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w: [心得] 個人推理雜感(中)
※ [本文轉錄自 Detective 看板 #1UMCA-W3 ]
作者: nightlight39 (乃賴) 看板: Detective
標題: [心得] 個人推理雜感(中)
時間: Fri Feb 28 15:35:23 2020
【本格推理,一個奢侈的老套遊戲(中)】
說到底,類型其實很多都蠻幼稚的。類型當中的公式,純粹為了樂趣存在,大多都禁不起考驗。公式是讀者與作者約定俗成的默契,但要是這個默契打破,很多當然的地方就會顯得愚蠢。
不然,蜘蛛咬到會有蜘蛛能力,超人身旁都是瞎子,跌落山谷不會死,撿到一本破書馬上可以變強,易容術可以變成任何人,再鼻屎大的殺意都可以有汪洋般的動機,偵探和兇手會互相吸引等等。這些讓人樂此不疲的公式,常常對圈外人解釋起來都有些羞赧。而懂得欣賞這個愚蠢,就是類型的浪漫。對,環太平洋就是影史經典,大怪獸和大機器人互毆,就是非常合理又偉大的史詩戰役。
最近常從圖書館搬一疊疊書回來,我老婆有次抽起最上面一本說:「五隻小豬之歌,好可愛,我會喜歡嗎?」
我說:「不會,裡面大概死很多人。」
「你怎麼知道?」
「因為她每一本都是謀殺,應該說這裡面每一本都是謀殺。」
「所以,你陪我逛街挑家具買盆栽的時候,一直在看人家怎麼謀殺?幾十本都是謀殺?就這樣死、那樣死,一直死?」
「......對......」
(忍住沒回:「BL還不是更誇張,誰管什麼師徒兄弟妖魔鬼怪各路諸神,反正聚在一起都是整天誰攻誰受誰掰彎誰然後衝向無法回頭的床單滾個痛。」)
類型粉絲注定落入一個宅圈的困境:小眾的偏執趣味和大眾的認知程度、嚴肅的審美趣味三者要如何拿捏?
這當然沒有正解,而是所有類型創作者的課題。
承上集,當死亡是句號,而不再是問號,公式化的謀殺、謎團、推理;被害人、兇手、偵探三者不再理所當然的存在,讀者審美疲乏,作者詭計用罄,偵探小說成為犯罪小說,一個架構嚴謹,規則明確的類型,就已經走向沒落了。
古典二十守則早已不再是圭臬,而成為了名偵探的守則這樣的搞笑梗。
誰說謎團、謊言是偵探小說的專利了?誰說謀殺案的重心一定要放在謎底的揭露呢?當類型要素被解放之後,偵探小說不是大家聚在一起的俱樂部,而是一個可以隨意取用進出的百貨公司。犯罪、懸疑、恐怖,或是各路好手,任君取用。這是生態系的必然,也是歐美文壇蓬勃的自然發展。
但也寂寞的是,在小框架中鑽研的樂趣,少了些許。
古典過後,開始可以看出幾個大家在傳承與轉化的努力。
7. 愛是你心裏面還可以背叛的東西。- 約翰·勒卡雷
幾個月的推理入門閱讀,只有兩個人,讓我油然生起景仰之心。我想要照著他的創作年表,看完每一本找得到的作品,不管寫得再爛我都買單。因為即使失誤連連,依然是偉大心靈的煥發。
第一個,就是勒卡雷。
類型流變中,有開創宗立派的大師、有承先啟後的大師、有博采諸家兼於一身的大師。這些寫作者前仆後繼的努力,讓一個創意成為一個淵遠流長的大河,他們帶給了讀者幸福,給了後繼者道路,給了前人遲到的加冕。
但在這些大師之外,還有超越類型的大師。他們一定有前人,但不一定有後繼者。他們從文字、思路、觀點、情懷、世界觀,全部都是個人生命與才華的獨特產物,無法繼承與學習。
他們從類型而來,但是追求的是更孤高的藝術之道,追尋更恆常的嚴肅審美,成為超越類型的大師。他們的愛好者不一定屬於同好圈,而是更主流的受眾。他們作品的成就也不需要單就類型脈絡而論,應當放到更大的整個藝術、文化與社會的脈絡來解讀。
庫柏力克的電影如是,希區考克的電影如是,勒卡雷的小說亦如是。
勒卡雷寫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偵探小說或犯罪小說,他寫的是間諜小說。但不需要以類型來說明,因為他寫的是超一流的偉大小說。
從上流謀殺這本早期的故事可以看出來,勒卡雷是打算寫偵探小說的,這本表現平平的新手作品有謀殺案、有偵探史邁利,有被害者,有兇手、有謎團,有破案。
但我想勒卡雷自己當時就清楚,這本書實在寫得蠻普通的。當中精采的部分,都不是公式化的推理,而是在壓抑和欺瞞底下,扭曲變形的蒼涼人性。
於是,勒卡雷不再去書寫鄉間仕紳的謀殺案,而轉去寫他最擅長的,真正的殺人兇手:國家。
以沒有來由的國家之名,去殺害無辜的受害者,並且與另一個面目難辨的國家對抗,彼此互為兇手、互為偵探、互為被害者,在一團由顛覆善惡、勝負、生死和愛恨的試探、對決和欺瞞構成的迷霧中,勒卡雷真正的主角,終於被勾勒而出--
那是人類史上最偉大、最殘忍、最瘋狂、最文明、最野蠻、最理性、最瘋狂、最悲壯、最邪惡的創造物:
冷戰。
一場以毀滅所有物種、文明、歷史與記憶、所有人類已知為前提的戰爭;
一場看不見敵人,找不到目標、離不開戰場、抵達不了終點的薛西佛斯煉獄。
勒卡雷書寫冷戰真正前線作戰的士兵:活在庸常生活中的間諜。
他們是一群為了殺死對手要愛上對手的生物;
一群為了守護所愛要背叛所愛的生物;
一群在迷霧中奔跑,把起點誤認為終點,把終點視作下一個起點,看見真相又被真相所迷的生物。
宛如等待果陀般,這些間諜永遠在等待一場超越一切戰爭的終極戰爭,一個不該降臨也不會降臨的末日審判,一次和二次大戰都只是這次戰爭的小小序曲。這場最終戰爭窮盡理性和智慧的極致,追求野蠻與瘋狂的極致:
爭奪由誰發射毀滅人類的第一顆飛彈的權力。
人類卑劣到無法結束這場戰爭,懦弱到無法開啟這場戰爭。冷戰的龐大,直至今日還無法消解,冷戰前線的間諜們,依然在鏡中與自己的幻影作戰。這場不義之戰,只有最邪惡的人才能勝利。
冷戰諜魂的誕生,超越了類型。直指人性與文明的邊界。
福爾摩斯的智力,看見了黃金年代的向上精神;
史邁利的冷酷,揭開的則是瘋狂年代的永恆墮落。
一直到2017年,85歲的勒卡雷依然書寫史邁利的故事。
間諜不死,只是沉淪無間。
8. 一個類型的橫空出世:或曰,橘如何越淮化為枳 - 橫溝正史
其實,我是為了橫溝正史才寫這篇文章的。
我不愛橫溝正史。但從他身上,我看到我最關心的問題的一個解答:
一個老去的類型如何轉化、新生。
畢竟,誰不羨慕日本推理呢?明明就是一個移植的外來文類,被他們玩到花樣百出、百花齊放,硬生生是半世紀的閱讀盛世,並帶動了電影、戲劇、動畫、漫畫、遊戲,然後還堂而皇之輸出海外,成為台灣閱讀的大宗。
憑什麼?我一直有著不解與不甘。然後,看完《獄門島》,我總算懂了,日本推理是怎麼走到現在的。
推理這個古老的類型以詭計為核心,
工整地分配著兇手、受害者、偵探的角色;
安排了犯案、謎團、破案的情節,
就這幾張牌可打,就算變招,老狗玩出來的新把戲也是疲態畢現。
在詭計用罄,兇手無招可出,偵探也無招可接的時刻,
在大洋彼岸的日本,要怎麼開創出另一個類型的典範?
難不成到了橫溝正史手上,還有能夠超越近百年推理史的詭計,就這幾張牌,要怎麼源源不絕的出招,打出下一個繁花簇錦的燦爛時代?
結果還真的可以。
先講一個古老的故事:
齊國宰相晏嬰出使楚國,楚國人為了羞辱他抓了一個小偷,說這是在楚國犯罪的齊國人。並質疑他:難道齊國專出小偷?
晏嬰說,這人在齊國不犯罪,在楚國犯罪。橘越過淮河就化為枳。那是楚國社會的結構性問題,不是齊國人的問題。
所以,這就是橫溝正史的答案。
推理小說縱使在英美玩完了,但是在日本,才剛剛開始。
一個人在英美不會犯罪,到了日本才犯罪,那就是日本這個地方有問題。
所以,日本有自己的兇手、自己的謀殺動機、自己的謀殺手法,自己的犯罪型態,也有日本自己的偵探。
那麼,什麼是日本才有的謀殺呢?
古典推理,人為了愛與恨、金錢與恐懼,犯下命案。
所以找出動機、推敲手法,梳理線索,最終就可以破案。
這是一個邏輯嚴明、秩序主宰的世界。
當然,推理本身就是文明與理性的產物。偵探用智慧和真相征服對手,而非暴力。因為暴力是公權力,抓出罪犯時公權力就可以發揮作用。不僅社會理性,屬於社會一份子的兇手和偵探,也都是理性的。不然,抓一個瘋子有什麼智力的機巧可言嗎?不只一個偵探說過,縝密的謀殺不難,最難的是無跡可循的衝動殺人。所以即使是克莉絲蒂或昆恩幾個著名的看似不可思議的動機,最後依然找出一個明確的脈絡。
古典名家少寫瘋狂,畢竟,棋局有輸有贏,打翻棋盤則無遊戲可言。邏輯的世界要怎麼容下不講邏輯的罪犯?
所以,這就是橫溝正史找到的突破口--有理可循的瘋狂動機,秩序世界下的混沌犯罪。
一樣的棋子,在日本的棋盤,有日本的玩法。
這套玩法既有道理,也沒有道理。有規則,但也看不到規則。人皆理性,但做出來的行為都是瘋狂的。
這串莫名其妙的話,放到黃金年代的神探會被嗤之以鼻,但是放在東亞文化的脈絡,就是理所當然。
對,我們就是這樣玩的。
所以,橫溝正史承襲了一套現代化的理性秩序,用啟蒙的光芒,來洞穿前現代的瘋狂與黑暗。在光與暗的對比下,光更顯微弱,黑暗更顯深邃。
這是橫溝正史走到的前人未至。日本這個被現代化的古老前現代帝國,在歷經戰爭之後由GHQ外送民主,披上理性秩序的西裝。但在戰爭撕裂的傷口處,依然可以看到深不可測的前現代野蠻遺緒。
這個民主社會有著根深蒂固的階級格差,今日尚存。合理的成文規則下寫滿了不合理的不成文規則。日本處處學美國,但日本永遠不是美國,而是另一種不是美國、也不是日本的嵌合獸。
於是,日本第一神探金田一耕助,這個福爾摩斯的混血兒表弟,一樣有著天才的洞察力,一樣有毒癮,但是毒癮不是天才的消遣而是弱者的墮落;和華生一樣參與過戰爭,但是參戰不是榮耀的男子氣概而是恥辱的敗者,烙下戰爭創傷。
福爾摩斯語速快,眾人只能被他運轉飛快的超級電腦牽著鼻子走、耍得團團轉;金田一說話就口吃還一直被嘲笑模仿,一頭蓬頭亂髮渾不像貝克街的型男,所到之處沒有萬眾矚目的巨星光芒,而是疑忌的排斥與敵意。
偵探如此,比偵探更重要的兇手與謎團也是夾雜兩者的綜合體。
所以,即使發生在戰後的科學盛世,《本陣殺人事件》依然充斥著琴聲、竹林、和室、武士刀,本陣貴族這些古老傳統遺緒。
然後,在《獄門島》,橫溝正史打造的這隻美日交媾,現代與前現代拚裝的嵌合獸總算大功告成。
我們看到的謀殺,是一場無謂的瘋狂,源於古老日本的野蠻,死亡是一個虔誠獻祭、一種宗教儀式,一個妖異病態的美學追求。
無怪乎,傅博說《獄門島》是日本推理最高傑作,從動機到手法到偵探,從種姓壓迫的歷史脈絡到排他孤立的社會氛圍,從怪誕的妖豔到茫然的淒美、從謀殺儀式的精緻細膩到動機的虔誠偏執。
古典推理的手法應有盡有,但是加入日本之後,全部成為創新。
千山不許一溪奔,謀殺之苗移植東土,日本推理小說終於堂堂溪水出前村。
(待續)
9. 在他眼中,日本就是最大的罪犯 - 松本清張
橫溝正史問的是:推理小說在日本如何可能
松本清張問的是:日本在推理小說如何可能
10. 以推理著史 - 森村誠一
11. 本格推理的矛盾王者 - 島田莊司
12.這個華文推理真厲害 - 陳浩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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