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名為膽顫的故事(5)

我跟張茜將各自的機車停在布朗婗公寓前方的人行道上，人行道上有許多畫著白線的機車停車格，這些原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停車格是市政府在去年才畫上去的，由於道路的重新規劃導致停車位越來越少，讓官員們把腦筋動到人行道上，藉此拉攏一些民意，但現在看來只是造成反效果罷了。

停好車後，我站在人行道邊緣朝四周觀望，果然在公寓右前方發現一個收費的汽車專用停車場，布朗婗不敢出門的原因，想必就來自那裡。

「準備好了嗎？要上去了。」張茜從我身後說。

「好了，走吧。」我準備轉過身體走向公寓大門時，突然間，一股詭異的視線感將我的身體揪住，就像是被蚊子叮咬般，輕微但無法忽視。

我猛然回頭看向停車場，裡面停了許多車，但沒有半個人。

「喂，要上去了喔！」張茜已經走到公寓門口內，正在揮手催我。

我暫時放下對那股視線的顧慮，跑向門口跟張茜會合，張茜還問了我一句：「你剛剛在看什麼？你的表情好怪。」

「希望只是我想多了……」我挑選用詞後，用不確定性的語氣說：「我們搞不好已經被布
朗婗書中的『他』給盯上了。」

就跟霈安被她自己創造出的《向日傀》攻擊一樣，布朗婗筆下寫出的怪物，也早就潛伏在附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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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電梯上樓，來到布朗婗給我們的房號門口之後，我伸手按了一下電鈴，電鈴聲聽起來很微弱，我擔心屋內的人沒聽到電鈴聲，於是朝屋內喊了一聲：「布朗婗小姐，我是在出版社跟妳通過電話的阿駱！我們到門口了喔！」

屋內傳來有人穿過許多東西走過來的碰撞聲，然後門打開了，布朗婗將門打開一條細縫，用一隻眼睛將我跟張茜分別打量過之後，才將門完全打開來：「進來吧。」

布朗婗的家裡有股霉味，從屋內的情況來看，她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過門了，打包起來的垃圾跟回收物堆積在客廳角落，雖然外送餐盒之類的垃圾看上去都有清洗過，但因為數量實在是太多了，食物殘渣的霉味還是飄了出來。

布朗婗穿著一身寬鬆的居家服，一頭長髮像稻草般粗糙雜亂地披散在肩膀上，圓形黑框眼鏡後的眼睛看上去很沒有精神，黑眼圈隱約可見，讓人聯想到日劇中常出現的熬夜趕稿的女漫畫家或女記者。

「抱歉，我家裡的情況很可怕吧？我已經好久一段時間沒有出門了……久到我都忘記上次
跨出這個門口到底是什麼時候了，不過現在不是解釋這個的時候，請你們履行約定，把我送到安全的地方。」

布朗婗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神一直在我們跟窗戶之間游移著，似乎在擔心有東西會從窗戶裡闖進來攻擊她。

「請問安全的地方是指？」我問。

「有個朋友願意讓我過去住，她家在山區，那裡比較安全，只要你們護送我過去，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們。」布朗婗不斷用雙手指甲捏著大腿，一副已經迫不及待要離開這裡的樣子。

這時，站在我旁邊的張茜突然冷冷地說：「我看是因為那裡沒有停車場，所以對妳來說才是安全的吧？」

布朗婗瞪了張茜一眼，說：「這不甘妳的事，只要把我送到那裡就好了！你們不是想知道朋友死去的真相嗎？只要送我過去，我就會跟你們說了！」

「又沒白紙黑字，臨時修改一下條件，妳也不會介意的吧？」張茜雙手環抱住胸口，不管是眼神或話語，都凌厲到讓人不敢反抗。

「怎麼可以！電話中明明說好的，你們敢……」布朗婗雖然試著跟張茜抗衡，但她的氣勢
明顯是硬撐出來的，跟自帶大姐頭氣場的張茜完全無法抗衡。

「我們知道妳在怕什麼，」張茜繼續加強攻勢：「妳是在怕妳自己的新書，《停屍車間》裡的那頭怪物吧？妳只要踏出門口一步，就會被『他』抓走對吧？妳跟霈安一樣，都在懼怕著自己創造出來的怪物，寫出來的東西竟然會跑到現實中追殺作者本人，這一定是妳在敲鍵盤時完全沒想到的吧？」

張茜突然往前跨出一步來試探布朗婗的態度，結果布朗婗整個人往後退了一下，她的腳後跟撞到沙發，整個人噗通一下直接跌到沙發上。

張茜可不會放過這個時機，她直接走到布朗婗面前，站著俯視跌坐在沙發上的布朗婗，說：「妳會這麼絕望，是因為我們是最後能幫妳的人了吧？要是我們現在選擇離開，妳就只能繼續困在這裡等死，沒錯吧？」

布朗婗低下頭來不敢直視張茜，這也等於是默認了。

張茜蹲了下來，先讓兩人之間的高度同等，然後轉換成較為溫柔的語氣，說：「妳聽好，霈安是我的好朋友，我想知道她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她會遇到這種事，還以這麼痛苦的方式死去……每個人都會死，但她不應該是這樣的死法，把一切都說出來，不然我們就把
妳放在這裡等死，我可以跟妳保證，妳跟我們說出真相後，我們一定會救妳出去的。」

我在旁邊看著兩人間的對抗，張茜的氣勢完全凌駕在布朗婗之上，布朗婗會屈服是遲早的事情，畢竟「他」就潛伏在對面的停車場裡。

「他」就是布朗婗的新書《停屍車間》裡的男主角，同時也是整本書中最恐怖的存在。

******

在出發來這裡之前，我跟張茜利用一點時間看了一下《停屍車間》的故事簡介。

主要的故事劇情是說，一對男女主角的情侶檔在坐公車的時候，公車發生了重大交通事故，整台車翻覆過來，男主角被甩出車外而昏迷，女主角卻還留在車裡。

男主角清醒過來後，曾經想回到公車裡尋找女主角，但卻被救護人員攔住了。

由於公車內乘客的死傷慘重，男主角只能看著一具具蓋上白布的遺體被搬到旁邊暫時充當停屍間的停車場上擺放。

最後開放家屬進去認屍時，男主角卻發現屍體中沒有女主角的身影，詢問救護人員、讓他們看過女主角的照片後，竟然得到「沒有在死者或傷者中見過這位小姐」的回答，女主角就這樣從現場消失了。

男主角認為女主角一定還留在這裡，或是被其他人帶離了現場，於是以停車場為中心點，針對附近居民展開調查。

但事實上，男主角其實是脅迫女主角的恐怖情人，女主角一直想逃離，但卻被男主角用暴力控制著。

男主角對女主角病態的執著也讓他開始犯下可怕的命案，他認為附近的居民都在欺騙他，在男主角眼中，每個居民都是窩藏女主角的共犯，於是開始殺害停車場周遭的居民。

至於女主角的去處，其實她在車禍發生時雖然受了重傷，但並沒有死，而是趁男主角昏迷時，用意志支撐著身體、偷偷來到附近的一間民宅求救，求救完後就昏迷不醒。

那棟民宅裡住著一位中年大叔，女主角的出現讓大叔想起了因病逝世的女兒，他選擇將昏迷的女主角藏在家裡，將女主角當成女兒般細心照顧。

一天晚上，女主角終於從昏迷中清醒，在知道了大叔為自己所做的事、以及大叔女兒的故事後，雖然女主角很感謝大叔，但還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就在兩人準備告別時，男主角已經站在大叔的門外將兩人的對話全聽進去了。

此時的男主角已完全化身為魔鬼，準備用最殘酷的手法殺害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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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婗現在面對的情況就是這樣，故事中的殺人魔男主角就藏在外面的停車場，她自己則變成了女主角，只要一被男主角發現，就會被抓走或是殺死。

跌坐在沙發上的布朗婗依舊低著頭，與其說是在思考，不如說她已經看清事實，接受張茜的提議是她唯一得救的機會了。

「做出決定了嗎？」

張茜向布朗婗發出確認，在張茜聲音中的不只有逼迫，還有說到做到的信任，只要布朗婗說出一切，張茜就一定會把她平安帶到安全的地方。

「那些……並不是……」

布朗婗突然小聲地說了一句話，但我跟張茜都沒有聽清楚。

「妳說什麼？」張茜將頭湊近了一點，我也走到張茜旁邊，蹲在她旁邊一起聆聽。

布朗婗又將剛才的話重複說了一次，這次我跟張茜都聽清楚了。

「……我寫的《停屍車間》，還有妳朋友寫的《向日傀》，全都不是我們自己創作的故事
，而是別人的故事。」

「是抄襲嗎？」我問：「妳跟霈安都抄襲了別人的故事嗎？」

「沒有，我們沒有抄襲，只是因為自己真的想不出來了，所以才用了別人的故事……」布
朗婗突然開始搖起頭來，不斷地說：「那個時候真的不應該跟『那個』接觸的，真的是有夠笨的，笨死了……」

布朗婗連說好幾次「笨死了」來罵自己，等她停下來時，她的臉上仍掛著慘澹的苦笑，對我們說：「我猜你們的那個朋友，她跟我一樣都在經歷創作生涯最痛苦的時期，每次我打開電腦、把手放到鍵盤上的時候，我都覺得好痛苦，因為我已經沒有一開始的那種感覺了，我的腦袋已經沒有題材了，絞盡腦汁都想不出來了，你們懂那種感覺嗎？明明已經寫不出東西了，但為了這個身份，為了那些一直在等待的讀者，每天還是要面對空白的Word檔，將腦袋壓榨到極限後，最後只能擠出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寫什麼的幾千幾萬字。」

我跟張茜都不是創作者，所以無法體驗布朗婗形容的感覺，但能從她的表情深刻體會到那種痛苦。

「我那段時間寫出的故事，全都受到出版社的負評，有時候稿子一修再修，好不容易獲得出版的機會，但銷量總是每況越下，支持的讀者面孔越來越少……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在堅
持創作呢，真笨，呵呵。」

布朗婗發出乾笑嘲笑自己，然後繼續說：「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E-mail，寄件者的信箱帳號很明顯是亂打的，因為全是毫無規律的英文跟數字，雖然看起來很可疑，信件內容卻寫得很認真，寄件者自稱是我的讀者，他說他有很多題材，可惜他的寫作能力無法將這些故事轉化成小說，所以希望我能用自己的方式幫他詮釋，故事完成後，不管我是要發佈在網路上或是出版成書都可以，他不會要求任何回報，這是只屬於我們之間的小秘密……而
信件中，還附上了《停屍車間》的大綱。」

「……然後妳真的寫出來了。」

像是認錯似的，布朗婗頹喪地點了點頭，說：「用別人的故事，寫成自己的作品……雖然
是對方主動要求的，但要是我還保有一點創作者的尊嚴的話，這種事情從一開始就不該做的……」

布朗婗低下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懺悔，我跟張茜也配合著，讓布朗婗冷靜一下後，她才繼續往下說：「《停屍車間》在兩個月前出版，雖然出版社對故事內容給予好評，讀者也有回籠的跡象，但我的另一個惡夢卻開始了。」

「我的車也停在外面那個停車場，一開始只是很輕微的徵兆，我在停好車的時候會明顯感受到有股視線，明明停車場裡沒有其他人，但就是能感覺到有人在看我，然後情況越來越嚴重，好像有人影躲在其他車輛後面，我甚至還看到有人躲在我的車上，但等走近一看，我的車上根本沒有任何人，但我知道是那個男的，因為這些情節、還有當時的氣氛，全都跟《停屍車間》裡描述的一模一樣。」

布朗婗突然擔心地朝門口方向瞄了一眼，我跟張茜都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門口沒有任何異樣，但布朗婗的樣子看起來像是害怕有東西隨時會闖進來似的。

「然後他的魔掌慢慢從停車場延伸到這棟公寓裡，我彷彿能看到他在走廊上四處嗅聞，以及從防盜眼中偷窺每家每戶的模樣，他正在找我，我跟書中的女主角一樣，無時無刻都能感受到那股恐懼……」布朗婗無助地注視著我跟張茜，說：「身為作者的預感告訴我……
我只要走出這個門口，就會被他殺掉，這也是書中女主角最後的下場。」

沒錯，《停屍車間》最後並沒有迎來好結局，女主角跟大叔最後都成了男主角的刀下亡魂。

故事的最後一段，是男主角將女主角的屍體塞進後車廂裡，當最後一張書頁被翻過去、蓋上書本的時候，讀者所抱存的希望也一併被蓋上了。

如果布朗婗說得是真的，那麼霈安肯定也收到了一模一樣的E-mail，霈安靠著那封E-mail寫出了《向日傀》，創造出一個長滿手臂的球形怪物，布朗婗則是寫出了《停屍車間》，創造出一個潛伏在停車場的殺人魔。

兩者的差別在於，霈安已經被書中的怪物所殺，而布朗婗還有機會得救。

眼看布朗婗已經差不多說完了，於是換我發問：「那麼，為什麼妳也會追查到『攤』身上呢？」

因為同樣的線索而追查到攤這位作者，這也是我們能找到布朗婗的關鍵。

「在這些事情發生後，我曾經回信給提供題材的寄件者，問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布朗婗說：「結果他只回了一封信，信裡寫了一句簡短的話……叫我還想活命的話，就去找到
『馬冘ㄓㄢ˙』我一開始根本不知道『馬冘ㄓㄢ˙』是什麼，是什麼的代稱嗎？還是一本
書名？直到我跟你們一樣以恐怖小說家為對象去搜尋，才發現答案就是攤這位作者。」

經過布朗婗的解釋，總算讓我們手上的線索連起來了，霈安的死、尋找攤的動機，這幾點終於有了解釋。

不過真正困難的現在才要開始，寄出神秘信件、利用故事情節殺害霈安的又是誰？該不會就是那個叫攤的吧？如果攤就是幕後主使的話，會叫人去找他自己嗎？這樣好像也說不通呀……

就在我思考各種可能性時，張茜站了起來。

「我想跟妳道歉。」張茜嘴巴上說要道歉，她的動作卻像女王般高壓強勢：「我覺得妳現在該做的並不是逃走，而是跟我們一起去找攤，妳不可能逃一輩子的，不是嗎？」

布朗婗抬起頭，雙眼睜大仰望著張茜，她那副表情，簡直就跟親眼看到英國女王的小女孩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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