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守護者　八　模子

記得我們剛回來島上生活，阿傻在日落之後總是惶然不安。

　　「夏泯，好多……」他睜著失焦的雙眼，朝黑夜喃喃不已。

　　無論我怎麼勸說，阿傻就是不肯跟我出門，枉費阿滿嬸給我們留飯的心
意，只能窩回床上一起餓肚子。

　　我也不知道那時候兩個一傻一呆的未成年少年怎麼撐過來，迷茫聽著海
風拍打年久失修的破屋子。

　　「夏泯，我好怕……」

　　我把腦袋湊過去：「我也很怕，可是我會守著你。有鬼來抓我們，我會
先衝過去給它咬。」

　　這麼想來，於情於理，阿傻都應該叫我一聲哥哥，而不是用鄙視的眼神
、以笨蛋代稱我這個異父異母兄弟。

　　長大之後，三十來歲的周博士從冰櫃拿起我跟海哥的小熊畢業合照。

　　「夏笨泯蛋，你放這個東西在屍體旁邊做什麼？特別要噁心我嗎？」

　　當然不是啦，我跟阿傻博士誠摯說明，因為遇到不可解釋的超自然現象
，阮福盛的屍體從打撈上來就以不尋常的速度腐爛，我就把我的護身符放上
去，希望海哥在天之靈保佑這個年輕人的屍體，在我們查明他真正的死因之
前，不致於死得爛骨頭。

　　阿傻輕蔑地哼了我一聲，算是接受這個解釋。

　　一旁三點半起床、快要崩潰的香魚，抓著我過去耳語：「這樣真的沒關
係嗎？還有你們都不用睡覺嗎？」

　　香魚誤會了，我睡得很飽，不睡覺的人是阿傻，有他絕世大美男陪在我
床邊溫雅看著書，我又睡得更香了。

　　說到早起，我在首都地檢有個早鳥驗屍團，由我、淵伯師、汪汪警官，
專門處理凌晨發生的命案，擁有一殯和二殯的備用鑰匙。夏季都是三點相驗
室會合，驗完一起去吃永和豆漿。

　　「妳不用過來，我跟周大冬冬博士在場就可以了。」

　　「可是周大冬冬博士是第一次回來驗臺灣的屍體，我擔心他不熟悉行政
程序，更怕你對他亂講一通。」

　　「不要叫我冬冬。」阿傻抬手示我們安靜一點，「吳書記官，我會依照
報告格式填報，這是我的專業，妳看著夏檢察官就好。」

　　香魚有點被阿傻的氣勢嚇到：「……是。」

　　阿傻開啟工作模式的時候，和平時懶毛的樣子完全不同，我在一旁當小
助手工具，不敢班門弄斧。

　　「湛冬。」

　　他眼也沒抬地回我話：「死後注射，生前沒有使用藥物，我是說男的。
」

　　他這麼講完，千萬不要再問他那女的呢？他會投以「請儘快轉世成人以
聽得懂人話」的冷酷眼神給我。

　　我對他的驗屍報告完全沒有任何疑慮，在這簡陋的場地能得到如此細緻
的檢驗結果，完全倚賴阿傻的本事。不過他卻難得的、不對世事那麼置身事
外地，向我提出個人看法。

　　「夏檢察官，雖然死者死狀特異，但兇嫌下手的手法相當熟練，恐怕不
是第一次犯案。」

　　打爛人的臉、把人剁成兩半，這種非人的行徑卻可以做成SOP，不快點
抓起來，要我離島小民如何安睡？

　　「還有你不要一直捧著那團死肉，『人家爸媽』在旁邊看。」

　　「哦。」我聽話把合手大的孩子放回許心慈臉旁。

　　香魚呆怔站在原地：「現場不是只有我們三個人嗎？誰、誰在看？」

　　我氣定神閑向膽小的香魚解釋：「周冬冬博士有陰陽眼。」

　　香魚過來抓住我西裝衣角，然後蹲下來嗚嗚低叫：真的有鬼啊、阿娘救
人啊……

　　我本來以為香魚會吐嘈我「怎麼可能」，但她看阿傻沒有反駁就知道我
不是在開玩笑。

　　阿傻不是先天就看得見鬼，他是「出事」之後才變成靈異體質，反正毒
癮發作的症狀和撞邪很像，大家會自動合理解釋他的奇言異行，就是個吃藥
吃到腦子壞掉的吸毒仔。

　　他回來第一件事，我就想問他有沒有看見我們的白衣叔叔海哥，但他飛
了半邊地球趕來就是為了保護我，我不能再問會讓他更擔心的問題。

　　──就算看見了，然後呢？你要做什麼？

　　我很了解他，一如他明白我的頭都在裝些什麼東西，可以想見他激動的
反應。

　　等香魚緩過氣來，抖著聲音向周博士提了她一直想不透的事。

　　「為什麼這些屍體會大老遠從馬公來到這裡？是針對我們夏檢嗎？」

　　「──誤認了。」

　　「什麼？」

　　阿傻抿緊脣，當他必須向人解釋難以理解的事理，就會繃緊臉沉默一會
，然後輕嘆口氣。

　　「不管是男屍帶來的惡意和女屍求助的冤情，都把他當作另一個人的替
身。」

　　我插話問道：「你是說『王爺大人』對吧？」

　　阿傻那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瞪向我，我皮皮笑著接下。

　　「我都被人家叫少爺、王子了，身為海哥的寶貝大義子，有什麼不能承
擔的？」

　　「你根本不懂，這片大海連魂魄都能吞沒。」阿傻握緊雙拳，似乎考慮
要揍哪裡才能把我打醒，「夏泯，海哥已經不在了，連他都不是那個人的對
手，我即使粉身碎骨也保不住你。」

　　我發現，就算是再親的手足也無法完全明瞭彼此，像現在我跟阿傻就有
點雞同鴨講。

　　「我已經剿掉那傢伙半邊老巢，他現在躲在菲律賓。我親眼見過一次，
也不怎麼樣，你怎麼會把那種垃圾跟我們海哥相提並論？」

　　吐血死掉的主嫌身後的老大哥，打算用留在臺灣的殘黨向我復仇，這樣
也好，多一支槍對準我，就少一支槍去傷害手無寸鐵的社會大眾。

　　「你再等一等，我一定會把那個欺負你的垃圾人抓起來關到漏尿，到時
候，你就能安心留在我身邊了。」

　　阿傻是理智的科學份子，不接受我自以為是的好聽話：「痴人說夢！」

　　但我就是靠海哥親身把手教學一年多才吊車尾考上大學的笨蛋，腦子不
好，自己不過年歲稍長就以為能代替他成為庇佑鄉里小民的守護者。

　　「湛冬，有我在，你還有什麼好怕的？」

　　阿傻以前最常掛在嘴上的話，就是告誡我「誰都不能依靠」。聽起來很
中二，但那是他親身經歷的人生體悟。

　　阿傻在父母的上流聚會認識了一名談吐風趣的男人，那個人博學多聞又
大方多金什麼都好就是心地邪惡，輕易地騙倒年紀尚小的阿傻。阿傻被壞男
人帶進黑道靡爛的世界，死命逃出來之後，他父母害怕對方的勢力，又把阿
傻送回去。

　　海哥默默從某個管道知道阿傻的內情，在某次晚餐勸慰道：「父母未必
有能力保護孩子。」

　　阿傻頂嘴：「請不要自以為能看穿人心，就算您碰巧猜對了，也只讓我
覺得懼怖。」

　　我出面打圓場，海哥要讀就讀我的心好了。

　　海哥猜想：「飯菜很好吃？」

　　「海哥你好厲害！」天啊，我好崇拜他喔！

　　阿傻又朝我露出吃到蟲子的表情：你怎麼可以這麼噁心？

　　海哥挾了魚片給我，又挾了海帶芽給阿傻。

　　海哥微笑表示：「我還算有點本事，應該可以保護你們倆。」

　　我出社會之後，還沒見過像海哥這樣的大人，說了等於做了。

　　有一天，我記得是海哥老婆的忌日，海哥特別盛裝打扮，穿上像古服一
般的白裳和長褂，要回去台北給妻子掃墓。他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每次都
說好，阿傻也每次都說不要。

　　我們坐上凱叔專船，才正要趕去澎湖機場，和一艘私人船擦身而過。

　　海哥叫凱叔調頭，從島的另一邊港口上岸，那裡有海哥寄放的機車。

　　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是抱著飆速一百海哥的肚子，跟著緊張起來。

　　等我們趕回家，有一群沒見過面的黑衣男子站在我家門口，大喊大叫要
阿傻出來。

　　其中有個男人很古怪，發出像是情人的黏膩台詞。

　　「湛冬，我找了你好久，我好想你。」

　　我聽見阿傻顫抖回話：「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

　　「你不用怕我們的事被人知道，我會殺光這座小島所有人。」

　　──你敢再逃跑，我就殺死你父母。

　　阿傻為了保護雙親，一直忍耐著加諸在他身上的酷刑，但等我們從輔導
學校出來，阿傻才知道他父母早就逃得不見蹤影，把他一個人留在地獄。

　　我家的門打開來，阿傻幾乎是爬著出來。

　　「不准……傷害我的家人……」

　　我才要衝過去，眼前揚起一片白，眨眼間，海哥已經來到阿傻和黑衣人
之中，白衣翩翩飛舞。

　　我趁大家都在看海哥，過去抱住阿傻往家裡拖回去，他掙扎著，對我不
停搖頭，連話都說不好。

　　海哥背對著我們安撫道：「別怕，你先和小夏進屋裡。」

　　「你……贏不過他的……」

　　海哥笑了起來：「除了天，我還沒輸過人。」

　　海哥說完，略過帶頭的人，直往中間的黑衣人走去，毫不拖泥帶水，一
拳把人擊倒在地。

　　「你是怎麼知道……」

　　「作惡的靈魂都有股餿味，你身上最臭，我想你就是你們首領的『替身
』。」海哥彬彬有禮地解釋。

　　黑衣人啐出一口血水：「不過是無主野鬼，被愚民供奉幾回，真以為自
己是神？」

　　「好說，總比搬神弄鬼的人渣好。」海哥白皮鞋踩下對方的嘴，逼得對
方只能瞪大血紅的眼，「請回吧，有你這種垃圾在，我要怎麼養小孩？」

　　「我詛咒你──」

　　男人的聲音被爆炸聲吞沒。

　　不一會，凱叔扛著火箭筒從港口過來：「阿海，船都炸了，警也報了，
我們快走吧。你要是沒去亡妻墳頭哭兩聲，你那個好岳父又要找事整死你。
」

　　海哥抓抓頭，除了他踩在腳下的男人，其他要綁架阿傻的黑衣人已經四
處逃竄。

　　海哥先打電話請村幹事廣播有犯人在逃，請鄉親小心門窗，再打電話給
地檢署，說要密報一件大案子給陳主任檢察官，請他快點趕回辦公廳。

　　海哥講完電話，把我跟阿傻緊緊環抱起來。

　　「沒事了，我已經將魔頭……不，丈人調虎離山，小夏和冬冬可以跟我
去掃媽媽的墓了。」

　　凱叔忍不住吐嘈：「就叫你不要欺騙鬼神，他們哪是你生的？」

　　從那天之後，阿傻的心病好上許多，半夜也不再驚叫著醒來，還會出門
幫忙買菜。

　　阿傻本來總是穿得一身黑，後來都只穿白衣，我問他是不是在學海哥，
他還會生氣。

　　這有什麼好害羞的？小孩子不就模仿大人而長大成人？中隊長說我就像
海哥的翻版，我可是高興得不得了。

　　尋尋覓覓十來年，如今我才明白，我要找回的事物就在這裡，與其為了
失去無微不至的屏護哭泣，不如由我來成為他。

　　回到民宿，小卷立刻察覺氣氛不對勁，我跟他說，阿傻博士在跟我冷戰
，小卷立刻勸我不要太任性，預設有錯一定是夏哥的錯。

　　我很無辜，我哪裡任性了？

　　但我還是繫上圍裙去煮早飯，阿傻不喜歡海鮮，只喜歡吃陸菜、海菜，
我拌了一盆海陸沙拉和海帶芽蔬菜湯給他，他雖然冷著一張漂亮臉蛋，但還
是叉了兩口來吃。

　　香魚用力比了比自己，向我抗議，為什麼她來我都在睡覺卻對周博士那
麼好，雙重標準！

　　小卷悄聲對香魚說道：「周博士是民宿房東。」

　　自小租房子長大的香魚，馬上了解到阿傻的地位，是房東大人啊，房東
大人金安！

　　幾個白天從來起不來的房客也跑來大廳湊熱鬧，說什麼終於見到傳說中
的日月雙王子，好不感動。我問他們這些白爛的稱號到底從哪裡來的，他們
竟然說島上的人私下都這麼喊。

　　不是我生來氣質高貴，而是我們是那位氣質不凡的男人帶著的孩子，才
被稱作王子，都是承蒙海哥的庇蔭。

　　除了靈感一塊鐵板的我，這裡的鄉親都看出海哥與眾不同，只要他在港
口站崗一會，那天漁獲必定滿載而歸。他為漁民提著燈的夜晚，明明一身白
衣素褲，但在人們眼裡看來卻像曳著華麗的金袍子。

　　打撈上岸的魚蟹齊聲唱和：阿海、阿海，王爺大人何時欲歸海？

　　海哥只是文文笑道：「再等一會，我的孩子長大以後。」

　　我聽著關於海哥口耳相傳的傳奇故事，答案明顯不過，我這顆笨頭卻轉
不過來。

　　「阿傻，你說海哥不在了，是騙我的吧？」

　　香魚聽了，想要過來搖醒我；而小卷緊張看向抿著白鐵湯匙的周大博士
，眼神洩漏出對我藏了又藏的內情。

　　阿傻疲倦地說：「夏泯，你就在這裡，他又怎麼會離開？」

　　
　　我踩著兩輪來到地檢，停車場已經停滿插著國旗的高級轎車。

　　我戴上識別證，直往檢察長辦公室走去，軍裝的護衛向我行禮，沒有人
攔住我。

　　我推開門，看辦公室已經坐滿梅花和星星貴客。

　　檢察長見了我，沉下臉色，我裝作沒看見，快步撲了上去。

　　「阿公～～啊，又說溜嘴了，檢察長早安！」

　　事後檢察長表示，他以為海哥已經是他見過最無恥的男人了，沒想到我
竟然能更不要臉，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混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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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殺出的乖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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