍神家正緩緩沉入火海之中。
曾經以為永遠會存在的事物,卻和年幼的我們一樣,在時間的推移下逐漸變成未曾想過的樣子。
我望著那無能為力的難過畫面,在心底深處默默地向著過去的自己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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