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邋遢姑25 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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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是太過沉重的枷鎖，愛也是。

「惡魔，和我做個交易吧。」

「可是阿心，你一無所有。」

小張走了，走之前警告尹凡心不要輕舉妄動。
「你的靈魂現在殘破不堪。怨恨凝聚成的魔把金兔縝密編織的結界打破，露出核心那個她最想保護、無論如何不想被奪走的純潔。這也是為什麼一不經意，就被你看見她的脆弱。」

「金兔是隻多麼高傲又狠戾的鬼，她若發現再也恐嚇不了你，會有多難過。」小張親吻了他的額頭。「至於想跟我談條件這件事，告訴你，門都沒有。」

小張是惡魔，沒有感情的神的產物，但是這一次，他對巧取豪奪的遊戲，失去了往日的興致。
他蹦蹦跳跳下了樓，把搖搖欲墜的樓梯踩得嘎茲嘎茲響。回到一樓接待處的時候，旅店主人曹老頭仍舊維持著幾個小時前的姿勢，手支撐著頭顱趴在桌子上睡到打呼。

「喂。」小張拍了拍老曹的臉，嫌惡的將滿手口水往旁邊的櫃子上抹。「起來，不要再給我裝。」

老曹睡眼惺忪，眼裂打開一條細縫，裡頭黃灰色得眼珠轉了三百六十度又回到中間，宛如兩顆劣質的珍珠在盤子裡滾動。

「喔，阿，客官，有何貴幹?」他含糊其辭，彷彿還游走在太虛之中。

小張索性抓起他的領子將之拖曳到面前，左右晃動。「看清楚。」眼眸裡有瀅瀅綠火。「我只說一次，我的靈魂，不許動。」

話音剛落，老曹猛然瞪開雙眼，全身都在顫抖。「是……是……大人，小的糊塗。」

「那不知輕重的魔死了，算它幸運。」小張伸出蛇信在老曹臉上遊走，如同一把匕首。「要不，我也讓它嚐嚐千刀萬剮之痛。」

「是……是是是，小的以後再也不敢貪小便宜。」

「守住，」小張命令。「405號房，只有金兔一隻鬼可以進入。」

尹凡心躺在床上，又開始昏昏欲睡。「金兔阿金兔。」貓捉老鼠大半輩子，如今，老鼠居然急切的關心起貓來。

渾沌中，房間的門被悄悄打開又關起來，嬌小的身影輕盈又小心翼翼，斑斕的羅裙此時不再癲狂的飛舞。紅色眼睛的主人走到床邊，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阿心，你怎麼就不懂。」邋遢的女孩有一張皎潔精緻的面容，五官，卻擺成了不相稱的狠毒。「要在人間存活，善良根本就沒有用。」她用手指輕輕梳理床上男人的頭髮，撫摸他的臉、頸項和肩膀，彷彿觸碰的是一件非常珍貴的寶貝。

「我啊，無論如何都會保護你。」

金兔躺上了床，依偎在尹凡心的臂膀中。昏迷的男人毫無察覺，金兔把臉靠近他的鼻尖，那裡，有均勻溫暖的呼吸，是她多麼渴望，卻求而不得的東西。

「我愛你。」她說。眼理的血光逐漸黯淡。「我愛你。」她喃喃語囈。「可不可以，替我好好的活下去。」

尹凡心以為自己這次死定了。恍惚間，他經歷了金兔的鬼生跑馬燈。憂傷、憤怒、怨恨、絕望，全都被無邊無際的瘋狂吞沒。直到有一天，名叫賴美華的婦女來到她的龕前。

「邋遢姑，我想要一個孩子，我願用這孩子的十年大運，換取他的誕生。」

原本可以隨手擰來一個渾渾噩噩的靈魂丟進去了事，金兔揣著自己日益虛弱的天真爛漫，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她將那份原本想要完全偋棄的童真嚴嚴實實包藏在十惡不赦的怨恨裡，她要這個孩子出世，用與生俱來的不甘心保護她再也沒有資格擁有的寶物。

那個在金針花海恣意奔跑的女孩，那個總是笑靨如花、無憂無慮的金兔死了，她的一縷幽魂在地獄裡腐爛成魔，就算變成鬼，也想緊緊呵護掌中所剩無幾的善良。

但是善良在地獄裡不能久留，金兔明白，一但放手，她就徹徹底底成了惡魔。

可是，可是呢，孤注一擲，她的內心深處，仍然沒有放棄自由。

小孩一出生，就成了棄嬰。賴美華根本不想要孩子。生產，只是她報復對尹家十年來錯付的一個手段。小小的尹凡心好幾次光著屁股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屎尿堆積的搖籃，餓了病了，反反覆覆死了好幾次。

尹凡心早就不記得了，他嬰孩時期唯一的玩具就是金兔那雙紅得發亮的眼睛，每眨一下就像天上的星星，逗得他四肢在空中舞動，樂不可支。

尹凡心每死一次，金兔就用自己的靈魂修補。怨念是強大的精神糧食。幼小的尹凡心不能參透，餵養他長大的奶水從來就不來自於賴美華的哺乳，而是金兔腐朽骯髒的血肉。

尹凡心九歲那年，賴美華把他扔回了畸零山上。「邋遢姑，依造約定，這個孩子之後的命運都交給妳。」沒有依依不捨，沒有半分親情，賴美華離去時腳步輕盈，彷彿憋屈了好久，終於鬆了一口氣。

畸零山上的遊魂都在虎視眈眈這個香味四溢的小身體。

從一數到一千，尹凡心睜開眼，媽媽不在所有視線所能觸及之處。「媽媽，媽媽妳在哪
裡?不要丟下我。」他哭喊，一遍一遍，直到嗓子沙啞，跌倒好幾次又爬起來，滾了一身泥。

「我怕，我好害怕。」畸零山上枯枝樹林佈滿了天際，隔絕月亮與星星。山上的夜，黑得看不清手指。

烏鴉在頭頂上盤旋，貓頭鷹發出笑聲，風呼呼的吹，吹進尹凡心單薄的衣衫裡。

「冷。」他蜷曲在當時還勉強能遮風擋雨的邋遢姑廟裡，生了一場很重的病。

「嘿，阿心，明天太陽升起，你就會看到一條下山的路。跟著紅色眼睛的麻雀走。你，絕對不會困在這裡。」金兔在他耳邊輕輕地說。尹凡心沒有聽到，但是訊息已深深烙印在他的靈魂裡。

尹凡心跌跌撞撞的終於回到人間。唯一出乎金兔意料的是，他竟走進了仇人江氏的家裡。

江六郎對尹凡心很好，但是金兔看得很不順眼。是江六郎的祖先江大仙害的她萬劫不復，如今她唯一想守護的東西，為什麼還得落入這家人的手掌心。

金兔生氣，卻也無可奈何。

尹凡心二年級的時候和班上的小惡霸劉獻瑞打了一架，他受傷了，靈魂破了一個大洞，汩汩的黑色眼淚流了出來，點燃了金兔的憤怒。但是無能的江六郎沒有為尹凡心打抱不平，反而教他道歉，必須保持善良，不能生氣。

滿嘴仁義道德，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長得像誰?金兔去了劉獻瑞家裡一趟，那孩子當天就被灶上跌落的熱水壺燙傷了背脊和手臂。那些地方，都是前一天他揍尹凡心揍到瘀青的地方。

在江六郎的照顧下，尹凡心忘記了被欺負，他也可以反擊。他不記得童年時唯一陪伴他、會為他唱歌哄睡覺的那雙紅色眼睛，他毫無印象曾經死了好幾次，活過來時，關心他的自始自終都是那雙眼睛，血一般恐怖，凝望著他，千言萬語。

耳濡目染，道聽塗說，長大後的尹凡心也跟那些庸俗貪婪的人一般，對心狠手辣卻很靈驗的邋遢姑產生由衷恐懼。

一次，一次也沒有，自從九歲下了山，他再也沒有回去過，去看看一眼也好，那個他被丟棄又撿起來的邋遢姑廟。

金兔傷心極了，越傷心，她就越不能控制自己。她殺，殺了所有阻擋去路的人，殺了所有試圖摧毀她或是重傷她的人，她殺，殺完就在屍體上跳舞，除了瘋狂，她失去所有其他的情緒。

眼淚和柔軟，早被她遺留在尹凡心的靈魂裡，帶走。

尹凡心十九歲，和一群心懷不軌的朋友打賭。那些無知的兔崽子，異想天開用他的十年大運換取自己功成名就。不要說尹凡心沒有命運，拿他當作籌碼，就是把金兔的心頭肉當玩具擺弄。

金兔當下就決定，這些人，一個一個，她都不會放過。

原本是個喋血的夜晚，可是尹凡心來了，十年之後，重新躺回了她被禁錮的地方。只是滄海桑田，邋遢姑廟榮景不在，那塊應當能遮風避雨的屋簷，再也擋不住尹凡心長成少年的身軀。

他又生了一場大病。

「你濕淋淋的，我也濕淋淋的。」月黑風高，百般無聊，尹凡心居然主動開口和她說話。

「妳也在等一個人嗎?我們都一樣傻。」少年把唯一的外套讓給了她。幾百年以來，她從未感覺如此溫暖。

「一、二、三、四、五……」少年開始數數，隨著雨聲滴滴答答，每一個數字都在顫抖。

冷，非常的冷，而且孤獨。尹凡心瑟縮著發起了高燒，未完成數到一千的承諾就迫不及待的問:「媽媽，可不可以不要留下我。」

「阿心，你許一個願望吧?」金兔蹲下來問。她的手太冰涼，並不奢望觸碰他。

「活，我想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等到媽媽來找我。尹凡心沒有說出口，金兔和他心意相通。

「阿心，有我在，你就會活得很久很久。」

邋遢姑聲名遠播，答應過的願望，從來沒有食言過。

金兔好像來過，又好像沒有。

尹凡心醒來，感覺殘破的靈魂又被修補起來。他動動手指，坐了起來。空蕩蕩的房間裡，除了他誰都沒有。

他以為睡了很久，做了一個橫跨百年的夢，但是夢裡有什麼?一覺醒來，竟記不太清楚。

「金兔。」他依稀想起這個名字，在夢裡，遙遠又模糊。「金兔。」他反覆又念一遍，這兩個字，好像也隨著那場漫長的夢，漸漸消失在記憶中。

「金兔。」尹凡心連忙翻身下床找出筆記本寫下這兩個字。他不能忘記，絕對不能。金兔是誰?長成什麼樣子?跟他有什麼關係?如同流沙一般，他感到悵然若失。

「不能忘記。」用盡力氣不讓這個名字在腦海裡被抹除，他要記住，不然，他一定會非常傷心。

早上八點，尹凡心準時走進嘻雜誌社。

「嗨，阿心!」破天荒的，遲到大王小張早已端坐在位置上。「白大善交代你來的話就去辦公室找他。你那篇齊靈堂殺人藏屍案寫得很好，他要獎勵你。」

尹凡心瞇起眼打量這個不知羞恥的惡魔。昨晚他們有過對話，對話的內容他記不清楚。但是小張是惡魔這個事實，他可是沒有忘記的理由。

「小張，和我作交易吧?」他坐到小張對面正色。

「討厭阿心，人家可不是這麼隨便的人。」小張嘻皮笑臉，四兩撥千金的要攆尹凡心走。

「少來，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尹凡心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在椅子上。「我什麼都願意做，只要你還金兔自由。」

「金兔?」小張挑了挑眉，眼裡掠過零點一秒的不可置信。「你還記得金兔?」

「不，不記得了，除了這個名字。」尹凡心說。就算如此，他還是很執著。

「為了一個不記得的人，值得你這麼赴湯蹈火嗎?」小張被牽制了身體，手臂照常活動自如，他從桌上拿起一個火腿三明治，慢條斯理地啃了起來。

「值。」尹凡心從來沒有這麼肯定過。「我很確定。」

「那你試試?」小張吃完三明治就把塑膠袋順勢塞到尹凡心胸前的口袋中。

「試什麼?」

「試著討好我，說不準，我會改變心意。」

「尹凡心，張狗，你倆進來我辦公室一下，我們討論一下下周專題要寫什麼。」白大善站在休息室門口，手裡端著一杯熱茶，用一副慣老闆的嘴臉吆喝員工開始動作。

「好。」小張充滿活力的回答，對尹凡心使了個俏皮的眼色。「你知道怎麼做，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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