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邋遢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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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佑昇的葬禮上，我們終於又聚在一起。跳動的燭火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晃動，就像揮之不去的烙印刻劃在所有人的生命裡。一個又一個的，我們沉默，心照不宣哀弔的不僅是佑昇的死，還有誰也逃不掉的報應。

「你們說，十年了，邋遢姑是不是回來索命了?」小柯終於忍不住打破靜謐，啞著嗓子發問。

「胡說，佑昇去世就是個意外而已，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林大頭撇著嘴反駁，手腕上的勞力士金燦燦的，鎮壓不住聲音裡的不安。

「阿彌陀佛，十年前我們才十七八歲，那年暑假說的話做的事都只是年少無知，邋遢姑有靈，肯定不會和我們計較的。」廖仔手上捻著一大串佛珠，膝上攤放一本被翻爛的金剛經，從坐下來開始就一直反覆默唸。「我有金剛護體，賭祂不敢來索命。」又補了一句。

「阿心，你說呢?」國超哆嗦著身子忙著把西裝外套的扣子扣起來，轉頭問我。「十年前你許了什麼願望?」

願望阿，我記不得了許了什麼願望，只記得那天午夜突然下了一場大雨，我隻身蜷縮在滴水的破廟裡，和殘敗的娃娃神像彼鄰而坐。漆黑不見五指的狹窄空間裡瀰漫著沁骨涼意，我勉強用制服外套撐起一小片遮擋的天地。滴答滴答，雨水落在娃娃頭上敲打出滑稽的聲音。我本該害怕的，卻不由自主同情起這個被唾棄的偶像，於是分了外套的一角給祂。

誰叫我輸了賭注，今晚被罰在這個全村最禁忌的地方和失去供奉的祂相依為命。

滴答滴答。

那夜的雨聲滲入了我的夢靨，從此之後就再也揮之不去。

「別提了，阿心隔天感冒發燒到四十度，躺在床上有沒有兩個禮拜?腦子沒燒壞就萬幸了，有記得許願的話也不會一路衰到今天。」林大頭試圖用挖苦我的方式緩解緊張的氣氛，可惜反而越弄越糟。

現場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瑟縮了一下，交換了心虛的眼神。

「也許沒有許願，才是最萬幸的呢。」國超用蚊子一般的聲音感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忍住沒有告訴他自從大病一場後我總能感覺到邋遢姑就在我附近，祂那雙血紅色的眼睛如影隨形，明示著我別妄想逃過祂的手掌心。

「我這幾年都有很虔誠的唸經上寺廟，師父給我一些護身符我覺得有用，我建議你們下山之後也去結緣一下。」廖仔還在數著佛珠，給我們的告誡有些漫不經心。

「幹廖仔你不夠義氣，去了廟裡也不順便幫我們也求一些。」林大頭唾了一口，脖子上的銀色十字架翻轉了一面。

十年前的那個夏天，畢業考前的最後一個周末，我們一群不甘於青春流逝的臭男生相約到了被稱做「邋遢姑」的龕前，用戲謔的語氣對著那尊曾在六合彩瘋迷的時代裡享譽一時的小神許願，並用抽籤的方式決定輸的人要在那荒郊裡和失去香火的神俑共度一夜。

「邋遢姑許人十年繁榮，十年厄運。」這是村裡的傳說，而這傳說來自於上一代慘痛的教訓。

每一個人的家族裡都至少有一個曾經和邋遢姑許願的長輩，他們都有一段意氣風發的過去，然後不約而同的在十年之後的某一天開始迅速衰敗，以不一樣的方式死去。

那天，我被推擠著獨自走上了雜草叢生的山坡地，夕陽西下，青灰色的濃霧竄起。冷，是比起恐懼更真切的感受。非常合理的，被譽為不祥的鬼廟沒有殺死我，反倒是夜晚的風雨差點沒讓我失溫暴斃。據說隔天清晨我被發現時幾乎沒了呼吸，身上只著單薄的襯衣，唯一保暖的外套卻是好好地蓋在神像頭上。

然後所有人都被罰了留校察看一個星期。除了我，我在床上昏睡了半月有餘，錯過了畢業考和畢業典禮，差一點就一併錯過了大學的指定考試。

再然後，我就拖著風寒後再也硬朗不起來的身體，一路不停咳嗽及無緣無故昏倒，糊里糊塗活到了今天的葬禮。

「說實在，我以為我們這幾個裡最先死掉的會是阿心。」廖仔冷不防說，把我從回憶中驚回現實。

「廖仔你還真沒變，狗嘴吐不出象牙。當初要不是你提議，哪有那麼多爛事。」國超一聽之下義憤填膺起來，嚷嚷著抗議。「口業那麼重，經書唸再多也救不了你。」

「好了好了，我們都還活著，都會長命百歲。」我連忙打圓場。我希望他們都會長命百歲。

「這我可不敢確定。」小柯悠悠的說。「我很清楚我許了什麼願望。」他吞了吞口水。「財富，錢，事業，我現在擁有的都是和邋遢姑的交易。」

此時天上下起了雨，像在哭泣。

轟隆，轟隆，鏗鏘地雨聲打擊在乾涸的黃土上猶如意圖敲碎大地的巨人，時不時地雷聲是它的呻吟。

轟隆，轟隆。穿著雨衣地守夜人狼狽地衝進我們所在的小院。「壞消息各位，村頭的樹公被雷打中，阻斷了出去的路，今天大家得在這裡休息一晚，明天一早雨停了再想辦法請求救援。」

「操。」林大頭看了一眼沒有訊號的手機，中氣十足的罵了一句。

是夜，我們都下榻在佑昇的房間裡。那是我們高中六個好朋友最常窩在一起的地方。兩年的光景，我躺在地上輾轉難眠，聽著窗外一陣一陣的蛙鳴彷彿又回到了十年前，物換星移，我們都老了，唯有這個房間還殘留些許當初的美好，夾雜著淡淡的霉味與哀戚。

此時的風大，雨倒是下得不再盡興。

左邊是小柯平順的呼吸聲，右邊傳來廖仔震耳欲聾的酣鳴。昏黃的街燈光穿透窗外兩翦人影照進室內，像是預告即將開演的皮影戲。

「你說，我們真的能夠逃過一劫嗎?」國超的聲音從戶外溜回房間，帶著濃厚的焦慮。

「安啦，那是阿心他爸教的方法。十年繁榮可以是自己的，十年厄運可以是別人的。這就是破解邋遢姑詛咒的辦法。」林大頭的聲音回應，輕巧又自信，和早些前的害怕判若兩人。

「可是……可是……」國超似乎還是不太相信，支支吾吾憋了好大一口氣才下定決心接下
去。「阿心的十年真的夠我們五個人分嗎?」

聽到我的名字出現在對話中讓我瞬間清醒，因為太過好奇，匍匐著身軀靠到了窗邊。

「噓。」林大頭的翦影舉手比出了安靜的姿勢。「閉嘴，這事你要是再提，下一個死的就是你。」口氣裡透出十分不耐煩。

「可是……可是……」國超的影子抓著頭劇烈搖曳。「佑昇死了，這不就表示用阿心十年
厄運換來的運氣仍舊不夠抵銷我們的報應嗎?」他顯然害怕地歇斯底里，音量無法控制地大了起來。

「噓，噓，閉嘴你這蠢貨，你是要全世界都知道我們的秘密?」林大頭欺身用手試圖摀住國超的嘴。

我身後的小柯翻了個身，廖仔的打呼聲尬然而止。

「我不管，都是你和廖仔和小柯的主意，我什麼都不知道……十年到了阿心沒有死，死的
就是我們，一個一個，我們一個都逃不掉。」國超在林大頭的壓制下艱難地發出慘叫。「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這時兩個人影已然扭打在一起，林大頭的手臂纏繞在國超的脖子上，國超一邊叫嚷著一邊慢慢失去力氣。「林棟勇你放手，放手，我不能呼吸了。」他哀求，雙手在空中無助地揮動。

「陳國超，你是咎由自取，再告訴你個祕密吧。」如同擒住小雞的猛禽，林大頭的口氣平靜中帶著勝利，令人不寒而慄。「佑昇的死不是意外，也不是邋遢姑索命，是我買通砂石車司機等在他每天下班的路上……」

「阿，阿，阿……」此時國超已沒有反抗的力氣，只能攤在地上發出無意義的哀鳴。

而我在窗的另一邊呆若木雞。「少一個人就少一個人分運氣。」腦子裡迴盪林大頭咬牙切齒的低語。

「什麼?你說什麼?」林大頭把頭湊到國超嘴邊。「瘋了?阿心爸瘋了?我也瘋了?」

「小小小…廖…阿阿阿心心心……」國超似乎想要求救，又或是提醒我們當心，可惜他斷
氣在最後一個字「心」的氣音。

我感到天旋地轉，險些站不住，踉蹌的後退，直到撞上了一具柔軟而溫暖的身驅。

「小……小柯。」我張嘴迫不及待想告訴他我剛剛聽到的驚悚消息，小柯的臉上居然冷靜
異常，他扶了扶眼鏡搖搖頭，好像早就知道一切的做出莫可奈何的表情。「呼吸。」他提醒。

我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卻鯁噎在胸腔裡。討厭又熟悉的感覺席捲全身，我劇烈的咳嗽起來，喘著求而不得氧氣。

「救…救…」我緊緊抓住小柯的手臂爆出青筋，小柯扶著我跪倒在地。

淚眼婆娑間我仰頭祈求眼前的兩道身影。不知何時廖仔也醒了，手上還不忘捻著那串被搓得光亮的白玉佛珠。四隻眼睛回望著我，似乎不懷好意。

「阿心你醒了阿?對不起讓你聽到那些不好聽的話。」林大頭走進房間，我的視線不由自主移動到他那雙肥厚的手掌。就在剛剛他才用那雙手殺死了我們的好朋友國超，現在是不是輪到我的死期?

「你們在等什麼?」林大頭發聲，看了看垂手站立的兩人。「等天亮?等警察?還是等邋遢姑來討命?」

「這是怎麼回事?」我太困惑，困惑到忘記喘氣，忘記要跑，忘記要哀悼我以為的友誼。

「林大頭?」他冷著臉不屑回應。「廖仔?」他也不發一語。

轉頭，小柯虎身摟住了我的肩，「對不起。」他說，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倒是真真切切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在胸膛炸開，喉頭嚐到腥甜。我用手在心口沾了一下，炙熱黏膩的鮮紅液體沿著銀色的匕首源源不絕流洩，打在地上，滴答滴答，像極了十年前一開始就縈繞在我腦子裡關不掉的，雨滴在邋遢姑神像上的聲音。

「你的十年厄運是我們承諾邋遢姑的祭品，只有你死，邋遢姑滿足了，我們才能活命。」林大頭不疾不徐的解釋。

「邪靈都怕銀製品，對嗎?」看我沒有馬上死透，小柯轉頭詢問，我竟感到有些好笑，彷彿在觀賞一場荒唐的舞台劇。

「白癡，都一樣啦，總之快解決他就走，我一秒都不想再待在這裡。」廖仔退後好幾步，捏著鼻子避免我的血沾上他的皮鞋。

「等等，」目睹自己生命的流逝，吐出的每一個字都伴隨更多鮮豔的泡泡從口鼻湧出，「等等。」眼前越加昏暗，我的恐懼越加清明。「求求你們不要留我一個人。」

「走了，快。」林大頭催促。「阿心，對不起，我發誓一開始就只是個小惡作劇，我們沒有真心想要害你。」小柯臨走前丟下一句。

「閉嘴，小柯，就別說你當初許願沒有鬼迷了心。」廖仔點亮火柴丟向了我，熊熊烈焰竄起，將整間木製的了房子照得通明。

我閉上眼睛，大汗淋漓。滴答滴答，一雙比火舌還要灼目，比夜雨更加冷冽的紅眼睛瞪視著我。

「傻子，起來，」清脆稚嫩的女聲斥責。「還不追出去殺了他們那群狼心狗肺的。」邋遢姑命令。

我伸手，尋聲搆住祂的衣裙，輕輕搖曳，如同虔誠的奴隸。濃煙燻瞎了我的眼，看不見，我明白祂就在這裡。

「阿心，站起來，你必須從這裡出去。」祂很生氣。「不要忘記你許了什麼願。」

轟的一聲屋樑塌了下來，重重壓在我的背上，我聽到脊椎斷裂的聲音。

「我許了什麼願?」我問。這是我一直努力也想不到的問題。「邋遢姑，拜託告訴我，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事?」

我同時好奇為什麼過了那麼久我還沒有死去。

「你說，」跟我的死亡過程一樣歹戲拖棚，邋遢姑說得慢條斯理。「你想要活下去。」

「失火了，失火了。」屋外人聲鼎沸，我能辨認出林大頭假惺惺的叫嚷。

「阿心，阿心還有國超還在裡面。」廖仔配合著唱戲。

「啊啊啊啊啊。」小柯尖聲怪叫，在一片熱鬧中格外突兀。

我突然覺得此時死掉也沒什麼不好了。活下去的話，我該用什麼表情面對外面的妖魔鬼怪?「我後悔了。」我說。「可不可以?」

一瞬間十年前我選擇性忘記的過去全都在腦子中豁然清晰，我想起了和邋遢姑在一起的那一晚並不是那麼糟，和林大頭們相處的日常也沒有記憶中美好。

「阿心，阿心。」好多人在呼喚我的名字，在遙遠的地方，到底是在叫我過去，還是趕快離開?

「阿心啊阿心。」邋遢姑天真又邪惡的童音在離我最靠近的地方響起。「從來沒有人和我許願後還能收回去的喔。」

傾盆大雨剎的落下，又是雷鳴四起，邋遢姑從我手中搶過祂的裙襬，蹦蹦跳跳在焦黑的房間裡放肆的獨舞。

「啊啊啊啊啊啊。」此起彼落的哀號響徹雲霄，我感到很冷，很冷，溼答答的。

轟隆轟隆，我已分不清楚是雷聲或是建築倒塌的聲音。

我只知道所有的人都會死去，很慘的死去。除了我，會活得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阿心，你不會死掉喔。」邋遢姑快樂的尖叫在我腦子裡迴盪。「我絕對不會讓你死掉。」祂蹲下來撫摸我的頭髮，就像拍著一隻小貓咪。

「為什麼?」我問。「如果林大頭他們已經把我的十年運氣用掉，我可再沒有什麼能和妳交換，為什麼祢還要實現我的願望?」

「傻孩子。」邋遢姑的聲音變得溫柔起來。「我才不要你的十年大運，我會一直保護你，把要害你的壞人都殺掉，你明白嗎?」祂伸手擦掉我臉上的淚水，俯身在我耳邊細語。「記得那一夜嗎?你為什麼會生病。」

我不解地搖搖頭，對著祂在的方向從恐懼變成乞憐。屋子外面已一片死絕，世界上彷彿只剩下我倆，如同我睡在邋遢姑龕邊的那一夜。

「因為阿，小貓咪，」邋遢姑輕輕親吻我的臉頰。冰涼的氣息噴在皮膚上，冷卻了我的心悸。「十幾年來人們把我遺棄在那裏，拼命向我許願，又怨懟我拿走他們的運氣，一次也沒有感謝。」祂說，聲音裡冷酷無情。「你是第一個願意把外套讓給我擋雨的人，而我，就是想要報答你而已。」

「阿心，你為我擋雨，我很感謝你。」

刺骨的寒風裡邋遢姑擁抱我殘破的身軀，搖晃就像一個溫柔的母親。我疲憊的閉上眼睛，在劇烈的疼痛中沉沉睡去。

我知道明天醒來我還是會看見那雙邪惡的紅色眼睛，那眼睛瞪著我就像要把我殺死。但是那也許就是祂盡全力做出最善良的表情。黑暗裡，法力無邊的墮神邋遢姑在賦予人們幸與不幸的漫漫歲月裡，何嘗不是在等待，等待有天有一個人能向她走去，施捨她一小片旱地。

願望和交換，繁榮與死去，從來也沒有人問過她，願不願意，可不可以。

寂寞的夜裡，十年前跟十年之後，外面是傾盆大雨，滴滴答答，斷垣殘壁裡又剩下邋遢姑和我，擁抱著取暖，相依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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