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送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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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送餐人，顧名思義送「吃的」當工作。

只是農曆七月，他送的對象大多不是人。

這職業正式稱呼是「送信人」，至少去派遣公司應徵時是這樣，這裡「信」種類繁多，有當私家郵差送信送包裹的、也有給委託人送「信任」當說客和事佬的、還有專門擔保「立信」，追殺背信者到天涯海角的，反正很多種，他也搞不清。

唯一共同點是都很雷，而他又是其中最雷的。

他送「信仰」。

信仰、香火對某些生命體來說是能量，能攝取食用，既然可以吃就有人跑外賣，就有外賣平台成立，他就在這種公司幹活。而信仰又能粗分成宗教與世俗，他跑前者單居多。

最常見的是獻祭品祭祀，古時也稱「血食」，就牲口豬公一類，但幾千年下來以訛傳訛
、大家不求甚解、小時不讀書，搞到像他這種專門送信仰給異界生命(可能是神、鬼或根本不可名狀怪物)的打工仔，給戲稱送餐人。

你是不是以為送餐人很屌、很威？

乍聽以為萬頭攢動的遶境香火、萬人齊喊「師父好棒棒！」的彭湃香油，這些高貴很貴的信仰都由他來外送上天，那他會告訴你：「這些機會都不屬於我。」

屬於他的單只有雷，雷到外焦裡嫩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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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點半，灰暗城市一隅，等不到都更的老舊公寓窄巷滿滿違停機車。

幾百年沒上油的鏈條嘎吱嘎吱慘叫，代步工具喊得難聽，好不容易塞進空位，小腿給排氣管燙一下的送餐人幹罵，地圖app早早指出委託人做餐點的住處。

要接單送餐，首先你得先去拿餐。

公寓二樓，鏽蝕的鐵門上掛繡太極的雪白布幔，八卦外側刺怪異咒文圈列。

這是間私設神壇，門邊掛塑膠牌，專給人問事消災感情解厄。

神壇裡的腥臭混檀香，說不出的怪，廉價佛具跟法器故作莊嚴擺滿客廳，左一雙辟邪紅鞋、右一把古銅錢劍、上擺彌勒聚寶盆、角落堆滿綑綑金銀紙錢，牆上真武大帝腳踩龜、蛇的彩繪大壁畫，搞得煞有介事，這種陣仗送餐人很熟。

「你好，455號單。」

神壇前靜悄悄，後面正給信徒開光。

後頭臥室蒸氣騰騰，火盆上燒大鍋沸水，赤條條的年輕女人戴上黑眼罩，渾身用雞血蘸墨寫滿咒文，綁符的紅線纏繞大腿、手腕、乳房，流淌滿汗水與淚水。

當送餐人撞開房門時，自封「教主」的肥胖老男人正解開皮帶，來不及看到噁心東西，雄性禿、鷹勾鼻跟絡腮鬍擠出錯愕，「你哪位？喂，你怎麼跑進來的？」

「取單，要送給這三小朋友……二十一世紀玄天佑聖小大王的供餐呢？」

「你、你等我一下。」

教主心不甘情不願整好衣褲，在表情迷茫的女信徒耳邊輕聲囑咐，「你的聖霖將延遲，還不准離開，玄天大王正在彼岸審核你與男友復合的信念，夠不夠強。」

「我不要了，教主大人我下次再來。」看不到的女人打著哆嗦，滴啣唾液。

「玄門已開不能反悔，這勸情咒反噬威力很強大，你母親不是還在化療嗎？」

哭花的女人猛搖頭，乳房震顫汗涔涔，乖乖縮回床上，一動也不敢動。

出了砲房，肥教主端坐紅檜木桌前，擺起架子，「你打擾到我牲祭儀式，血食現在要重新來，得等時辰再臨，還須焚香、誦經三輪，你要不要晚一點再來拿？」

「我能等，動作快點。」

取出隨身攜帶的乾辣椒咀嚼，再灌兩口保溫袋裡的58%金門高粱提神。

他等，他保持耐心。

不理會送餐人，肥教主手掐劍訣嘴念咒，「天靈靈、地靈靈奉請……」

「直接燒完灰包一包，前面省略吧。」送餐人其實沒啥耐心，反正點這種輸送信仰的不會是啥正神，邪魔歪道就別浪費大家時間，出來跑單嘛時間就是金錢。

教主「青」了他一眼，「送信先生請去三樓會客室休息。」

忽然三個虎背熊腰、滿臉橫肉，整套雪白中山裝的教徒跑來，粗聲粗氣請他走。

「別打擾教主師父。」

打擾？我還想打他哩，不過他忍住，「我還有很多單，動作快。」

三樓會客室窗明几淨，牛皮沙發搭大理石桌一塵不染，搞得像律師事務所。

「嗚嗚……」抽噎聲迴盪，對面沙發上，看起來剛成年的女孩披頭散髮，眼睛浮腫，靠在
母親肩上啜泣，「怎麼辦，一定是我的寶寶，他不放過我要怎麼辦？」

「沒事，教主大人會幫你化解。」母親安慰女兒不要害怕他無緣份的孫子。

滿身邋遢、穿得像出門丟垃圾老阿伯的汗衫、短褲配夾腳拖，鬍渣沾酒漬與辣椒種子，高粱很快見底，送餐人躺平整張沙發滑手機，無視教主子弟白眼攻擊。

刷刷其他血食訂單，唉，鬼門開，九成九是各種普渡送好兄弟的「七月單」，這種單路程短、保值低、抽成少，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送信人唉聲嘆氣打回公司。

接通派遣公司的經理基哥，聽到被吵醒的不爽，「阿福，你知道現在幾點嗎？」

「凌晨四點半，基哥，我也回台一段時間了，怎麼都還是這種，沒好的單嗎？」

基哥頓了片刻才作聲，「啥好單？」

「就比較正派嘛，信仰濃度、純度高一點，價格貴點，最近沒缺是不是？」

基哥口氣很差，「啊不然哩，媽祖遶境的香灰會找你送？搞清楚自己什麼咖！」

送信人滿臉通紅，他再一次忍住，「基哥，沒試過怎麼知道我不行，給個機會。」

基哥稍微清醒，語氣放軟，「阿福，不是不給你錢多的單，你自己先看看你的信譽評比，全公司平均4.5顆星，就你0.5顆，怎麼給？你這個月還有活接，是誰保你？公司有淘汰機制，你早就是觀察名單，你再亂搞一次大家就說掰掰了。」

「基哥不是，是上次霜碧灣王八蛋水鬼故意給我差評，一堆每天來狂刷一星。」

「我不管，公司服務至上，點餐人、供餐人就是上帝，不能說誰單給你誰衰小，抱歉我說話直，你二度就業、情況特殊、你家人那些都不是理由，你脾氣吼…」

「靠，跟我家人有什麼雞毛關係！」，手機差點捏碎，掛斷。

火氣上來，扭開第二瓶高粱灌，乾辣椒嚼得喳喳響，要忍耐，他點開錄音擋。

「爸爸，你什麼時候回家？你不是說暑假要帶我去小人國玩，媽媽說，你在外面不能再生氣喔，不然會沒有朋友。你快點回來好不好，我暑假作業都寫完了。」

回放N年前女兒留言，送餐人深深吸一口氣，乾掉第二瓶高粱，冷靜等待。

會客室裡，肥教主又跑上來開釋，安撫啜泣的母女莫慌、莫急、莫害怕，「本座看這嬰靈執念與怨氣都十分深，夾娃娃五馬分屍，死得很痛苦，要來報復。」

「教主大人那該怎麼辦，我女兒不是自願，她是被壞人欺負。」母親大崩潰。

「本座須用真君至陽純力導入她體內去除陰邪，下次請小妹妹自己一人來。」

「騙人的。」送信人打斷嚴肅的教主，「餐到底好沒，你真君要餓死了。」

教主惶惶斥責，「不是要你等時辰到嗎，奉給真君的血食豈能操之過急？」

「我有說不等嗎？你大聲什麼！」

教主忙使眼神，壯碩的中山裝弟子又上來推推拉拉，他給推得火又上來，「嗨，那哭哭啼啼的媽媽，纏你女兒的不是啥嬰靈，是個得口腔癌葛屁的老菸鬼，我昨天才給他外送全聯普渡的台啤整箱，你給燒一整條七星，他還會保佑你全家！」

「走開，別在這胡說八道！」

弟子很快發現推不動，眼前的大叔像一堵牆，「要燒給指定好兄弟，call我阿福『F』…
…你凌晨去火車站z2出口，找到派遣公司的基哥，我給你打九折啊！」

肥教主有點狼狽，趕緊請滿臉疑惑的母女下樓，像是《食神》電影裡被唐牛鬧場的史蒂芬周，「不好意思，那個是附近的流浪漢，神經病，本座好心請他來壇裡吃飯休息，別理他，我跟你說這個至陽驅陰的收費跟儀式準備是這樣算……」

看教主師父難堪，弟子怒斥，「送信的你不爽等，就轉單啊！」

送餐人徒手捏爛最後一瓶高梁瓶蓋，「啊拰北不是在這裡等嗎？」

乾等大半天，現在要他轉單給其他同行送，天都快亮了，吃普渡的孤魂野鬼也準備要散場，本來一堆單能跑，現在就剩你，要他整夜白幹？那只能準備幹你娘。

「轉三小單，九轉仙丹我有一顆要不要塞你屁眼？」

「你嘴巴乾淨點，送信了不起啊，不就拿錢跑腿的。」

弟子撂下狠話，留下腦袋熱得嗡嗡響的送餐人，忽然靈機一動，他按下手機。

用屁眼想也知道，真正玄天上帝的香火才輪不到他送，各大宮廟壟斷得妥妥的，不過也不得不承認，這種小破單也不便宜，一個能抵五十個普渡單，因為支持這種混蛋神棍的，見不得光，十有八九是深藏其他異界的牛鬼蛇神幕後遙控。

看到重點了嗎？

其他異界距離遠，跨界有難度，絕對比巷尾的好兄弟遠很多，外送費自然高。

他們都見不得光。必須忍耐。

忍耐才能回家。

鈴鈴！鈴鈴！

驟然尖銳電鈴爆響，老公寓外藍紅光芒交錯，「派出所的，請開門協助調查，有人報案這邊疑似有非法拘禁，二樓的，開門！」

吃完乾辣椒，高粱剩最後一口，送信人大搖大擺走回神壇。上頭弟子手忙腳亂，師父慌忙喊，「去臥房把那傻屄繩子解開，要她衣服穿好，什麼都不准說！」

「嗨，455單好了沒？」送信人笑吟吟。

肥滋滋臉頰震顫，教主鼻孔噴氣，「他媽的是不是你亂報警！」

「快把血食送給你家大王，讓祂保佑你判輕點，餐快拿來，然後你斷後啊！」，人真的不能在氣頭上做任何謀劃，送信人腦袋發燒時只會想出這種下下策。

「二樓開門，警察！」，電鈴越按越急促。

教主破口大罵，「本座棄單了啦，跟你們公司檢舉你零顆星，給我滾！」

棄單？檢舉？

「師父，那女的昏過去。」子弟急匆匆。

「被子蓋起來裝沒事，那邊名冊收好，等下條子上來聽我的，別亂說話，他們沒搜索票，穩住就好。」，肥教主坐鎮指揮、井然有序，他也不是第一次惹上警察介入，反正後頭有人罩，只要不是現行犯都能全身而退，應變之快得令人咋舌。

不過沒空酒瓶來得快。

匡噹一聲，高梁空瓶整個砸上肥嘟嘟的腦門，「零顆？我他媽在這裡等你整晚你給零顆星？」，頭破血流的教主摀著頭滿臉不敢置信，一癱倒連檜木桌都撞翻。

「師父！你這混蛋！」

弟子圍上來要揍人，可只聽「剝！」一響，嘴裡集滿辣椒種子混高粱狂噴灑出，三位彪形大漢登時滿臉熱燙哀號連連，給自製辣椒水射到快燒起來，緊接飽以一頓老拳配玻璃瓶炸彈，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送信人F終於忍無可忍。

「你…你完蛋了，真君大王不會放過你，你完啦！」教主掛彩昏厥前仍信仰。

「完你老木！」不給頭路，玉皇大帝來都不怕。

師徒一個個扁成死豬頭，才緩緩按下門鈴，閃進臥房，只見被虐的女信徒失禁昏厥，順手撥119，在警員進門前，送信人推開窗戶迎涼風，跨二樓遮雨棚躍下，一個大踉蹌膝蓋磨破著地，咒罵嘹亮，回想年輕時從七樓跳都很穩，歲月不饒人。

叮咚，手機剩一個單，又是七月單，小吃店送橋下好兄弟普渡大餐。

「靠，真是倒大楣！」大單沒吃到，反吃個大負評，信譽評分正式突破下限。

跨上嘎吱哀鳴的老鐵馬，送信人邊咒罵，邊慢慢往黎明騎。

等等，不對，酒駕會罰死，鐵馬擱路邊，阿福啐罵徒步離去。

午間新聞，警方宣布偵破一宗地下神壇假佑聖真君之名義，非法斂財、囚禁、性侵信徒的重大刑案，目前還有一位疑似合夥嫌疑人在逃、通緝。當然，新聞沒提及案發現場一片狼藉，所有嫌犯掛彩倒地，被抓個現行，還以為蝙蝠俠來過。

「你看，這男就長得獐頭鼠目，一臉猥褻，搞女信徒一定有他啦。」

小吃店裡客人議論紛紛，新聞螢幕上，案發一樓監視器拍到：半夜牽單車的男子滿身邋遢，進神壇前還瞟了一眼監視器，一副就是作賊心虛、不走正道模樣。

角落桌，無視老闆娘不悅，倒光整罐辣椒醬澆淋紅油炒手，跟螢幕上99%相似的男人火氣開始上升，狂瞥空桌上的供品，「喂老闆娘，收一收該開始普渡了吧。」

撈麵的老闆娘大翻白眼，沒好氣，「沒看我們還在做生意啊，你要等喔！」

就說了，當送餐人真的很雷。

(本系列單篇--不定期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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