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EN也是一種克蘇魯之巨星

早上到花店，小妹對Rose比出噓的口型，指指花藝室。她輕輕開門，讓進光線微弱，依然映得睡在沙發上何佳平的側臉好似睡美人石雕。

他身邊都是白鬱金香、滿天星、淺藍與淡黃色的繡球花，枝葉繁茂美不勝收，淪為他精緻臉孔的陪襯，纖細的花蕊顫巍巍在他濃密睫毛旁低頭。

他穿著黑襯衫，夾克敞開，頭髮上還殘留著銀雪亮片，顯然是演唱會結束後沒有好好清理就偷跑了。

Rose轉身給他泡了杯白茶，輕輕合上門。一片靜謐中，果然聽到他悠長吐氣，朝她睜開眼，那雙極黑透亮的眸子好似小動物般天真純凈。但這個男人已經三十五歲了，很難令人相信。

Rose沒有被他裝睡騙過，說：「怎麼我一來就醒了？」

「我鼻子很靈，聞到妳的氣味。」何佳平這把嗓音是天生造物，溫柔無比，低語也可以像是環繞音響。

「怎麼可能，你是狗嗎？」

他一把捉住她的手腕，輕輕使力，她就鴻毛似的被抓進了他的胸膛。看起來身形清瘦的人，卻全是肌肉，好似豹子一般，她沒有半點抵抗能力。

而且到底世界上有誰會想要抵抗？這男人有著天使般絕美的眉眼，從十八歲出道時的青澀帥氣到今天，逐漸趨為中性之美，侵略性都隱藏在內裡。他很少大笑，『時尚』雜誌將他評為外型最完美的百位明星之首，認為他「性格優雅」。正因如此，當他露出堅決和固執，面前的人往往被震驚，不像她，她早已馴服。

躲開所有人，藏在花店的小房間，已經不是第一次。在這個時代，所有歌迷與粉絲都渴望無限接近偶像的生活。而何佳平固執的保留了這麼一點點。在這裡他們就只是男人跟女人的關係，他會強勢而任性的佔有她，而她心甘情願隨他擺佈。對這兩人來說，正式交往是公開的，求婚是公開的，社群互動是公開的，日常一舉一動、每個標註無不經過公關團隊的細緻潤色，因此也很能理解他有時怪異逆反。

他的吻細細的，好像蓮蓬頭灑下的暖暖帶著花香的水，落在她面龐。他漆黑的頭髮微捲，撒在白皙的額頭，眸光一點晶瑩。太太知道他有潔癖，所以花店裡的地板跟角落都一塵不染。

「寶貝，我們生三個孩子吧。」

Rose聽到露出微笑，被他搓弄的身體彷若容器，盛著飢渴的愛意。在公開場合每天有數不清的人對他示愛，甚至男人也不少，卻沒人知道他有多麼清醒。斤斤計較著旁人收取了他多少，又有多少還對他保留。娛樂不可或缺，卻也不是生活的全部。他熱愛著生活，卻也懷著野望。對自己的女人，每分每寸都渴望霸佔全部。

沒有人知道演唱會上公開表露的愛意只是私下真實的愛一小部分，這方面他簡直是有些古怪的，而她是只屬於他的珍寶。這種愛世上只此一份。

兩人相擁到近中午，SING唱片公司派給他的助理們找來了。何佳平沖過澡，換上白襯衣、深灰開衫跟黑色闊腿褲，眉目舒展的跟他們坐在會議室裡。

「Enhance科技想請佳平哥幫他們代言，製作一款超域，為即將上市的新款導航儀打廣告。」梳著橘紅髒辮戴大眼鏡的蜜拉拿著ipad做報告，「費用還沒開出來，正在談前期。」

「我沒時間，」何佳平打斷她，「我開始構思新歌了。需要專注，哪有空到處宣傳，我又不是藝人，我做音樂。」

蜜拉笑出聲：「但佳平哥你演唱會前跑的廣告比跨年晚會上的價碼還高，宣傳力度強，我們可以開條件呀。」

他微微笑：「沒現場活動？」

「可談的。只有超域製作必須哥親自來。」

何佳平望著她，蜜拉雖然已經對這天光下微褐色的晶亮眼瞳免疫，還是有些感嘆自己何德何能天天對著尤物開會。

她解釋：「好像要戴著E-Neuro裝置做一些例行動作，例如走路、坐下、聊天，讓他們錄製，然後大EN模型就會生成你的超域人物，演出我們同意的情節。那個人物會模仿真人的神態語氣，讓用戶體驗到與明星面對面的感覺。因為只是Teaser，內容不會太多，五分鐘以內。」

「跟真人一樣？妳的意思是，只要買個耳機，就可以把一個假的我帶回家，然後就可以360度換著角度看到爽？我是甚麼泡泡糖玩偶嗎？」他皺眉，不高興的敲敲桌面，「現在的人都這麼狂妄。還有沒有人認真聽音樂了？」

現場的人都常聽到這句口頭禪，很想說當然有人聽，你的音樂得了兩次金曲獎了，但如果有金臉獎或者金腰金腹肌（這是明明存在但本人一直不肯露的東西）獎可能都拿十次了，能怪廠商把腦筋動到這上面來嗎？

市場助理譚雅琪說：「副總建議，可以試做一個，畢竟我們是帶領整個市場的。」

「我考慮一下，」何佳平說，「話又說回來，你們覺得『忘記了』的前奏加段獨立的弦樂編曲怎麼樣？」

那天晚上，何佳平對Rose抱怨：「去年營收超過一億八千萬，還想著出賣色相，是不是嫌我年紀大了？怕賣不了幾年。」

她伸手撫摸他一絲細紋也無的眼角，心想幾年後這雙眼睛只會更迷人，甚至就算帶上白髮，也是魅力無窮，柔聲答：「你做音樂為了甚麼？還記得嗎。」

「給喜歡音樂的人聽，讓他們開心，也讓我自己開心，因為我也是其中之一。我知道妳的意思了。」他往下接，「CD變成mp3，然後變成串流，現在又出來甚麼EN，聽音樂的人一樣多，科技是好東西。但人應該心無旁鶩，才懂得專注在重點上。我的聲音，是重點。不是甚麼卡通演員。」

一個月後，跨年晚會前夕，Enhance公司與搖滾天團普拉斯的合作消息鋪天蓋地。這幾位是對手公司的台柱，偶像派。那隻「在咖啡廳的下午」超域作品刷新了整個娛樂圈的觀看紀錄。

何佳平排演間隙，譚雅琪來找他，給他看前一天發佈的跨年記者會剪輯影片。往常要是他壓軸出場，點閱率至少也在週排行榜的前三，這次排第十。前九名都是跟普拉斯、Enhance或者EN導航儀銷售排隊相關的。有各界人士對於腦波橋接技術的使用說明、網紅的開箱影片，更多的是粉絲的心得。

雅琪還帶來一組EN導航儀，銀白色，比耳機還略小，據說是通過超磁力場自動吸附在耳後。正式使用前需要先觀看一組影片，讓導航儀熟悉該使用者的腦波模式。

何佳平身穿全黑色長褲跟高領套衫，一半的頭髮梳到耳後，一半的垂下，擋著極長的睫毛，目光似水灌注至地。雅琪居然對這個年長十歲的男人生出了不忍。她一面鄙視自己，一面儘量溫柔的說：「試試吧，嚐鮮嘛。新時代也在做，水鳥樂團也接了，不催你，只是看看普拉斯的樣片。」

「我還沒有準備好，讓我想想看。」即使是拒絕，也沒人說的比他更加溫暖柔軟，這是他在舞台上慣用的聲音，「我先唱新歌給妳聽聽，坐下來。」

雅琪坐下來聽了二十秒，就隨著歌聲還有他注視的目光飛天了。這首歌其實她聽過試錄很多次，是很清淡的旋律，他輕柔如羽毛的唱著，比鋼琴聲更敲擊人心。但真人在台上，她坐在第一排，而且他前踏一步，離得更近了。雅琪覺得心跳如擂鼓，不禁站起來深呼吸。

何佳平停下來，在話筒裡小聲說：「妳看，這樣真的好嗎？」

雅琪明白他的意思。大庭廣眾前都受不了，更不要說帶回家私下裡享用。這真的對心臟不好。

但…她抿唇，現代人追求越來越多的訊息、越來越大的刺激，就算他們不做，別人也會做。市場部已經陷入了恐慌，大家都害怕被流行拋棄。

就算是巨星，真的不擔心被潮流吞沒嗎？

何佳平照常精心演出，陪歌迷們倒數，那個場次他甚至比平常還要樸素一點，銀灰色高領上衣，白色窄管褲，腰間繫的垂紗落到腳踝。他額頭抹著一道橘紅的橫紋，高挺的鼻樑與那印記交織，臉部輪廓更明晰。

血紅的燈光好似在他目光流轉間燃燒，現場被快節奏的鼓點渲染得熱烈無比。歌迷們尖叫著，有人忍不住站起身隨著揮手，耳畔亮藍色的燈點就在劇烈動作間脫落了，墜到地面。歌迷慌張的彎下身摸索尋找。這一幕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心往下一沉。然後發現那光點並非一兩處，這裡、那裡，很多。許多人坐著不動，耳後都扣著這裝置。

「是普拉斯在直播跨年的特別超域活動。」

活動結束後，助理給他看新聞，有人說「雙廚同享」。一邊聽現場，一邊進超域，也是前所未有的嘗試。

何佳平黑著臉，這才是真正的冷若冰霜，拂袖而去。連媒體採訪都沒出席。

跨年活動的網路直播點閱率也很低，連去年動感歌后甘田都不如。公司焦頭爛額，次日譚雅琪帶著最新單曲在主要數位音樂平台上的排名報告來了。意外地低，引起了公司內部的緊急會議。市場部門報告說，歌曲的低排名可能與大眾的注意力全被超域相關體驗抓過去有關。

已經開始有媒體想要採訪SING公司，他們聽到一點風聲，說何佳平對新科技有意見，想要詢問他對於新歌排名不如預期的感想。

「算了，反正我也對那些愛來愛去的流行歌榜越來越沒興趣。」何佳平對Rose抱怨，「不如我引退吧。叫雅琪來，趁著大家還願意聽歌，辦一場告別演唱會。公司也可以把資源拿去栽培願意進超域的新人，兩全其美。」

他蹲在角落中，叼著一片葉子，就像個不服氣的十幾歲孩子，可愛又可憐得要命。Rose的心都快要融化，把手指放在他頭頂，摸摸那還洗淨了髮膠、帶著彈性好似彈簧圈般的濃密髮絲。他往上看，她只瞧見那象牙白透亮鼻頭下，厚薄度恰到好處的唇。還有他直順眉峰遮著點漆似的瞳光，眼角半滴的淚。

輕輕撫摸了幾下，就把他擁入懷中。何佳平發出令人心碎的一聲嗚咽，天使流淚也不過如此。Rose不知道該怎麼辦，想了又想，人力有限，她的力量更是全部來源於這個全心愛著的男人，想來想去，也只有跟他一起抱著哭。

他那麼用心的做音樂，還有好幾首歌要發，那些曝光率、粉絲互動、市場合作怎麼辦，未來的市場定位又怎麼辦？大EN科技帶來所有的變革，再沒有比這個圈子更愛嘗鮮的了，有了新人，舊人怎麼辦？

Rose嘗試過了超域，就是普拉斯樂團做的那個，目前還是最前沿的技術。連進去之後，她發現自己在一個冰天雪地的山峰上的咖啡館，木柴在壁爐裡劈啪燃燒，鮮紅的玫瑰插在水晶瓶中。那暖意甚至因為環境的寒冷更加的暖。然後普拉斯的那幾個男孩，就揹著吉他跟貝斯走了進來，對她微笑。

連腳步聲跟開門時吹進來的冷風都完全跟真的一樣，更不要說人了。她在頒獎典禮現場看過他們的表演，現在因為距離更近，就連團員眼角的藍痣都看得一清二楚。

「嗨，玉葳。」主唱還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吃驚的被這大男孩伸出手掌捏起一縷頭髮，頑皮的吹了口氣，髮絲散亂在她額頭上。

主唱哈哈的朗聲大笑，然後撥響了吉他。音樂驚天動地的湧過來，包圍了她，搖動的燈光滾的整個房間都是。

她想要開口說什麼時，一首歌結束，周圍的一切都慢慢復原成現實，她還是坐在雅琪身旁，SING公司的會議室裡。

是不是一生中總會有那麼一個機會，個人感受到自己勢單力薄，而時代的宏輪就這樣無可推拒的輾壓而過。這個瞬間Rose就切實的感覺，沒有別的可做了。她別無選擇。

提出企劃後，公司的人猶豫：「Rose姊，妳這樣做，不怕佳平哥生氣嗎？」

她的聲音柔和而堅定：「雅琪，妳們都叫我Rose姊，我本名是甚麼？不太有人記得吧。為了佳平的理想，我可以忘掉自己，犧牲自己，他其實也是願意的，只是在賭氣。我想給大家展示一個不一樣的他，從我的視角。普拉斯那種超域不適合我們。在超域裡面，做我，佳平唯一的愛妻，才是最舒適的。只要試過，就沒有人可以再忘記。」

這是個絕妙的創意，充滿了吸引力。畢竟，天底下哪個粉絲不想當何太太？以自己的視角進入超域，面對巨星，只會讓大家手足無措，直接成為他眼中的珍寶才是目的，有多少人每天打開社群媒體都是為了一窺那種甜蜜。

錄製過程並沒有太久，何佳平在錄音室工作，也沒有發現她短暫的外出。

當名為「烹」的那隻超域體驗終於被推出，它迅速在粉絲中間掀起了巨大的波瀾。他們可以體驗在花園的溫室中，看著何佳平簡單烹飪荷包蛋跟牛排，製作簡單的早餐。他側頭詢問她的口味，餵她喝紅酒。大家驚嘆於能夠如此接近何佳平，能夠感受到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Rose的視角仿佛讓他們真切的觸碰到了何佳平本人，即使他只是隨性的低哼了一段歌曲，也令人神魂顛倒。

一切都被矯正，回到了原點，不，是比以往更令人驚訝的新紀錄。無論是新歌、發佈會、訪問、代言邀約，全部都刷新了紀錄。

他本人甚至都不需要出席超域相關的記者會。

一個月後，那是個陰天。何佳平在混亂和嘈雜的世界中，找到了一片安靜。他坐在昏暗的房間裡，手機依然在震動，但他沒有再去看它。他想到Rose傳給他的那段話，他想用這靈感來創作新歌。

「親愛的，無論你是否願意，你已是眾人枯燥生活中的亮點，成了他們乏味湯中的鹽，90%純巧克力中的甜味，是陰天破雲而出的一束光。」

何佳平的心中湧起一種莫名的感覺。他感到一種奇異的分離感，好像自己的靈魂已經不再屬於自己。他的聲音、形象、甚至是他的情感，都被數位世界所吞噬，被無數虛擬的觸手拉扯，分割成數不清的碎片。

Rose說的對，但他胸中也浮現出一句話。

就好像自己已經無處不在，同時，已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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