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廢棄工廠的冷凍庫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爸就是個曬不黑的人。

我爸從不擦防曬，白天出門從不撐傘，而且永遠都穿短袖。奇怪的是，我爸不但從不會曬黑，就連去海邊玩，沒做任何防護，也從不會曬傷。

然而雖然老爸從不擦防曬乳，對我們小孩的防曬措施卻很重視，他對我們說：「爸爸雖然不用擦防曬，但你們一定要擦喔。」

長大後的某個大太陽天，我和老爸去餐廳吃午餐，我想到這件事，便說：「爸，你怎麼都曬不黑，好羨慕喔，我怎麼都沒遺傳到你。」

沒想到老爸卻說：「這個不是遺傳，這是有一段故事的。」

於是老爸跟我說起這個故事。

我爸大學的時候，當時他們幾個大學生閒得發慌，決定到郊區的一個廢墟探險。

這個廢墟據說從前是一個食品加工廠，不知因為什麼原因廢棄了，也不知廢棄多久了，總之一直沒人處理，閒置到現在。

那天他們一共有五個人前往，老爸和ABCD一共四個朋友，五個人一共三臺機車，A載老爸，B載C，D自己一人騎一臺。

出發時已經晚上八點多了，照他們的說法：「白天去有什麼意思，晚上去才有氣氛。」

郊區距離他們的學校有點遠，一行人在縣道上騎了一陣子，然後轉入產業道路，在路燈昏暗的小路上騎行著。

騎了大約半個多小時，終於抵達目的地。

眼前是工廠的大門，從外觀看不出占地有多大。幾人把機車停在門口空地，打開手電筒，往大門走去。

大門是鐵捲門，但奇怪的是鐵捲門是完全捲起來的，也就是說這座廢棄的工廠正門大開，裡面黑洞洞的，外頭的路燈完全照不出內部的情形。

他們停下腳步，討論起來。

幾人打開手電筒，走進工廠裡。一進去是個很開闊的地方，大概就是作業區。裡面有許多鐵製的工作臺，還有一些叫不出名稱的大型機器。

「果然是個工廠啊。」

地上充滿許多碎片和壞掉的器材，走動的時候，腳底不時發出嘎滋的聲響。

直到這個時候，他們大家都只感覺到一派荒涼，並沒有什麼恐怖或不祥的氣息。

然後，他們來到廠房的後方，發現這裡有一個小小的房間。

膽子最大的老爸率先握住關起來的門把，說：「這間是什麼，要不要開來看看？」

A附和說「好啊」，B卻說：「這邊寫請勿進入欸。」

雖然工廠裡很常見這種牌子，但在這個廢墟裡，見到這種標示，還是令人有點不安。

老爸說：「以前應該是類似機房重地吧，不過現在整座工廠都已經停運了，看看應該無妨，怎麼樣？」

詢問大家的意見，除了B，其他人都無所謂。

「就看看啊。」

老爸拉動門把，門很輕易地被打開了。

眼前是一排排的貨架，大部分貨架都是空的，只有靠牆的幾個貨架上推放著箱子一類的雜物。

A跟在老爸後面走進來，說：「是倉庫？」

C指著牆壁靠近天花板的地方的一排設備，「那些東西是不是製冷的機器？這裡會不會是那種大型冷凍庫？」

幾個人靠近看了看，那些是長方型的物體，下方有管線連到牆壁裡，從外觀構造上可以讓人聯想到家用的冷氣機。

「對啊，這裡以前是食品加工廠，有這種東西很正常。」

幾個人晃了一圈，沒看到什麼特別的東西，甚至還打開箱子看，結果裡面什麼都沒有，全是空的。

就算本來有東西，應該也被之前來過的人搜括完了吧。

老爸說，當時有一件事，他們五個人完全沒有注意到。那就是這個冷凍庫內部，似乎太乾淨了一些。

老爸說：「冷凍庫外面的地上滿是瓦礫碎屑，但那個冷凍庫內部的地面非常乾淨，別說沒有碎屑了，就連一丁點灰塵都沒有。」

其他人已經感到無聊而離開冷凍庫，到其他地方探險了，老爸卻不知為什麼，還想在這個冷凍庫裡多待一會兒。

B回過頭來叫老爸：「喂，走了啦。」

老爸說：「我再逛一會，等等就過去找你們。」

B說：「喔，快點來啊，在這種地方還是不要落單比較好。」

B也離開後，老爸覺得室內的空氣似乎變冷了。

「食品加工廠啊，不知道這裡以前是加工什麼的，肉品嗎？如果是的話，這間冷凍庫以前應該是存放肉品的地方吧。」

老爸在腦海中想像貨架堆滿肉品的樣子。

「咦？」

老爸忽然注意到，就在他左前方，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的一個貨架，架上似乎擺著一個冷凍肉塊似的東西。

那東西用半透明的紙包著，約莫成人手臂長度，接近長方體狀、深紅色的物體。

這裡都已經廢棄幾十年了，如果是肉類應該早就腐爛光了，怎麼可能還會有這種東西在這裡？

老爸說，他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就伸出手去碰那個像肉塊一樣的東西。

居然是冰的，表面還結著一層霜，簡直就像真的冰凍裡的肉品一樣。

就在那時，老爸聽到身後傳來「碰」地一聲巨響。老爸一轉身，只見冷凍庫的門被從外頭關上了。

老爸事後詢問他的朋友們，他們四個人人都在工廠二樓像是辦公室的地方，並不是他們關上的門。而那聲關門聲非常巨大，在二樓的他們都聽到了。

老爸的朋友們立刻飛奔下樓，來到冷凍庫外頭，拼命想拉開門，卻怎麼也打不開。

那個工廠的冷凍庫雖然老舊，但基本的安全裝置還是有的，然而老爸在冷凍庫內部，卻怎麼都無法把冷凍庫的門推開。

與此同時，冷凍庫內部的溫度居然開始下降。

老爸抬頭看向那些牆上的機器，老舊損壞的機器理應不可能再次運作，然而老爸卻很明顯聽到製冷機器運轉的嗡鳴聲，周圍也越來越冷，眼前的貨架居然快速結起了霜。

外頭的朋友們對著他大喊著什麼，老爸回吼著他出不去，朋友們的說話聲很模糊，老爸只隱約聽到報警、叫消防隊等字眼。

事後老爸才知道，當下那個工廠裡，他們有手機的兩個人（B和C）都沒有訊號，因此求救電話也打不出去。

老爸感覺到他整個人快要冷到骨頭縫裡了，牙齒打顫，口中吐出白霧。這個冷凍庫溫度下降的速度根本不正常。

老爸感覺自己手快要握不住手電筒，於是把手電筒擱在一個架子上，自己則蹲下來，抱著膝蓋，踡縮在一個角落裡。

然後在手電筒白熾的照明下，老爸看見了幻覺。

老爸說：「其實我到現在仍然不知道，那到底是因為我失溫而產生的幻覺，還是我真的看見了『那個』。」

在四周，一個一個貨架旁邊，出現了一個一個站著的「人」。這些人有男有女，皮膚完全慘白，臉頰凹陷，共通點是，他們全身都結滿了霜。

它們朝著老爸靠近。老爸口中不停求神禱告，不過那些東西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老爸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就在這時，冷凍庫的門開了。

老爸當下心裡想著：「我大概真的要完了，這是在最後的時刻出現的幻覺嗎？」

老爸勉強往門口看去。

漫天的火焰襲捲而來。火舌舔舐著冷凍庫的大門，明亮的橘紅色火焰從門口往整個冷凍內部的地面蔓延。他隱約聽到遠處傳來一群不甘、憤恨的尖叫。

一個不認識的高個子男人走到老爸面前。這個男人全身上下冒著炙熱的、明亮的火焰。那個男人在老爸面前蹲下來。

雖然那個男人身上都是火，老爸卻完全不覺得燙，只覺得暖融融的，好像洗三溫暖一樣舒服。

老爸心想：「得救了。」

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老爸抬起頭，最後的印象是一雙非常漆黑的眼睛。

老爸是在醫院醒來的，朋友們都在他身邊。看到老爸醒來，都說太好了。

老爸環望四周，沒看到的那個男人的身影。

朋友D說：「你在找救你的那位先生嗎？他把你送過來這裡，交給醫生就走了，連名字都沒留下。」

老爸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是怎麼把我從那個冷凍庫裡救出來的？」

A說：「不是我們，是那位先生，我們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不是那位先生，你大概已經沒命了。」

接著朋友們告訴他當時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四個人都在二樓，聽到冷凍庫門關上的巨大聲響，全都感到不妙。

B說：「○○好像還在那個冷庫裡面！」

他們一起衝下樓，來到冷凍庫前，冷凍庫門完全關死，他們四個人一齊出力也拉不開。

更不妙的是，他們發現冷凍門開始結霜，裡面也傳來機器運轉的聲音，這間已經荒廢許久的冷凍庫，居然憑空開始運作。

冷凍庫外部越來越冷，到最後他們已經無法直接用手觸碰，可想而知裡面的老爸危在旦夕。

有人拿出打火機想燒門把的位置，但打火機才靠近結霜的門把，就噗地一聲熄滅。

電話也打不通，附近沒有半戶人家，距離這裡最近的人類聚居地騎車要半個小時。

B還是說要騎車去找人求救，總比待著什麼都不做好。於是A和B騎車去找人，C和D留下來繼續想想有什麼辦法能破門。

就在A和B剛出工廠大門，遠方的道路傳來汽車的聲音。

當下他們什麼也不顧了，馬上衝到路的正中央，攔下這輛汽車求救。

汽車在要撞到他們的前一刻剎住，從駕駛座走下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個子非常高，外表看起來不會超過三十歲。他深深地看著他們，沒有發脾氣，反應冷靜得出奇。

他問：「發生什麼事了？」

B說：「我們有個朋友被困在裡面的冷凍庫，他快要不行了……」

他們本來是想請這個男人載他們到最近的村落求救，沒想到那個男人皺起眉，說：「在哪裡？」

「在工廠裡面……」

那個男人往工廠走去，老爸的朋友們跟在他後面。不知怎麼，他們感覺周圍似乎越來越熱。

他們來到冷凍庫前，C和D不知從哪找來了類似斧頭的工具，正用力敲打門把。看到他們返回，還帶著一個陌生男人，都露出驚訝的表情。

「這是——」

那個男人說：「借過。」

那個男人伸出手，碰觸冷凍庫的大門。在他的手掌下，結霜的表面迅速融化，他伸手一拉，冷凍的門就被他輕易拉開。

老爸插嘴問道：「那時……那位先生有點火嗎？」

朋友們搖搖頭：「火？沒有啊，我沒有看到任何火。」

A說：「不過他走過的地方，結霜的地面確實也隨之融化，真的不可思議。」

「總之，我們幾個把已經昏過去的你抬出來，那個男人讓我們把你放到他的車後座，開車送你來到這間醫院。我們騎車跟在他的車後面。」

就這樣，那個男人把老爸送到急診室，對醫生說了些什麼，然後就離開了。他們連詢問他名字的機會都沒有。

據醫生說，老爸雖然有些失溫，奇蹟似的沒有什麼大礙。

老爸對我說：「但我知道，其實在冷凍庫裡的那會兒，我身體已經因為過大的溫差而有些損壞，為什麼最後能毫髮無傷呢，我想來想去，只能歸因於那個男人接觸我時，他身上某種力量治癒了我。」

「我的朋友們當時完全沒看到那個男人身上冒出的火焰，但我不認為那是我的幻覺。也許我的意識在那樣神智不清的狀態下，才能看見一些平常看不見的東西。」

「在那之後，也就是在被那奇妙火焰燒過全身後，我奇妙地變得很喜歡太陽。在臺灣這種陽光猛烈的地方，尤其夏天，應該沒多少人喜歡太陽吧？但我卻變得非常喜歡大太陽，我常常在陽光下待著，不僅如此，就算我短袖短褲，都不再會曬傷或曬黑。這就是我在那次事件後身體小小的變化。」

我問：「那你還會怕燙嗎？」

老爸說：「你說怕碰觸燙的東西嗎？」他伸手，慢慢靠近眼前的火鍋鍋子邊緣，然後突然縮回手。

老爸說：「開玩笑的。我當然還是會怕燙啊，那次事件我唯一的收獲就是不再怕紫外線而已，其他的就跟一般人一樣。我可沒得到什麼可以用手指直接玩火的技能。」

「不過我想啊，那個男人或許可以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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