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人蔘收藏家

我國小時有個朋友F，F的父親是個人蔘藥材商，從事人蔘買賣，同時也是個人蔘收藏家。

F家的一樓就是人蔘店的店面。店裡的陳列架上擺著一個個玻璃瓶，玻璃瓶裡泡著各式各樣的人蔘。F家的店算是比較私房的觀光伴手禮景點，平常光顧的客人大多是些外國遊客。

二樓以上的部分就是F家自住。二樓是客廳、餐廳和廚房。三樓是臥房，F的房間和F父母睡的主臥房就在這裡。四樓則是F父親的人蔘收藏室。

F說，這間人蔘收藏室長年低溫，冷氣二十四小時不停運轉著。收藏室裡擺著都是F的父親從世界各地收藏來的珍稀人蔘。

那間人蔘收藏室父親非常寶貴，父親從不准F踏入。據F說，她也從沒看過母親踏進過那間收藏室，可能F的父親連自己的妻子也不准許踏入吧。

那樣一間神祕的人蔘收藏室裡究竟收藏著什麼樣的人蔘呢？F從小就對收藏室抱著無比的好奇心，隨著年紀的增長，那好奇心越來越強烈。

某個周末，我到F的家裡玩。

F的父母都不在。一樓的人蔘店裡有兩個店員在看店。我和F都待在她的房間裡，看漫畫或玩電腦遊戲。

吃完午餐，我感到有點犯睏，F推推我，小聲說：「喂。」

我睜開快闔上的眼睛：「嗯？」

F說：「我們去四樓看看好不好？」

四樓？

「妳爸的收藏室？」

F點頭：「要不要去？」

我說：「妳爸不是不准妳去嗎？」

F說：「沒關係啦，反正他們晚上才會回來，我們進去看一眼就好了。裡面好像有一個很巨大、像個小孩形體那完整的人蔘喔。」

我說：「真的嗎？」

F說：「真的。幾個月前，有一天半夜我爸從國外回來，我從房門往外偷看，看到我爸抱著一個巨大的玻璃瓶。玻璃瓶被用布包著，但我還是從布的縫細中隱約看到有一個像兩歲孩子那樣大子的人蔘。不過我只看到腿部而已。我一直很好奇那個人蔘到底長什麼樣子。」

我被F形容的勾起了興趣：「真的嗎？」

F點頭：「真的，要不要去？」

我說：「好，就去看一眼。」

F和我躡手躡腳地走上四樓，四樓靜悄悄的，我低聲說：「啊，門一定鎖著吧，妳有鑰匙嗎？」

F露出苦惱的表情：「對喔，鑰匙只有爸爸有，我看過他開門，但他一定帶出門了。」

我們正想放棄回二樓，F卻忽然說：「妳看，門沒關好！」

我轉頭去。的確，走廊正央有一扇門，那扇門此刻正微微露出一條縫，裡面有光線流洩出來。

不知為什麼，看到那開著的門的一瞬間，我心底湧起一股不安的感覺。

砰砰，砰砰，心臟在我的胸腔大力跳著。不要去！不要去！我的直覺瘋狂警告著我。

我轉頭看著F，只見F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門縫，好像被什麼東西迷住了。她喃喃說：「我們快過去吧！我們快過去吧！」

我抓住F的手：「沒問題嗎？會不會妳爸爸已經回來了，現在正在裡面，如果被發現我們偷偷想進去就慘了。」

F滿不在乎地說：「不會啦，就算爸真的回來了，我們只要說看到門沒關好，好奇看看，道個歉就好了。妳不想來就算了，我自己進去看看！」

F掙脫我，往收藏室的門走過去。

我無奈，只得跟在她後面。F慢慢打開門，首先映入我們眼簾的是強烈的光，接著，等我們眼睛適應後，我們看到一個人坐在一張桌子前。

慘了，F的爸爸果然回來了！我們一定是在屋裡音樂播得太大聲，所以沒聽到腳步聲！

那人聽到聲音，轉過頭來看我們。

我和F同時大叫一聲，在我們昏過去之前，我聽到我嘴裡好像不停說著對不起……

我在家裡的床醒來。

我身上還穿著白天去F家玩的衣服。我走出房間，客廳裡媽媽正在看電視。看到我出來，對我說：「怎麼醒啦，肚子餓要吃消夜嗎？」

我一時搞不清楚，「我，我不是去F家玩嗎？」

媽媽說：「果然睡迷糊了，我去F家接妳時妳一直在打呵欠，一到家妳馬上回房間倒在床上睡著了，妳都沒印象嗎？」

我說：「我都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我和F來到她家四樓，想進去她父親的人蔘收藏室看看，沒想到，門一打開—
—

嗯？門一打開，後面有什麼？

我試著去回想當時的場景，可是頭又痛起來。

我看向家裡的電話。其實只要一通電話，打給F，問她今天下午究竟發生什麼事，一切就會有答案。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非常抗拒拿起電話打給F這件事情。

正確說我不是抗拒打給F，我是抗拒打電話到「F家」這件事情。

我害怕F家裡會有「某個人」接起我的電話。

我不想再想了，反正到了禮拜一，在學校裡見到F，到時再跟她問清楚就行了吧。

禮拜一到學校，F果然一如往常地來到學校。我看到F，小聲對她說：「那天妳有沒有怎麼樣？」

F疑惑地說：「什麼怎麼樣？」

「就是那天，我去妳家，然後我們去——」

我說到一半突然卡住。

F看著我：「去——？」

我不知道為什麼，很不想說出「人蔘收藏室」這五個字。

我看看F，她的表情沒有任何一點異樣，只是歪著頭問我：「妳說去哪裡？」

我張了張口，最後說：「沒什麼。」

F點了點頭，轉過去，居然沒有再多問。

F還是那個F，看起來跟之前沒有兩樣。那麼我那天在F家四樓看到的景象是錯覺嗎？不過話說回來，我究竟看到了什麼？

想不起來，只要一開始回想，腦袋就會感到疼痛。

從那一天開始，我變得有點疏遠F。

我無法說明是什麼理由，總之，我心底很抗拒和F親近。F方面也有點變化，以前她都會很興奮地靠過來和我說這個說那個，現在除非我主動對她說話，不然她不會再像以前一樣對我分享任何事情，雖然她的神態、說話語氣完全沒變，但我卻覺得她越來越陌生。

與此同時，班上有另一個同學來黏我，我順理成章地和她要好起來，做什麼事都和這個女生在一起，漸漸地不再找F。在國小這個年紀，朋友被別人搶走是很嚴重的事，然而F看起來完全不在意，一樣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只不過她也沒有試圖和別人親近，因此在班上有點特立獨行起來。

某一天，我們在遠離教學樓的體育館上羽球課，打球打到一半，我忽然想上廁所，為了怕場地被占走，我讓場邊一個同學代替我的位置和對面的朋友先打，自己則跑到體育後方的廁所。

體育館後面的廁所很少有人會來使用，因此環境雖然乾淨，但四周涼颼颼的，一點人氣也沒有。

我在廁所裡時，聽到有人進來在外面的洗手檯洗手。我走出去，發現這個人居然是F。

不知怎麼，我在此時此地，最不想見到的就是F。

若在從前，我和F一定會興高采烈地說起話來，然而現在我們只是默默無言的洗手。F一句話也沒說，甚至沒抬頭看我一眼。

我低著頭洗手，眼角餘光忽然瞄到F的手。

F的手變得相當粗糙，如果不看臉，我甚至會認為那是一雙大人的手。

「怎麼了，盯著我的手看。」

F的聲音響起，我嚇一跳，猛然抬起頭，對上F的眼睛。F直直看著我，臉上沒有表情，但她臉上的氣色非常不好。

簡直就像久病的病人一樣形容枯槁。

我忍不住說：「妳……還好嗎？身體有沒有不舒服。」

這瞬間，這陣子對她的冷落的愧疚一併湧上心頭。F是不是家裡發生了什麼變故？在我對她欠缺關心的時候。

F說：「我很好。謝謝妳的關心。」說完她就走了。

過了幾天，F沒來學校。老師說F的父母幫她請了長假，好像她生病了，身體需要長時間的休養。

我心裡越來越不安，我的直覺告訴我，F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但當時還是國小生的我，根本沒有什麼行動力，而且恐懼的本能一直籠罩著我，讓我還不想接近F。明明F家離我家很近，想知發生什麼事，只要走路過去拜訪就好。

就在某天，美術課上用粉蠟筆畫畫，主題是「我的好朋友」。我和最近越來越要好的L約定好要畫對方，不知怎麼，畫著畫著我卻走了神。

等我回過神來，我才發現我都畫了什麼。

畫紙上畫著的是一個巨大的、薑黃色的人蔘，人蔘坐在椅子上，最詭異的是我居然在臉人蔘臉部的位置畫上了F的臉。

我小小叫了一聲，在旁邊的L看過來之前，我迅速將畫紙捲起來，走到教室前面和老師要了一張新的畫紙。

我捱到當天放學，一出校門馬上就往F家跑去。我心裡有個直覺告訴我，再不去就來不及了，再不去的話……

我來到F的家，衝進一樓的店面，店員和幾個顧客都驚訝地望著我。我爬上樓梯，這裡會有一扇門，通常是鎖著的，今天卻不知為什麼門是開的，我不做他想，迅速爬上二樓，進入F的住家。

客廳和餐廳都沒有人。我衝向F的房間，然後停下腳步。房門是開著的，F的父母都在，他們站在F的書桌椅後面，聽到聲音同時轉過頭來，露出驚訝的表情。我無暇管他們，我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書桌前的另外兩個「人」身上。

坐在書桌椅上的那個人就是F，但我幾乎認不出她來。她身上仍然穿著原來的衣服，只不過手腳臉部沒被布料遮蓋的部分，全都變成了人蔘的模樣：她的手腳變的粗肥僵硬，呈現薑黃色、粗糙、斑駁而且還帶有些根鬚。

就連臉部也是，F的五官已經變得扁平化，表面變得像人蔘的外皮一樣，眼睛鼻子嘴巴幾乎要消失。

然而最恐怖的還是站在F身邊的那個「人」。

那根本不能被稱為「人」，而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活體人蔘。它大約一百五十公分高，像真的人一樣沒有任何支撐就那麼站著，在我出現時，它很自然而然地轉過身，手腳靈活地就好像真人一樣。在它的臉部，原本該是眼睛的地方，是兩個漆黑的洞，此刻正直勾勾地望著我。

我大叫一聲，一瞬間，我都想起來了……

那天，在F家的四樓，我們打開收藏室的門，看到的就是這個傢伙，我嚇得不停發抖，F也大叫一聲，不過聽起來是興奮大於恐懼。

我記得「它」看了我一眼，然後對F說：「妳看起來好像很喜歡我，那麼就變成我的樣子，永遠陪在我身邊吧。」

我看到「它」對F伸出手，「它」的手部居然也有像人類一樣的五根手指。「它」把那五根手指插入F的臉中央，我就在那時因為承受不了衝擊而昏了過去。

此刻，F聽到我的聽音，轉過頭來，勉強張嘴吐出一個不成調的單詞。那是我的名字。

F的父母看到我，眼神從驚訝轉變到凌厲，他們朝我過來，我想都沒想，轉身就跑。

我跑下一樓，衝進結帳櫃臺，拿起電話報了警。我記不得我說了什麼，等我回過神來，F的父親搶走我手中的話筒，盛怒的看著我。

我幾乎鼓足了勇氣大聲說：「警察就要來了，你們不能對我怎樣。」

F的父親憤怒地看著我，忽然表情放柔了，他轉過身對店裡圍觀的客人，和氣地說：「對不起，這孩子是我女兒的朋友，她因為太想念朋友了才會這樣……」

F的父親將話筒放回去，低聲對我微笑：「警察來了又能怎樣，已經太遲了。」

過不久我就知道他的意思。

警察來了之後我和他們上樓，來到F的房間，我說：「就是這裡，他們把我的——」

我的話聲啞然而止。F的父母已經在警察來的這段時間把F身上的衣服全部脫掉，而F的外貌也在短短的時間內起了變化，從十幾分鐘前還看隱約可看到人類皮膚的樣子，而現在F看起來，就只是一個巨大的人蔘，臉部的人類五官特徵也徹底消失。

而另外那具恐怖的活體人蔘，此刻它正一動不動的靠著牆坐著，除了體型巨大之外，看起來就像一般人蔘沒有兩樣。

我的直覺告訴我，就是它讓F在短短時間內徹底人蔘化的。

我聽到F的父親對警察說：「我們的女兒因為身體不好，把她送到她外公家療養了，這是我女兒最好的朋友，小孩子嘛，太想朋友了，自己跑過來，把我從國外收來的大型人蔘當成了活人……對，你們也有看到，樓下就是我的店舖，我是賣人蔘的，也常常跑國外收集
各種珍貴的人蔘。這兩個大型人蔘沒地方放，正好我女兒的房間沒人用，所以就暫時把它們擺在這裡……」

我恍忽地抬起頭。

「……小孩子嘛，老實說，看到她這樣我們也滿感動的……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讓
你們跑一趟，真的很抱歉……」

到最後我被警察送回家了。無論我怎麼說，都沒有人要相信我。他們一直哄著我，說妳看錯了，活人怎麼變成人蔘呢。

對後來我不便再說話了。

一年後我們家搬家了，雖然還在同一個市，不過已經搬離原本的區。

然而直到現在，我從Google查詢，那間人蔘店依然還在，並且底下的評價都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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