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西遊記之神界尚未達成社會主義

西遊記是神怪玄幻小說經典，在我眼中更像RPG劇本的鼻祖。正如標題所言，本書記載唐僧師徒四人一馬遊山玩水前往天竺取經的遊歷，一路游山玩水，在各個城市打卡、買物資、收集情報、進旅店補血，山野路間定期遇上埋伏的妖物，先清雜魚，後打大Boss，打不過就機械降神（字面意義），上書佛祖或玉皇大帝求打救。最終師徒一行成功抵達印度，然後跟據RPG「前往目的地的冒險很有趣，回程的路已經走過了所以黑屏就好」的定律，一陣風回到大唐，隨後再度回歸印度修成正果。

西遊記是作者收集民間傳說後編修的同人合誌，世界觀和設定肯定會有自相矛盾之處。畢竟這個故事的背景已經夠混雜了︰漫天神佛裏又有大佛又有道教天庭，兩派勢力混在一起玩，豈不是任天堂明星大亂鬥的陣容？現代要改編西遊記，可以加開天照大神GM的日本地圖、真主GM的中東與非洲地圖、宙斯GM的希臘地圖、耶和華GM的歐美地圖、巨人GM的北歐地圖和飛天意大利麵神GM的隱藏地圖，既保證多元性，也方便拖戲好爽賺週邊商品錢。
除去一開始收集隊友的標準流程外，隊員集齊後的故事均走單元劇形式，故事與故事間可以調換順序來看，而且角色定位和流程都差不多。故事裏各人人設鮮明，分工明確，各人的成長不多。一眾妖怪很可愛，萬物有靈，萬物可成精，很有神道教的影子。即使成了精，也保留著自己的本性，老鼠精打地洞，蝎子精怕母雞菩薩，在寓教於樂中教導孩童各種動物的習性和相生相剋。

正如同魔王死於話癆，本作妖怪死於拖延症，都把唐僧捉到手了還硬拖著不吃，就綁在那裏然後討論要蒸還是要煮（妖怪們幾乎沒提到煎炸。其實他們可以自信一點，依妖怪的飲食習慣，就算不吃唐僧肉，也能長命百歲的呀）。大部份妖怪不馬上吃的道理是「怕馬上吃了唐僧孫悟空會來找麻煩」，驟眼看是邏輯鬼材，仔細推敲會品出他們的投機主義︰先把唐僧放幾天，萬一孫悟空其實沒那麼緊張他，上門鬧兩鬧就散伙了，他們就吃唐僧。如果孫悟空真的很重視唐僧，使盡全力救他，他們就把唐僧交回去，好過馬上吃唐僧後真心緊張師傅的孫悟空前來尋仇，把他們團滅。他們為孫悟空設了一個Price hurdle，願意付出時間成本的孫悟空（消費者）可以得到活著的唐僧（利益；對消費者來說等同折扣），不願意付出成本的孫悟空則會把唐僧（利益；對商家而言是利潤）拱手讓給妖怪（賣家）。

唐僧︰公主擔當/左膠擔當

每一隻妖怪都饞他的身子，男妖要他的肉，女妖要他的精，如果現代要再改編西遊記可能為了政治正確加隻GAY妖怪貪他的精，或者只要他肉不要他精的女妖之類。遭綁架無數次，明明佛祖和天庭派了三十九位護法神仙跟著他，結果三十九位沒一位能打。我一開始以為他的隨身護衞各有來頭，畢竟名頭響亮，四值功曹、護法伽藍，聽著就很威猛是不是，一查，四值是指年月日時，功曹是office boy，伽藍是寺院，護法是護衞，所以大仙們派下凡的是幾個報時的秘書和寺廟保安，功能等同一個只能回報持有人位置而無法指引方向的GPS，基本上只是用來方便一眾大仙觀賞取經實時真人秀。

唐僧初期很愛罵孫悟空，動不動就為遭他砍死的強盜或妖精落淚，一邊滿懷慈悲地抹眼淚一邊唸緊箍咒來懲罰悟空，那時我時常覺得悟空你還是讓他變成人肉饅頭算了。

悟空︰吐槽擔當/戰鬥擔當

每一回遇妖都主要是靠他出面，最出名的技能是變身，變成各種生物死物，簡直魔法少女始祖。和豬八戒兩人組成搞笑擔當。

孫悟空基本上是隻淘氣的小潑猴，同時也是一眾角色中悟性最高的一位。唐僧臨到聖山前見山高路遠而膽怯，還是悟空為他打氣︰「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就在汝心頭。」看得我居然有點感動。悟空功得圓滿，修成鬥戰勝佛，封號夠中二，我喜歡。

豬八戒︰裝傻擔當

個人覺得豬八戒是繼孫悟空外第二有人格魅力的隊員，魅力在其率性，一直強調自己不情願取經，只是因為犯了錯、為了將功贖罪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入伙。取經路上一遇到困難就放下行李高呼「老子唔撈啦老子要回家找老婆耍去」，應該是不少打工人的人生偶像。和孫悟空兩人時常表演相聲，受悟空捉弄，終成基友。

馬馬和沙僧︰基本上沒甚麼戲份，平常當佈景版，偶爾劃劃水講兩句台詞就又領到本日便當錢了。

西遊記有個Happy end，眾人取經成功，修成正果。但這真的是Happy end嗎？我的意思是，「修成正果」對於一眾主角來說真的是好結局嗎？第一次讓我產生這種疑問的情節，是觀音收服紅孩兒做座邊的善財童子。理論上本是山野精怪的紅孩兒成了神使，是天大的好事。然而日後孫悟空撞上紅孩兒的親生父母牛魔王和鐵扇公主並通報這樁喜事時，兩人的反應均是勃然大怒︰「我還沒跟你計較呢，你倒自己提起了！」如果服侍觀音等同升官發財，父母怎會是這種反應呢？

等到如來收服大鵬金翅鵰時，鵰兄才把道理點明︰「你那裡持齋把素，極貧極苦；我這裏吃人肉，受用無窮！」真理智慧，比不上酒池肉林。難怪每位天庭高官收服妖怪都得走
Pocketmon路線，必須把妖怪胖揍一頓（或多頓），揍得牠滿地找牙，牠才委屈地跟著拳頭大的走。

從來沒有任何一隻妖怪是受到諸位神佛的聖光感召而皈依佛門的。難道天庭生活不吸引嗎？天庭的生活還是不錯的，不時大開宴席，有仙桃素酒，美貌宮娥，但這群高官畢竟只是金字塔上的一小群精英罷了。真正的廣大仙界群眾在人間，這群派駐人間的仙子過的是甚麼生活呢？

主角一行人每到一個國家都要「倒換關文」，就是拿簽證之意。人間依人的法律分成不同國王統治的國家，依天庭的律法則分給在地的土地公管理。孫悟空是怎麼對土地公的？呼之則來，揮之則去，時常呼呼喝喝，心情不好時把土地公招過來一開口就叫囂「外公心情不好，你先讓外公我打幾棒」。車遲國裏，孫悟空和道士鬥法，這三位大仙的法術可直通玉帝，玉帝依其求雨舞下旨降雨，雷公電母風婆雲童龍王全都跑到天上就要依法下雨了，孫悟空突然跳上天去命令他們必須暫停，得等自己指示才能下雨，不然就棒打他們。一方面是有關係便沒關係，朝中有人好辦事，另一方面我能想像這群天文台公務員的無奈︰頭頂上司玉皇大帝比自己高級，這位拿著如來當令箭的和尚同事也比自己高級，兩位高層下的指令有矛盾，夾在中間真是左右做神難！上至雷公，下至土地公，水深至龍王，都不過是群地位卑微的地方公務員，面對職位比自己高的閪同事只能唯唯喏喏，無法向更高層申訴職場暴力。職業無貴賤之分，這句話在天庭顯然是行不通的。

上班沒尊嚴，可以靠高薪搭救。但薪資真的吸引嗎？在車遲國裏，孫悟空和其中一位大仙鬥法鬥砍下自己的腦袋時，大仙試著賄賂土地公︰「只要你抓緊潑猴的頭不讓它歸位，我就幫你重修聖廟，將泥塑的神像打造成金身。」可見土地公中不少泥菩薩，待遇不太吸引。甚至師徒抵達靈山取經時，守經人還大大方方向他們索賄，師徒們沒有錢，守經人就隨便給他們幾卷無字天書打發他們走。你以為無字天書是禪，是悟道，是心頭的靈山？最後是佛門高層燃燈古佛大發慈悲，使個計讓唐僧回來換有字的真正經書。唐僧回來換經時少不了向佛祖告狀，佛祖還維護門徒︰「經不可輕傳，不可空取。你東土眾生愚迷，只可傳無字天書。」最終唐僧無奈奉上紫金鉢，才得以換真經（回想起來佛祖那句愚迷不是罵東土眾生，而是罵唐僧不通人情，不給老子好處還想要老子辦事），可見佛門內部貪污是上下一心，絕不是基層壞壞中央聖明的情況。

考公務員不求尊嚴，不求收入，求個安穩總行了吧？別忘了向孫悟空求救的黑水河河神︰本來住在衡陽峪黑水河神府裏好好的，硬生生被一隻妖精鳩佔鵲巢趕跑淪為露宿老人，上海內法庭控告才發現對方是西海龍王的侄子，法庭不光吃案還建議他把家讓給被告住，想上訪至天庭卻因官職太低而無法見到玉帝。慘啊！都成神了還會遭有後門的野妖精趕出家門，無家可歸，法律站在有權力者的一邊，可見仙界也是法紀不彰，我爸李剛。

成仙那麼慘還不如當妖怪，就算同樣是弱肉強食，起碼可吃香喝辣。本作的妖怪頭領們確實過得不錯，自由自在，難怪個個都不情願遭佛祖收服。不過仔細一看，慈悲為懷不忍殺生的高層收編的都是戰鬥力強的Boss，如黑熊怪、黃風怪、紅孩兒，至於一眾妖怪囉嘍，只不過是構成「把群妖眾怪盡情打死剿除乾淨」這句陳述的幾萬份之一而已。

還記得幫妖怪大王送宣戰信給朱紫國的小妖有來有去嗎？他在送信途中自言自語大王宣戰「天理不容」，當時跟縱他的孫悟空還暗自欣賞「妖精也有存心好的」，結果過兩行就把他一棒打死了。身為和平主義者的反戰妖怪被佛門人士打得頭爛血流漿迸出，作惡多端的妖怪Boss直接轉職成佛門高層的手下，可見妖怪的下場和其道德水準沒有關連。做妖這一行和Freakonomics中描述的黑幫生態一樣，基層人員低薪高風險，唯一吸引他們入行的，只有升職成頭目就能發大財的宏大夢想而已。

那麼升職易不易呢？隨著故事發展，我們發現一個悲涼的真相︰大部份妖怪大王不是白手興家，而是天庭高層的寵物。天神的動物朋友們動不動就「思凡」、「下凡」做亂，佔山為王，成立黑幫。這不但說明妖怪社會內也有階級複製，也說明天庭不好玩，還說明天神們都愛養寵物，而且還是放養，連寵物跑出家門失蹤幾天都不知道，給我當個負責任的飼主啊混蛋。智人帶貓狗兔子之類的寵物去澳洲造成生態浩劫，仙人之於人間有如智人之於澳洲，人類總是要犯同樣的錯誤。

當孫悟空揭破妖怪真身時，驚覺自家毛孩闖下大禍的神仙總是會及時趕到，訓斥兩句，再把犯了錯的兔子、牛牛、白鹿、蹷岔珷滷a回家。至於他們的共犯和手下，自是遭主角一行打死。小妖得承受高風險才能換回取得高報酬的渺茫機會，這群寵物卻是零風險高報酬，就算事敗也只是回老家繼續當毛孩而已，懲罰？不存在的。這個推論令人更感哀傷︰寵物思凡下凡做亂並不是出於貪欲，而是縝密計算過後的商業決策，甚至搞不好牠們本來就是主人的白手套。而這個決策並不是人人玩得起的，只有有關係的人才有資格斜桿撈偏。

神也難做，妖也難做，沒有任何道行的智人豈不是更形同螻蟻？又不盡然。唐太宗死後遊地府，結果十代閻王全體跑來跟他應酬，可見人間帝王這個牌頭在神界打出來，諸神還是買帳的。等到判官把生死簿拿來，一看唐太宗已壽終，居然直接拿筆來加筆劃為他增加二十年的壽命，我當下吐出一口老血，咁都得？！反正最終唐太宗還是復陽了，沒想到神界和人間一樣水甚深。那比丘國王意圖殺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孩童取其心肝服用，幸遭主角阻止，你以為這種意圖犯反人類罪的惡魔會送上天庭受審，結果他還是好好地當他的國王，玉帝寧可因為郡主推倒供奉自己的桌子而連坐式地罰整個蹵P郡不淮下雨，也懶得動人間的國王。道理遇到權力便點頭哈腰，智人的帝王權位一樣夠大。

皇帝只有一個，餘下的平民是不是過得極慘呢？也不見得。富商寇洪潛心向佛，發願「齋僧一萬人」，唐僧成了那第九千九百九十七位僧人。招待唐僧師徒四人後，他達成心願，炫富式護送主角出城門，結果炫富太過引來強盜覬覷，遭洗劫謀財害命。虔信者因履行屬靈生活而招致殺生之禍，這個下場本身有點諷刺，幸好地藏王菩薩見他是個善士，收他做個掌善緣簿子的案長。因孫悟空來求，菩薩便幫他延長本已終結的陽壽，讓他還陽。這位已得正果的寇洪在地府見到來領他的孫悟空時，第一句話是甚麼？「老師！救我一救！」雖然日常生活中不少虔誠教徒的祈禱細至器官運作，或者堅持要將老早就能主懷安息的家人搶救到底，但天國、輪迴、彩虹橋、死後世界可以是性靈上的借喻，並非代表言者真的相信字面意義上的靈魂不滅；這位寇洪在親身體驗期盼已久的正果後還求孫悟空帶自己回人間，可是真正的葉公好龍了。正面一點想，這也代表人間平民過得不錯，當神仙都比不上。不管是無限的未來，還是智慧與真理，都比不上人間的當下。

西遊記基調歡樂，世界觀卻與水滸傳差不多︰不管是混正道還是混黑道，有能力或有背景的高層永遠吃香喝辣，平庸的基層永遠是食物鍊最底層，兩個體系的差別只在口號而已，階級結構和各個階層的生活模式是完美對應的，甚至兩個理應敵對的體系間有不少斜桿青年。西遊記可以是一部RPG式的奇幻冒險故事，可以是充滿擬人角色的動物大觀，可以是諷刺教徒的反宗教劇，但當中描繪的階級觀是極富現實主義色彩的。

PS1 唐僧飲用女兒國河水後懷胎，馬上去找打胎水飲用，可見即使是有好生之德的佛門人士，也有Pro choice的！

PS2 我最大惑不解的是每回神明要開示主角都得先喬裝成平民來講話，等孫悟空一識破便現出真身然後繼續解釋，啊你又不是不能在人間現真身，為甚麼有話不能好好講一定要
Cosplay著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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