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雷] 我的家 The Occupant (Netflix 西班牙片)

Netflix 3/25 新上架的西班牙驚悚片《我的家》，有部分台灣宣傳比作「西班牙版的《寄生上流》」？我看了後覺得它和《寄生上流》是有一些神似之處，但並不像《寄》片那樣世界觀鋪天蓋地而設計細節又充滿隱喻與聯想。這部《我的家》就是個小品、講個小故事、而且這小故事也精準地捕捉這個十年的西班牙焦慮。西班牙這十年焦慮不外就是經濟衰敗房市泡沫大裁員，過去的榮景消失泡沫破了大家苦哈哈度日，不過苦就苦也未必真過不下去，西班牙這幾年越拍越多的「歐豬電影」總是告訴我們沒了光鮮的經濟仍有溫暖的人情。

不過這部《我的家》，並不像那些歐豬題材的喜劇或家庭劇提點我們道德、人情、與超越希望，而是拿這歐豬焦慮來拍一部往黑暗鑽去的驚悚片。這驚悚片甚至不是警世的，不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而是把一個本來微小的不平惡念慢慢如滾雪球般無限放大，令觀眾知道這種情懷可以做到什麼令人吒舌的地步。至於做到這種地步是好是壞呢？那就看觀眾各自的人生觀為何了。
http://fr.web.img3.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20/03/26/17/18/4722488.jpg

美好生活廣告，是一種迷醉

此片如《寄生上流》般有間漂亮的當代極簡風大宅，有密斯式的簡單牆面與開窗、做出簡單幾何的空間與立面分割、留下廣大空間少量傢俱製造奢而不華的視覺意象，雖然此片這間大宅只是巴塞隆那山丘上的高檔公寓而非《寄生上流》那種山頂獨棟。話說這種住宅充滿美好純淨的視覺意象，但若真有機會住過一兩天就知它在日常使用上充滿疏離，不論是人與空間的關係還是人與人的關係都一樣，在日常功能與家人情感上都很容易處處有種不對味或不到位。

不過意象就是意象，光意象就可以吸引無數人奮鬥一生奉獻鈔票權去爭取，至於住宅用起來好不好用、家庭成員在這裡是否幸福美滿，都已拋諸腦後。此片的中年男主角 Javier ，就是從事廣告業的，他過去年輕時代企劃最多的廣告作品就是關於「家庭」，美好的住宅、美好的泳池、美好的花園、美好的房車、美好的遊艇... 一切都有塑造美好意象以推銷產品的公式。他在此片的初始，就是個在歐債風暴中被裁員的資深廣告創意人，不過在巴塞隆納這個歐債風暴並沒擊倒的西班牙經濟火車頭城市，正有一股青創勢力正在淘汰中老年前輩。

本片開頭就看他帶著廣告作品集走過一間又一間新貴公司投履歷、被小輩一次又一次表面崇拜其實看笑話地委婉打發走、而且處處受到資本社會有錢光鮮沒錢吃土的奚落... 過去的成功男人在今日這樣的低潮下，他也跟著無數中年失業者去上了一些類似卡內基訓練的領袖勵志課程，不停地灌輸他「我們是贏家、我們不服輸、我們不道歉、我們不低頭」的價值，讓他們一次次接受這種勵志振奮話語的「迷醉」，彷彿打了禁藥一般硬撐起雄風。看著這些課程的聲嘶力竭，以及電影鏡頭捕捉男主的側臉與眼神變化，我們都不禁為他此時扭曲的心境打一個寒戰。

家庭是真實？還是個意象？

話說，月有陰晴圓缺、經濟有起有落、時有太平盛世也時有全球疫情 XD 在世道的低潮期中，從頂峰墜落的人們該如何自處呢？也不是沒有辦法的。本片開頭， Javier 住在高檔公寓每天出去面試，但這高檔生活已漸漸撐不住，他那美貌又溫柔的老婆 Marga卻毫不憂慮：我們可以賣掉名車、我們可以搬出豪宅、我們可以讓孩子從貴族學校轉念社區學校、我可以出去工作貼補家用、我昨天是貴夫人明天也可以當清潔工... 這位老婆真是世間所有男人的夢想呀！（喔不，有些男人想要的恐怕還更多）

當然 Marga這角色有點理想型，畢竟她在此片的角色任務就是要對比男主角：老婆 Marga代言沈潛順勢、胼手胝足、以愛度過一切，老公 Javier 則代言力爭上游、都我應得、一點也不能少！這一家還有一個兒子，從電影前段夫妻兩人對待兒子的不同態度就可知世界觀的大不同。這兒子，並不是什麼優秀的學生，身材胖胖體育不好當然也不酷，在學校平常就會被人嘲笑，爸爸失業了當然會被笑更大只是也不敢跟爸爸說。媽媽 Marga對待他，就是好好愛護他引領他面對，不管我們有錢還是沒錢、住大房還是住小房，家人都會在一起度過。

但爸爸 Javier 對待他，就是硬要拉拔他成為優秀孩子為家庭爭光，帶他跑一次步硬要他超越，他超越不來就翻白眼覺得孩子不成材... 本片接下來，我們慢慢會發現一種超冷酷的世界觀：不優秀的孩子、我不想要了，不光鮮的妻子、我也不想要了！當然這種話沒有人會明白說出來，甚至不會在心裡對自己承認，只是潛意識裡已經毫不猶豫地準備把糟糠妻小切割掉、如廣告中的夢幻妻小我才要！這裡也如《寄生上流》有一股討厭的「氣味」問題，只是這次不是地下室霉味而是漂白水，但漂白水正是糟糠妻跟你吃苦不離不棄的氣味呀...

上流與下流，相惜或相殘？

很快地 Javier 一家搬出豪宅住進小公寓、進入沈潛期，只是他留了個後手：本來打掃女傭有一把鑰匙他要了回來，但轉頭並沒把它還回去！也許潛意識裡 Javier 一直想著那豪華大宅美好生活是屬於我的，在住宅重新租給一位年輕新貴後，他一開始恐怕也只是心懷鄉愁找機會偷溜進去回味從前，就算只是開個音響倒個牛奶吃碗玉米片也就心滿意足了，這裡是還頗有《寄生上流》那小酌一杯偷點小幸福的味道。只是此片的魅力就在於：這偷點幸福的慾望是不會滿足的、是會隨著一步步食髓知味後越養越大的。

新住進豪宅的光鮮亮麗家庭，三十出頭的男主人 Tomas是西班牙第二大貨運公司副總裁，家有致力公益的律師妻子也有獲獎無數的體操女兒，一切都是他心中的「完美」。這位金童 Tomas由我心目中的西班牙第一帥男 Mario Casas飾演，他現在在 Netflix上就有八部片！火爆如《天空上三公尺》、深情如《雪地裡的棕櫚樹》、荒唐如《抓狂酒吧》、心機如《佈局》，這次在《我的家》則展現天真單純的一面，也有一種「有錢就是善良」的味道。不過有錢人也有有錢人的煩惱，Javier溜進大宅翻他抽屜看他電腦也漸知一二，懷著狼性大膽出擊。

這位 Tomas的有錢人煩惱，表面上是長年酗酒，參加戒酒互助會終於戒了半年有成... 正是 Javier 抓準其處境而前來攻心的切入點！很快地 Javier 裝作同樣戒酒同樣掙扎而得到了他的認同也建立了友誼，才知道進一步的有錢人焦慮：原來 Tomas表面三十出頭就當西班牙第二大貨運副總裁看似是成功新貴、但其實這間的總裁是他丈人！而且富家老婆 Lara 喜歡一種平民白手起家夢想、總裁老爸還要背著女兒偷偷接濟、給空降女婿各種無謂的裝忙 XD 很弔詭地，平民力爭上游尋求光鮮生活、成功人士卻只想擺脫光鮮生活尋求真實與踏實，兩人明明值得互相鼓勵呀！

只可惜這不是勵志片、而是驚悚片...

酗酒與廣告，面對挫折的迷醉

酒癮與戒酒，在本片中段 Javier 與 Tomas的（偽）友誼中佔了很大的份量，也煞有其事地做了很多申論。人喝酒的動機很多，此片大體聚焦在「有煩惱與焦慮，就忍不住喝酒」，是把酒精界定為遇到困厄時給自己幻想解脫的安慰劑。安慰劑，也不止是 Tomas沈迷的酒精、不只是 Javier 謊稱他曾沈迷的毒品，其實在本片前段曾花了不少篇幅描繪過的「廣告」與「勵志課程」也儼然是提供幻象的安慰劑：人娶妻生子工作養家，這件事在金融風暴或任何經濟蕭條時受挫了，結果基本面的家庭經濟被擱置一旁，受挫的人們竟如 Javier 一般沈迷在廣告意象與勵志話語中？

本片 Javier 接近 Tomas這家的過程，其作為驚悚片的最驚悚處，我覺得是他的計畫一直不明確，一直是見招拆招且戰且走，一直隨著對這家庭的多一點認識而調整目標改變計畫，但這最初計劃與一路調整與改變卻從來不明確拍給觀眾看、都要我們猜、甚至要我們觀眾自問「如果我知道這麼多、我會想要怎麼做」。他可以只是想偶爾偷溜進大宅回味從前、他可以只是想攀親帶故交到富朋友、他可以請富朋友資助他或給他安排個工作、他可以勾搭上富老婆來搞點勒索、他可以製造些意外把他們踢走再把這豪宅奪回來...

不論是白計畫還是黑計畫都可以有很多種，但本片很要命地選了一個最邪惡的！而且為了讓這邪惡計畫順利進行， Javier 對路上的每一顆石頭都不動聲色計畫妥當一腳踢開！到底一個為了事業挫敗與命運不公而憤懣的男人，能夠拋棄原則與人性做到什麼地步，本片在短短時間內真是一次次嚇到我。而主角 Javier 這一切禁忌行為，可以如許多禁忌角色般悠悠道一句 "The things I do for love" 嗎？糟糕恐怕還不行，這一切跟他娶妻生子工作養家那「愛」的真實初衷已經毫無關係了！只剩下片頭片尾呼應的美好生活廣告意象，配上欠扁的《蝴蝶夫人》花之二重唱。

西班牙，念念不忘的泡影？

話說本片這好房好車好妻好子的「美好生活」之廣告意象，也是一種時代產物，並非永遠如此。在片頭第一場戲 Javier 帶著廣告作品集去給年輕新貴面試時，年輕人顯然已對這種奢華意象感到過時，覺得已無法再帶給下代廣大消費者認同。也許現實的西班牙也一樣，過去 1975、佛朗哥倒台後渴望超英趕美一路衝的經濟，到 2008 歐債風暴也證明只是泡沫一場，恐怕可預見的未來都不可能回到那夢幻榮景了；那此片，是否也只是在談一個老世代西班牙人、不計一切想奪回那間房子回到老夢想、卻沒意識到那只是亭台樓閣的幻想而和民生家計毫無關係呢？

此片有極簡豪宅、有光鮮生活，有下流的生意失敗、有上流的天真純善，有令人打從心底排斥的氣味、也有令人處心積慮的上爬取代，甚至這取代過程中還有各種勾心鬥角自相殘殺... 好像真有點《寄生上流》的影子！不過我覺得此片雖然比較小品像部驚悚爽片，但它的世界觀更加黑暗，看完後回想起《寄生上流》那一家人相濡以沫的情感、鋌而走險的焦慮、以及斷尾求生的無奈，突然覺得《寄》片這家子罪人已經很可愛很聖潔了！此片男主 Javier 沒有一丁點可愛與聖潔、沒有一丁點焦慮與無奈、甚至沒有一丁點剩下的人性與情感！他人生唯一剩下的，只有美好的意象。

這樣極端的角色、極端的計畫、極端的惡行，在人性深度上和《寄生上流》完全不在同檔次，也就只能當部 Netflix驚悚片小品搭個歐債風暴列車嚇嚇觀眾了，如能讓觀眾發現心底潛隱的惡念、而及時抽離醒醒腦子，也是種貢獻。中年光頭男主角 Javier 由《再見橄欖樹》演員 Javier Gutiérrez Álvarez 飾演，他這外型在我心中的最理想演員是義大利火爆浪子 Elio Germano 、心裡不免幻想如果能由 Germano來對戲西班牙火爆浪子 Mario Casas那該有多好！不過這位演員實力堅強演出深沉渾不著痕跡，值得喜歡西語片的觀眾繼續注意。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AdlW3fLiyY

--
以下順道分享一下我這幾年看過的「西班牙歐豬電影」片單：

《維多莉亞》Victoria (2015)
談西班牙青年遠赴德國柏林打工的困境，用一鏡到底午夜狂奔式的奇情驚悚來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6QzAA4qEGqs

《找不著北》Perdiendo el norte (2015)
再談西班牙青年遠赴德國柏林打工的困境，用歡樂熱鬧的年輕人喜劇來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141qXkBo1M

《我們得談談》Tenemos que hablar (2016)
談西班牙國內的過去經濟榮景與今日失落，用溫暖的俊男美女愛情片來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Nu4rLBKKzQ

《再見橄欖樹》El olivo (2016)
談西班牙被德國與歐盟吃乾抹淨的不公現象，用肯洛區子弟兵的社會寫實來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xMk6HDqjhs

《抓狂酒吧》El Bar (2017)
談西班牙自己在老大哥強勢樽節下的人心向背，用寓言式的驚悚舞台劇來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AYtHqEhMqI

《異鄉真心話》Las distancias (2018)
談西班牙青年身在破敗國內與光鮮國外的幻想與破滅，用三五好友的青年劇情片來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3128AWGlEc

《人盡皆知》Todos lo Saben (2018)
談西班牙城鄉貧富問題的過去幻夢與今日現形，用一場懸疑綁票案的家族風雲來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8vQaq0RuY4

《逆轉劫局》70 binladens (2018)
談西班牙失落上世代與希望下世代的傳承，用一場如警匪片銀行搶劫的黑色喜劇來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mN6chVvxv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