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閒聊] 葉儀萱／我要變漂亮

作者的另外一篇作品

很勇敢的面對自己的青春，真年輕，真好！

想起學生時期的自己也是有個喜歡的作者，當時著魔似的希望收藏他所有的作品，目前雖然還珍藏在書櫃中，但真的好多年沒有拿出來翻了

2022第19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我的青春提案 葉儀萱／腐女養成記

該怎麼說這有些難以啟齒（可能還略帶油味）的嗜好呢？曾經有段時間，我終日沉游在絕色妖豔、男歡男愛的淨土當中，無法自拔、無可救藥，任自己在滿山滿谷的BL同人漫畫裡自由地腐爛，並咯咯咯咯咯地笑著。

我的BL啟蒙作是中村春菊老師的《世界一初戀》。說是啟蒙作也不盡然，我其實沒有真正看完那部作品。小六的時候，我那在宅宅之海征討多年、熟稔各季新番的大表哥，一臉居心不良，說要給我看個東西。他拿出讓我好生羨慕的HTC智慧型手機，點開《世界一初戀》裡面的片段。第三集的第二十一分鐘，兩個主角正在接吻，攻方把受方推倒在地，身子交疊在一起。我問：「這個淺色頭髮的人是女生嗎？」大哥說：「妳看就知道了啦。」於是我聚精會神地盯著小小的螢幕，一點氣也不敢發出來。畫面裡，高野政宗輕撫小野寺律的髮絲，將寬厚的手伸進對方的襯衫裡。角色的聲音，一方渾厚深沉，另一方嬌羞喘息，在我耳邊不斷交織迴盪。片尾曲還沒響起，我已經克制不住自己，「呀啊——」一聲大叫出來，一邊倉皇逃跑，一邊說：「好奇怪啊！好恐怖啊！這是什麼！」大哥發出詭計得逞的奸笑，說他們班的女生現在都在看這個，這就是BL。我一顆小心臟乒乒砰砰跳，臉頰漲紅，覺得心裡一塊堅硬的磐石開始鬆動，血液發燙。彼時，站在沙發上狠狠取笑我的大哥，尚未知道自己已經完成一位腐女的受洗儀式，是的，他替我鋪建了一條通往遼闊世界的彩虹橋，「咯噠」一聲，鑰匙轉動了我的整個宇宙。

回家後，我偷偷用家裡的電腦查了所有我看過的動漫作品，在空白鍵後多打了BL二字，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自BL界進入同人圈。帥男人與帥男人在一起竟然如此匹配、毫無違和，那種帶著禁忌的情愫，高潔唯美、錐心動人。同人作品裡自由臆測的巨大空白，讓我無處發洩的想像力有所歸屬。我很快地發現，自己是多麼憧憬男人們介於友情與愛之間的關係。「情義」是崇高的誓言，「夥伴」比伴侶具有更加強烈的羈絆。愛情三角裡面的親密與承諾，放在兩個男人身上才是至高的瑰寶。若原作沒有特別交代，只是描繪出兩人單純真摯的關心，則進可攻退可守，君子之交能寡淡如清水；也能激情似焰火，保留曖昧的空間，這種開放式結局最為絕妙。

投身同人世界，有一大部分原因是我沒辦法在現實生活中尋得認同。怎麼男孩子這種生物，放在耽美的幻想裡就突然可親可愛了？國中時不懂得什麼胭脂水粉、甚至連替自己梳個馬尾都散得零零落落。我是一隻有著細幼雜毛的醜鴨子，一介膚色黝黑、戴著黑框眼鏡、體重過重的宅女，大尺碼的雙腳粗壯有力。男生們叫我「恐龍妹」或「葉胖胖」。班裡躁動的男同學，同時具有純粹的惡意與魅力。我喜歡那些男孩子，也害怕那些男孩子。後來才明白，對他們的腦補或意淫，其實是另一種報復性的凝視：你們討厭我不要緊，我知道你們心中必定有愛，只是不是對我、或我們女生。只要是這樣，那就沒有關係，我對男孩子的未知與恐懼，能因此降低一點點。

當時，班上有兩個籃球校隊的男孩子特別受女生歡迎，我也偷偷暗戀其中一個。他們個性迥異，一個躁進一個沉著，有大約十五公分的身高差。每天下課，矮個子就喜歡若無其事地坐在高個子的大腿上。他們於球場上合作無間，一起訓練、偶爾拌嘴，一天有十個小時都黏在一塊。某次比賽，他們傳球失誤，漏了分，場上氣氛火爆，眼看兩人就要撕破臉。然而下場後，高個子還是輕輕地拍了矮個子的肩，坦率說了抱歉。他們純潔無垢的肢體接觸、球場上的相知相惜，成為支撐我上學的其中一項精神糧食。我所渴望、所追求的那份「純粹」，在他們身上體現得恰如其分。從他們互動中漫溢的「萌」感，催生出無盡的祥和與幸福。對於這點，我一直是個有原則的腐女，不亂點鴛鴦譜、不執著將男孩們的感情昇華成戀愛關係，只醉心那份清高的友伴之愛。

我並不是班上唯一的腐女，與我祕密共享滿足感的，還有我親愛的好姊妹們。掃地時間，我們三兩圍圈，躲在抬放到桌上的椅子後面，交換彼此在墊腳石書店買的BL漫畫或同人誌。幾個國中女生像企鵝寶寶們擠在一塊，窸窸窣窣討論，時不時露出癡傻的愚笑，揮舞著我們的翅膀、舒展我們的掌心，試圖壓抑興奮的尖叫。愉悅從一格一格的黑白分鏡、磅數特薄的書頁流進我們的指尖、穿透身體，衝往大腦，迸發成無窮無盡的幻想。予以我們身心靈的寬慰，教會我們慈祥與博愛。這是我們在這不友善世界的另一種遠觀及詮釋。霸氣、忠犬、腹黑、傲嬌、病氣……，我研究這些五花八門的角色屬性，比背元素周期表還要認真。

2015年，升國三的暑假，我發狂似地玩一款叫作《刀劍亂舞》的線上遊戲，其將歷史上著名的日本刀擬人成一個個美男，成功吸引大票腐女進坑「鍛刀」。與此同時，我註冊了噗浪帳號，取了一個中二的暱稱，為自己創造一個理想中的虛擬繪型，以一張扁平的臉在網路世界流浪冒險、並在同溫層肥厚的社交軟體結識能繪能文的同人作者群。我們有著共同的偉大理想——讓男人與男人幸福快樂。為達到這個宏願，我們努力自產自銷、磨練畫技與文筆，只為了將腦內構築的世界具象化、傳播愛與和平。作者們的心血結晶，能有幾種販售管道：同人展或網路通販。我將同人展視為一種宗教長征，在場上，你不僅能找那些平時互助互愛的網友「認親」，還能以最划算的價格購入畫技與劇情兼備的同人誌。同人作者們有時會將一些較短篇幅的故事製成免費的「無料」小刊，只為了宣揚摯愛的cp，便自掏腰包印刷。為了這份難能可貴的情操和乾癟的荷包，我勢必得親臨現場，瞄準那些短小美好的小冊。因為對於《刀劍亂舞》的狂愛，我老早就研究好台灣同人誌販售會（CWT）的動線、訂好兩日活動的入場門票。然而那年蘇迪勒颱風無情登陸，全台風雨不斷，八月八號第一天的活動被迫取消。隔天，我央求爸爸一定要載我到台大體育館參加，我說：「這是我大考前最後一次任性。」他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問我是不是瘋了。我又說：「我們昨天已經幫你過過父親節了。」於是他一臉無奈地發動汽車，載我出門。外頭仍在飄雨，街上好多路樹都倒了，即便如此，台大體育館的外頭，還是有一條長長的人龍，五顏六色的傘面如香菇群落一朵一朵地開，幾乎要把他們校園給繞遍。我八點到體育館，沿隊伍不斷碎步前進，直到十一點才真正入場。那天，我把八千多塊的壓歲錢全部花光，在擁擠的人潮裡隨機拉了個路人，請她代替我出示證件買十八禁的同人誌。傍晚，我提著兩大袋厚薄不一的同人誌、壓克力吊飾、胸針等周邊回家，功德圓滿。

我以為自己會永遠浸淫在宅宅們的溫柔鄉，孰料這種狂熱在升高中後開始逐漸消散。國中畢業前的兩個禮拜，高個子籃球隊拒絕了我的告白。我開始追究自己，殘酷地把原因歸咎在沒營養的興趣上面。在我虛構的青少年階級金字塔裡，我知道自己的地位該在哪裡。高中放榜後，一股強烈、急欲改變的念頭壓過了一切：「我想交男朋友！我想要當現充！」我還小，對於被愛的認知還很膚淺，不知道「宅」這件事與愛的本質無關。於是我把堆山積海的同人誌封印在最底層的抽屜，戴起隱形眼鏡、拿壓歲錢去買新衣服和寶雅的開架唇膏。說不上來是我刻意壓抑的結果、青春期的善變、又或者只是太窮，我咻一聲就褪去對同人創作的熱情，把時間和零用錢都拿去讀書與社交。網路世界的社交只是一串帳號，容易連結也容易捨棄，我把噗浪刪掉，回到現實生活。長大是要把身體深層裡的東西不斷篩選、不斷丟棄，挪出一個空間來，才能把新的東西放進去。時至今日，我偶爾看些漫畫小品，但再也不會如過往那樣瘋狂。唯一保存完善的嗜好，是觀看男孩子們自然的互動與友誼。即使是在成功交到男朋友後，我也還是在試著以我無從介入的角度搞懂他們：美麗又恐怖的男孩們、純粹而澄澈的感情吶——總是能在各種艱困的時刻取悅我，讓我心底開出嫩粉色的五瓣花。他們可以是琥珀色的威士忌與槍；汽水裡面的彈珠與薄荷糖；草莓蛋糕與鮮奶油……。想到這裡，嘴角又不自覺地淺淺上揚。

腐魂不死，只是逐漸凋零。

台積電文學之星簡歷：
葉儀萱 (第十六屆散文獎得主)

2001年生，曾獲桃園市高中生文學獎、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中央大學金筆獎。我記得那個籃球隊的男生在拒絕我的時候跟我說：「欸，世界上一定會有人喜歡妳啦，只是不是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嗚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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