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短篇：老照片、成交的條件

(1)老照片

每年教師節，我跟高中同學都會相聚，並到以前的老師家裡拜訪。

這位老師的教學方式比較特殊，他不會要求學生成績，而是鼓勵我們往自己喜歡的領域發展，比起每科都考高分，在這個階段摸索出自己未來的樣貌、知道自己人生的方向，這才是最重要的。

或許這樣的教育風格在現代已經被接受了，但二十年前的教育風氣仍停留在「成績就是一切」，不要求成績的老師反而會被校方責備、被家長刁難，認為他應該要對學生更嚴格一點才是。

就算如此，老師仍然堅持自己的原則，用獨特的教育方針培育我們。

二十年後的現在，我們雖然沒成為社會的菁英份子，但每個人都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工作，也知道人生之後該怎麼走，大家都很感謝這位老師。

隨著每年過去，我們每次拜訪老師的時候，心裡都會多一絲感傷，因為老師在教導我們的時候還是四十多歲的壯年人，現在他已即將邁入七十歲，長期認真投入教育工作也讓他的身體飽受病痛折磨，每年到老師家拜訪時，看到他開門的手臂日漸消瘦，我跟同學都很心痛，老師也知道我們在擔心他，因此每次都會精神飽滿地接待我們，讓我們知道他沒事。

去年教師節時，我們跟之前一樣去拜訪老師，並在老師的客廳聊天。

聊到一半時，突然有同學提起一個有趣的話題：「雖然老師退休了，不過還是很跟流行耶，竟然會用變齡APP！」

變齡APP指的是可以把照片中的人變老或變年輕的一種程式，之前在社群網站上很受歡迎，甚至還有推出性別轉換的版本。

不過老師似乎不知道那是什麼，他抓著頭反問道：「變齡……那是什麼東西呀？」

「就是可以把照片變老的一種APP啊！」那位同學將手指向電視旁的櫃子，說：「老師不是用這種APP修過師母的照片後，再印出來的嗎？」

大家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只見電視旁的櫃子裡擺了許多照片，多數是老師跟歷屆學生的班級合照，只有一張照片是女子的獨照。

我記得老師曾經介紹過，照片中的女子是師母，但師母很年輕就去世了，那時我們還沒被老師教到，所以我們也沒見過師母本人，但是從照片上看來，師母確實是個大美女，不過師母的照片跟之前比起來，似乎變得不太一樣了……

一開始難以察覺，但多看幾眼後就能發現，照片中的師母雖仍保持著出眾的氣質及美貌，但原本秀麗的黑髮卻摻雜了不少白髮，臉上也多出許多象徵知性美的皺紋。

簡單來說，就是照片裡的師母變老了。

我心裡的猜測就跟那位同學一樣，老師是不是太過想念師母，所以才用APP把師母原本的照片模擬到她還活著的年齡，並印出來放在那裡呢？

沒想到老師竟搖頭否認道：「我根本不會用那什麼程式，也沒有動過櫃子上的照片……我
才不會強迫讓她變老呢，她是自己變老的啦！」

「咦？所以說這是自然現象嗎？」

「會有這種事嗎？」

我們圍到櫃子前仔細觀察，果然發現師母的照片跟用APP修出來的照片，兩者其實有很大的差別。

APP修過的照片會有很刻意的特效感，但師母的照片卻很自然，彷彿照片裡的人還活著，只是隨著歲月老去而已……

「她應該是不忍心只有我一個人變老，所以才讓自己也跟著變老，這樣我就不會這麼寂寞了吧……」

老師把師母的照片從櫃子裡拿出來，伸手輕撫表面。

******

時間來到今年。

還等不到今年的教師節，我們就收到了老師去世的消息，他的病況突然加重，在孩子及孫子的陪伴下安詳離世。

到老師家悼念時，我們想起了師母的照片。

本來以為師母的照片會繼續老去，或是變成死亡的恐怖模樣，但當我們一起圍到櫃子前時，卻發現師母的照片已恢復成年輕時的模樣。

或許此刻在天上，老師也回到了年輕的模樣，跟師母相聚了吧。

(2)成交的條件

這是D先生剛進入保險業時發生的故事，時隔多年，他現在已是公司的一流業務，我好不容易才跟他約到時間，聽他親自敘說這段不可思議的經歷。

******

對新進的業務員來說，大客戶是可遇不可求的，只要有機會能結識有實力的客戶，不管天涯海角我們都會勤勞去拜訪。

我在剛起步的階段努力擴展人脈，每個禮拜都過著沒有假日的生活，終於透過轉介紹的關係，能夠去一位大客戶的家拜訪。

那位客戶的家是一棟位於郊區的日治時期古宅，建築物本身已經有歷史了，但客戶對房子的保養跟裝潢都很細心，不管是外觀或室內都洋溢著現代特有的時尚感，明亮的裝潢讓我的壓力減輕不少，生意也談得很順利。

最後我成交了業務生涯中的第一張大保單，但面對這麼有財力的客戶，我當然要打鐵趁熱，剛才的成交也讓我信心大增，我接著又拿出好幾份建議書放到桌上，口若懸河地說了起來：「大哥，我這邊還有幾件產品，你也可以參考看看……」

我講解建議書內容時，客戶大哥的嘴角露出一抹不尋常的微笑，彷彿他早就料到我會這麼做。

等我把商品都講完後，客戶突然站起身來往二樓走，並對我說了一句：「你跟我來。」

客戶帶我來到二樓的一間房間，這房間裡的時間彷彿還停留在日治時期，房間的地板由數塊榻榻米鋪成，唯一的傢俱是一張放在房間正中央的長方形茶桌，榻榻米已明顯發霉變黑，茶桌也有掉色龜裂的狀況，兩者應該都有五十年以上的歷史了。

「請進。」客戶站在房門口擺了一下手，請我先進去。

一走進房內，我便感覺到好幾股視線迎面而來，抬頭一看，這才發現四周牆壁上掛著許多照片，那些照片被掛在牆壁最上緣的位置，幾乎要跟天花板貼齊。

我站在中間轉了一圈，剛好把牆上的照片都看過一遍，我不認識照片上的人，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些照片的歷史就跟這房間一樣老。

那些照片沒有任何顏色，都是黑白的個人照，照片中的男人一律穿著日式西裝，女人則穿著洋服或和服，其中有老人也有成年人，但沒有小孩子，所有人像是約定好似的，在照片中都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樂。

環視房間一圈後，我看向客戶大哥，他卻佇立在房門口，沒有要進來的意思。

「大哥，這是？」

「一個小時，」客戶說：「你在這裡待一個小時再出來，只要你能做到，我就再跟你捧場兩張保單。」

「欸，真的？」

「我說話算話，一個小時的時間，你要挑戰嗎？」

「當然了！」

這種情況下，一般人應該會聯想到「這房間有問題」或是「留下來會發生可怕的事」，但我當時眼前只看到業績，在這裡待一個小時而已，有什麼難的？

「那我一個小時後再過來，到時見。」

客戶用手機設定好計時功能後，再次對我露出那抹不尋常的微笑，然後「唰」一聲將拉門關上。

房間內只剩我一個人，單薄的拉門徹底阻隔兩個世界，我完全聽不到房外的聲音，看來這裡的隔音效果還不錯嘛。

我在茶桌旁盤腿而坐，並把手機拿出來使用，我沒有玩手機遊戲的習慣，不過偶爾還是會追劇跟看電子書，一個小時的時間，追個劇一下就過了。

「奇怪？」

我發現事情發展沒有我想的那麼順利，房間裡竟然收不到訊號，明明在一樓客廳裡還是滿格的。

果然這房間是有神祕力量存在的嗎？算了，還好我手機裡有下載好的電子書，姑且看一下打發時間吧。

我打開電子書開始閱讀，但讀不到幾頁，我發覺身邊的氣氛越來越詭異。

除了牆上那些黑白照片傳來的視線感之外，明明坐在茶桌邊的只有我一個人，卻有無法形容的壓迫感不斷擠壓我的肩膀兩側，就像身處於塞爆的捷運車廂般，彷彿此刻的茶桌除了我之外，還有不少人也擠著坐在一起……

這樣下去電子書是看不下去的了，我索性把手機放到桌上，打算站起來活動身體，繞著房間走來打發時間。

就在我收起雙腿準備站起來時，我的右肩突然往下一沉，就像有人用力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暗示叫我繼續坐著。

我將雙腿慢慢恢復成盤腿姿勢，全身不敢再輕舉妄動。

我這次是真的不敢亂動了，因為透過放在桌上的手機螢幕反射，我看到了茶桌邊除了我之外，還有許多人的臉孔……那些在黑白照片裡的人，他們正圍繞著茶桌而坐，一起擺頭看
著我。

壓迫感持續從左右兩側襲來，我的鼻子幾乎呼吸不到空氣，好痛苦，好想逃跑，好想直接站起來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衝出去，逃出這個房間，逃出這棟房子。

但我不能這麼做，因為一個小時的時間才剛開始而已，撐下去，要撐下去……

明明我沒有任何信仰，此刻的我卻選擇閉上眼睛，嘴裡反覆唸起佛號及耶穌基督的名號，管他是哪個神明，只要能讓我感覺到安全就好了。

空氣中回應我的是他們輕蔑的笑聲，他們在嘲笑我的自不量力，因為這些神明根本幫不了我。

我不敢張開眼睛，因為就算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他們的臉孔正不斷貼近我，像吸血蛭般貼在我左右兩側，不斷擠壓我，像是要我的血液榨乾。

那種感覺就像跟數百個人擠在一節小車廂裡，門窗密閉，車廂裡已經沒有氧氣，但你還是能聞到其他人的體臭跟口臭，更可怕的是，這班車永遠不會到站……

那一個小時，是我人生中最痛苦也最漫長的一小時，但我撐過去了。

客戶大哥開門的聲音拯救了我，當我睜開眼睛時，我全身的襯衫都已被冷汗浸濕，底下的榻榻米也被汗水泡濕，我終於知道榻榻米上的那些痕跡是怎麼來的了。

「不錯嘛，你竟然撐過去了，我們去一樓簽約吧。」客戶大哥對我不斷點頭稱許，似乎很意外我能撐過這個考驗。

順利又簽下兩張保單後，我終於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客戶大哥樓上那房間到底是什麼來歷，牆上掛著的那些照片是他家族裡的長輩嗎？

客戶大哥已經把我當成自己人，他坦率地告訴我：「我祖父買下這棟房子時，那房間就存在了，他去世前曾經警告我們，除了定期打掃之外，房間裡的相片、茶桌、榻榻米都不能亂動，一定要維持原樣，如果遇到來推銷或是借錢的傢伙，只要把他們丟進去，他們就不敢再來了，算是我們家族趕人用的秘密武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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