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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 《餘燼》是對白色恐怖受難者及後代的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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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244656

專欄標題:

【影評】《餘燼》是對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以及其後代的一種羞辱

專欄作者:地下電影

專欄內文:

(內文有雷,請斟酌閱讀)

https://i.imgur.com/jQZsjLp.jpeg

圖 《餘燼》是對白色恐怖受難者及後代的羞辱

「《餘燼》是對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以及其後代的一種羞辱」,以此為標題,並非誇飾或譁眾取寵,我恰恰認為,是再適當不過的評價。

此前,我的短文所指,「我真的非常難以相信在2024年的當代台灣,還會看見《餘燼》這樣的作品。甚至,那個難以相信,讓我一度懷疑自己,認為是我個人觀影細節的誤判;但與許多同業、信任的評論者交流之後,發現大家幾乎和我有一樣的感受,而我還是不敢相信,或說不想相信,原來這就是我們功成名就的大導演處理的白色恐怖電影」。

而此篇文章試圖延續解釋此論述——那個難以相信是來自於,鍾孟宏在《餘燼》之中,模
糊化了白色恐怖加害者/屠殺者的罪與惡;同時將罪與惡——轉嫁至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
的後代,使其成為新一代的惡魔。

從影像敘事觀之,鍾孟宏並不真正帶領觀眾「理解」受難者後代的痛苦,反而僅是一味地意在堆疊影像符號;而在最後,選擇發出幾聲槍響,便粗暴地賜死受難者後代,還佯作這樣的賜死是詩意的神聖壯烈。

在我看來,《餘燼》之中受難者後代的死亡,與歷史蒙上威權冤屈的前輩讀書會無異,鍾孟宏仍讓受難者後代與歷史受難者相同——成為邪惡,帶著不被理解的冤屈,然後去死。

那種一言不合、不去理解,然後直接扣下板機處死的快速暴力,幾乎讓我在最後,真正看見了白色恐怖的威權再現;而《餘燼》的造物主——鍾孟宏,就是這個「一言不合、不去
理解、所以去死」的白色恐怖思想的本身。

而鍾孟宏直至最終,都還在展示,或說貪戀對於「符號」的表達——自顧自地以為,在禁
錮室中藉由「看與被看」、「私刑與否」、「鏡像/疊影」、「肉身/精神」、「歷史/當代」的場域/鏡頭的對比與分割,就能夠闡述所謂「加害者/受難者」的「立場/身份」對換而帶來的「不同思考」,甚至妄想由此進一步產生或帶來「真正的理解」。

鍾孟宏僅是在進行幼稚的符號堆疊,卻對於加害者/受害者的論述與理解,僅停在善惡二元對立的表層,極其乏味。

當他以為「符號」有多麽高深、多麽意有所指且多麼洋洋得意時,這一切就有多麽地膚淺與表面——直耍花槍的影像符號徒然僅是表面的粉飾妝點,真正理當重要的敘事,卻暗地
裡悄悄進行「模糊加害者的惡,並讓受難者後代再度蒙冤」的意識形態——在在讓這部所
謂的白色恐怖電影,淪為一種對於政治受難者以及其後代的一種羞辱。

這種電影,如何談得上「轉型正義」?

這是替屠殺者辯護的電影。

也因此,以下進一步要談的,是《餘燼》當中的加害者以及受害者的形象再現。(請注意,以下提到的演員名皆為方便理解劇中角色因此稱呼,並非指涉演員個人思想或行為)

首先,是加害者的模糊化。

「道德混淆的本質在於,戰後期間在德國,那些就個人而言完全清白無辜的人,向彼此及整個世界肯定的說,他們覺得自己如何又如何罪惡,但真正的罪犯,卻很少人願意承認自己有一絲絲的懊悔。自動自發承認集體罪惡的結果,當然就是非常有效地(雖然不是有意地)幫那些實際上做了什麼事的人漂白了,我們已然看到,當所有人都有罪時,就等於沒有人有罪。」——〈獨裁統治下的個人責任〉,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

我想先援引漢娜鄂蘭的這段見解,在六零年代,漢娜鄂蘭觀察納粹黨高級將領艾希曼的審判過程,並出版《平凡的邪惡: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一書;當時在西方世界,無論是政治學科、宗教人文、種族意識等面向皆掀起了巨大波瀾。

之後,漢娜鄂蘭寫下了〈獨裁統治下的個人責任〉一文,對於《平凡的邪惡: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一書進行法律、道德、罪惡——更重要的,就是對於「獨裁統治下的個人
責任」再思考、再辯證的過程。

重要的是,漢娜鄂蘭字裡行間的意識,駁斥了「集體罪惡」的概念,漢娜鄂蘭認為,沒有所謂的集體罪過或集體無辜,罪過或無辜只有針對個體時才有意義;漢娜鄂蘭同樣認為,罪是指名道姓的,嚴格來說——是個人性的。

「集體罪惡」是模糊化「個人之惡」的絕佳託辭,是罪犯辯解其罪行的一種卸責,但是,在強調「巨大機器」(國家極權)下的「齒輪運轉」(去人格化)時,都不能忽略一個重要的事實——就是法律、罪惡的責任與個人有關,即便你身處於組織(威權政府),仍舊
得以從個人去做檢視。

漢娜鄂蘭為我們指出「集體罪惡」的一種謬誤混肴的路徑,亦即,這些極權政府的官員,由上至下幾乎無法正當地辯稱其所做之惡,僅是服從命令、遵守律法,並以此規避承擔政府所犯下罪行的責任——這是可以透過個體參與組織(威權)的程度、擔任的角色、罪行
的大小所判定的,無法藉由如齒輪(體制)、歷史浪潮、群體目標等「全體」的概念去為「個人」之惡做辯解。

所以,我們該怎麼用漢娜鄂蘭的思想去探問《餘燼》之中,加害者的軟弱以及卸責?就是金士傑這名角色,所代表加害者的最後那句自白台詞——「因爲一種信仰」。

也就是說,將個人之惡全數推給體制、機器、集體或是信仰時——「當所有人都有罪,就
等於沒有人有罪」是漢娜鄂蘭為我們所指出,在個人之惡語境下的模糊開脫,而這種卸責就是鍾孟宏在《餘燼》當中做的事。

這就是鍾孟宏口口聲聲要談的和解所出現的嚴重荒繆,鍾孟宏用「集體」、「信仰」的概念,抹除、模糊化了金士傑這名角色的罪與惡,以致讓我們幾乎看不見金士傑這名角色——作為個體、作為一名下達屠殺指令的罪犯之惡。

乃至於,在《餘燼》的影像當中,我們在所有時刻,都無法真正看見金士傑這名角色所犯下的暴行,因為鍾孟宏甚至懶得(或說不想)拍出這名角色過往的暴力(請注意,片中那些在歷史畫面扭曲臉孔的政府官員,都不是金士傑這名角色)。

作為觀眾,我們看到的,就只是金士傑這名角色遭致暴徒囚困,然後,他是「處在禁錮室,手無縛雞之力且深愛女兒的老男人」。

金士傑這名角色就像蟄伏於黑暗的狡猾鼠輩,躲在歷史的幽處指揮屠殺,到了當代則高喊「集體信仰」,然後卸責;這時再佐以「處在禁錮室,手無縛雞之力且深愛女兒的老男人」的銀幕形象,加害者竟然荒謬地在《餘燼》中成了新一代的受難者。

鐘孟宏再度犯了溫情主義所帶來的謬誤——無能真正去指出個人在屠殺極權下的惡行,甚
至模糊的是(無論有意或無意)——告訴觀眾那些個體犯罪者是有苦衷的,是為了某種信
仰所戰,所以這些人值得我們去反思甚或同情。

這麽做是危險的。

這麼做是在告訴我們,「個人可以不是罪惡的,因爲背後有一個信仰,而這個信仰,是名為國民政府威權的巨大機器,每個人(金士傑)只是這台巨大機器的小小螺絲釘,他們也是歷史的犧牲者」。

這麽做,就把暴行全數推向幾乎無法加以明確辨識的「巨大機器」,我們也就無法輕易去指控金士傑這名角色所犯下的「個人」罪行——所以,個人罪惡的問題被抹去了、被模糊
化了,致使觀眾在這一刻,無從判斷站在哪個位置去看待白色恐怖的罪刑——因爲鐘孟宏
的溫情、自以爲是的換位思考,讓這些個人的惡被合理化了。

面對過往的罪行,鍾孟宏透過「信仰」,將所有不明所指(但是真實存在)的惡,推給了歷史潮流,或是一種國家的系統,而忽略了個人明確所犯下的罪行與惡果。

以至於,金士傑這名角色詭譎地避開了所應承擔的惡,也讓觀眾在面對所謂劊子手/屠殺者時,很容易忽略本質的暴行,而產生廉價的同情——因為觀眾就只能看到,他是一個「
處在禁錮室,手無縛雞之力且深愛女兒」的老男人啊!

這麼做是狡猾的。

而援引漢娜鄂蘭觀點的必要性以及重要性就在於,我必須駁斥《餘燼》當中的意識形態,我必須要說,無論如何換位思考,金士傑這名角色——作為個體、作為一名下達屠殺指令
的罪犯,有其真正之惡,然後,這是鍾孟宏避而不談的。

鐘孟宏無力也無能(或許也能使用「不想」這個詞彙)去讓「螺絲釘」變成「一個人」,他讓「螺絲釘」只停留在「螺絲釘」的狀態,而不願去看看這個人、看看這名罪犯的真正樣貌,將罪犯具現化的同時,又讓那罪惡指向一個看不清的國家機器——那我們要如何談
「理解」?何以將這些人的罪惡卸除、模糊,還能留下兩行虛偽的眼淚,來談所謂的「和解」?

我以為,在談白色恐怖創作的轉譯過程時,真正重要的,是我們要如何讓這個所謂的「螺絲釘」變成「一個人」來看待,這麼做我們才能去真正理解,或是反思這些人/惡的行為舉止——如此才有了「理解」的根本基礎,才能夠深入去談「和解」。

最終,《餘燼》的所有換位思考,只換來一句屠殺者的「因為信仰」,就因為這一句話,我們仍只能看見「集體罪惡」的那種對於判斷的平庸,也當然的,在這個意義上,就讓我們完全看不見金士傑這名角色有一絲懊悔。

這名角色(鍾孟宏的使然)仍將自己的過錯卸責於一個巨大機器,而規避了將自己做爲人的個體所犯下的惡,然後以一個受難者(甫從囚禁室中被警方解救的老男人)的樣貌去故作姿態地說:「都是這個國家的罪,都是這個國家的錯,跟我沒關係!」

筆走至此,所以我要再說一次,鍾孟宏的那些「換位符號」的表達,都是膚淺表面的,甚至可以說——這是替屠殺者辯護的換位思考。

而鍾孟宏對於整齣事件的思考,仍舊只停留在符號的貪戀、故弄虛實的操弄犯罪類型片至病入膏肓,不願意真正看清人事物的惡的本質,哪怕只是一點點,都看不見。

我們還不能說《餘燼》是如此幼稚且只顧耍花槍的白色恐怖電影嗎?而這種無法辨識暴行罪犯,就此淹沒在溫情虛旺浪潮下的做法——不去真正看清楚人,不去真正論述罪與惡,
不去真正直面過往與當代,尤其當你拍攝的是一部直指白色恐怖電影的時候——這是缺乏
勇氣的軟弱。

而鍾孟宏最糟、最令人生氣的不止如此,而是他除了將金士傑這名角色的惡卸除、模糊化、扁平化之外,更可惡的是讓《餘燼》故事的惡,轉嫁與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後代——也
就是莫子儀等角色。

接下來,要談受難者在《餘燼》之中是如何被惡魔化的,然後遭致槍決的暴力。

莫子儀這名角色,在金馬獎公佈入圍名單當天,被當眾形容為「優雅的邪惡」,其實也就可以輕易地看出這名角色所處的位置——「邪惡」。

鍾孟宏透過張震這名警察角色作為中介,試圖從當代回望歷史,並隨之在這種狀態中擺盪,這麼做是可以理解的做法(但鍾孟宏做的並不好),然而,問題在於,當張震所代表的「警察角色」在《餘燼》敘事的現當代之中,幾乎成為了一種「正義」的化身代名詞時,他們所扣下的板機、執行的槍決對象,就會落於「正義」的對立面——「邪惡」。

也因此,看看《餘燼》故事的角色們,是誰面向於「正義」的對立面,成為「邪惡」領死了?

莫子儀、李銘忠、王柏傑——前兩者是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的後代,後者則是為了報恩且
對警察帶有恨意的角色。

當然,從影像觀點來看,我們能理解,王柏傑這名角色所代表的,是對警察系統全面崩壞的一種不信任,而從此延伸出去,莫子儀、李銘忠的角色,則更是對歷史、對政府的怨罪與無力,因此這些受難者選擇私刑正義。

在此,私刑正義的孰對孰錯以及關於道德的正當性,是可以討論且值得深入挖掘,但鍾孟宏仍舊在此點缺乏辯證過程,取而代之的,是從那三場圍捕行動開始,就直接透過張震、馬志翔等代表正義的警察角色扣下板機,讓莫子儀、李銘忠、王柏傑三名角色如草芥般的螻蟻死亡,而在死亡之際,還成為純然邪惡的一方。

甚至是,這些死亡幾乎僅能帶著功能性,便宜到好像就讓《餘燼》可以處世太平地說:「跟警察搗蛋就是邪惡的,所以我們要處死他們,處理掉與正義相反的對立面,這個世界就沒事了。」

我要強調的是,作為《餘燼》的造物主,鍾孟宏擁有選擇權與決定權——避開賜死受難者
後代的做法,而展開更有意義的論述過程。例如進入現當代的法律審判過程,再從審判過程觀看私刑正義、警察正義乃至於過往律法/道德層面的辯詰討論,在此,張震這名警察角色所代表的全然正義的價值觀擺盪,才能有更為豐厚的意義與層次。

但鍾孟宏不這麼做,只因為在片中處死這些角色是如此輕鬆、簡便且有效率的事;鍾孟宏甚至更願意花費篇幅做的,還是堆疊那些粉飾妝點的符號,以及玩弄不知所以的類型片敘事,而不願意去真正理解、梳理這些複雜的受難者角色。

我們當然也能夠接受,受難者後代不一定要是苦情的臉孔,也可以是滿腔憤怒的暴力;但是,鍾孟宏就只讓片中的受難者後代停留在這裡,使其成為單一扁平的惡,而不去深鑿更多、更複雜的臉孔樣貌。

然後,鍾孟宏還不死心,繼續使用這個已被擺佈到千瘡百孔的符號——最後還要讓成為邪
惡死去的受難者後代,變成孩童時代回返至加害者面前,去濫用這些廉價鄙俗的意象進行所謂和解,持續對溫情主義、對真正邪惡卻被自己一手模糊化的罪犯伏首稱臣。

在此,容我再引述本文開篇所指,從影像敘事觀之,鍾孟宏並不真正帶領觀眾「理解」受難者後代的痛苦,反而僅是一味地意在堆疊影像符號;而在最後,選擇發出幾聲槍響,使其成為全然意義的——正義(道德)上的正當律法之後,便粗暴地賜死受難者後代。

尤其是那顆針對李銘忠角色之死的俯瞰鏡頭,佯作這樣的賜死是詩意的神聖壯烈,在我看來,這顆俯瞰鏡頭所自以為的詩意、神聖與壯烈,是如此傲慢到令人作嘔。

我以為,《餘燼》之中受難者後代的死亡,與歷史蒙上威權冤屈的前輩讀書會無異,鍾孟宏仍讓受難者後代與歷史受難者相同——成為邪惡,帶著不被理解的冤屈,然後去死。

那種一言不合、不去理解,然後直接扣下板機處死的快速暴力,幾乎讓我在最後,真正看見了白色恐怖的威權再現;而《餘燼》的造物主——鍾孟宏,就是這個「一言不合、不去
理解、所以去死」的白色恐怖思想的本身。

也因此,從此延伸,再看向壁虎先生於文章〈多力多滋人文主義:2020台灣劇情電影的一種傾向〉對於鍾孟宏《陽光普照》的評價,至今仍是精闢而適當的,如下:

這是為什麼電影中的人物時而空洞,或淪為肥皂劇,或需要矯揉造作的旁徵博引,或直接明目張膽地展示自己作為宣教電影的性質,因為鍾孟宏對他們根本無話可說,鍾孟宏對阿豪、阿和、他們的父親母親、對菜頭、對阿和的女友、對阿豪的女友的反應邏輯,基本上還停留在《10+10》短片集裡《回音》段的基本邏輯,那就是「幹哪個人有罪我就一棍給他卯下去」,而在這裡陽光就是棍子。

「幹哪個人有罪我就一棍給他卯下去」,這就是鍾孟宏至始至終的影像邏輯,在《陽光普照》中,壁虎先生指出陽光就是棍子;至於《餘燼》則直接露出殺人武器,連掩飾都懶,手槍與子彈就是正義,誰握著,就能一槍給他斃下去——更遑論所有系統性的論述與辯證
,白色恐怖的時代如此,而我沒想到的是,2024年的當代也是如此。

最後,談完了鍾孟宏在《餘燼》之中做的事,應該就能看清楚這篇文章的怒火來自何處——鍾孟宏不只模糊化了屠殺者的惡,甚至使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成為惡魔死去,然後,鍾孟宏居然還能高喊自己拍了一部「族群和解」、「兩造對話」的電影,而不感到羞愧?

這就是在2024年的台灣,出現關於白色恐怖的電影——而這是如此荒謬、難過且令人氣憤
的。


https://youtu.be/9rDhemVoVC8

心得:

這篇批評《餘燼》非常之兇狠,大概和之前壁虎先生批判鍾孟宏的力道有得比

也讓人越來越好奇,鍾導到底拍出了什麼樣的作品,可以讓影評人如此憤怒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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