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床邊故事】舊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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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老人痴呆的狀況已經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聽看護說，他特別喜歡鄰居家的小孩，見到他總會喊他「青仔欉」，然後會塞一罐麥香紅茶到他手裡，鄰居夫婦是華裔，直到近幾年來才搬回台灣，見過幾次面，中文說得還過得去，但台語是一竅不通，但好在也沒聽明白意思。

青仔欉不是什麼好聽的稱呼，但我小時候幹過的混帳事也還算對得起這個稱號，每一次爺爺打罵完我之後，會再塞一罐飲料到我手裡，我們也就算是和好了。

自從爺爺老年癡呆以後，就像一本線被抽掉的書散落在地上，章節、頁碼甚麼的全都沒有了意義，也因為沒了意義，即便好幾頁亡佚了，也不會發現；最後捏在手裡的，雖然不知道多久以後也會搞丟，但至少，那是他拚命想記起的，又或者，是拚命想遺忘，卻忘不掉的。

就好比，舊鐵道那件事。

我仍依稀記得小時候，爺爺家附近有一條廢棄鐵路，聽爸爸說，國中時候他們老愛去那裡，因為那裡會有人提著飯糰、盒飯或是水果，那人只要看他們穿著制服，就會要他們好好讀書，如果賣不完的東西，會全塞給他們，而他們總是會在中午溜去看一眼，然後知道在哪個時間適時地出現，搜刮那些水果盒飯，而如果被爺爺知道，一定會換來一頓打，並且嚴厲地警告他不准靠近鐵路，爸爸總說，爺爺因為覺得雖然家裡窮，但窮要窮得有志氣，這樣的行為無異於乞討，所以才會對爸爸他們去鐵路這件事情，這麼的憤怒。

但爺爺後來也不怎麼需要擔心了，因為自從爸爸上了高中以後，那條鐵路便給封起來了，說是事故率太高，便廢棄停用了。而幾年前因為提倡鐵路地下化，那些舊鐵道也早已拆遷。

我常常覺得故事就像錄音帶一樣，有A面，自然也會有B面，而B面的故事，如果不是因為爺爺的精神狀況出了問題，或許一輩子，我都會以為另一面的錄音帶是空白的，直到，無意間，壓下了播放的按鍵。

就在一次暑假的時候，我回了趟南部，順便去看望爺爺，爺爺見我回來板起了一張臉，問我「勇仔，有認真讀書嗎？」，他說完一旁的大伯聳了聳肩，然後說「有啦有啦，伊攏讀到大學了。」

說完爺爺笑得很高興，眼睛都瞇了起來，我只得抓了抓後腦勺，因為在他們那個年代，要念到大學是非常困難的，當然，他們口中的「勇仔」，也就是我的父親，自然是沒有辦到。

至於我嘛，雖然念得是學店中的學店，但好歹也是大學，所以，除了我不是「勇仔」之外，其他我倒是沒有欺騙他。

爺爺很高興地拉了張椅子，要和我聊天，雖然每一次講來講去，就是聊一些他當兵打仗的故事，然後拿出一盒八寶盒遞了過來，裡面不是瓜子就是牛奶糖，我早已經過了吃這些的年紀了！

大伯見爺爺精神狀況不錯，便和我交代了兩句，說自己要出門辦點事情，讓我好好照顧爺爺，我應了一聲，便一面聽爺爺憶當年，一面滑著手機附和著。

但當爺爺問我怎麼回來的時候，我說了句：「搭火車。」，我沒有注意到，爺爺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就在不到幾秒的時間，爺爺的臉脹得發紅，衝著我大吼了一句：「不是說了危險了嗎？是趕投胎嗎？」

我嚇得手機落在了地上，我雖然有聽爸爸說過爺爺年輕的時候脾氣不好，但我從沒有看過他這個樣子，爺爺氣得整個身體直發抖，我一直不斷安撫他，並胡亂的說火車很安全啦、失事率很低什麼的，但他連飆了一整串的三字經，似乎是罵得太激動了，緊接著他不斷咳嗽，咳得肺都要掉出來了！

我趕緊倒了杯水，然後想要拍拍他的背，結果爺爺「啪」的一聲，就把水杯給拍掉了，更可怕的是他瞪大著雙眼喊著：「麥過來！」兩隻手僵在了半空中，雙手抖得比平日都還要厲害，我從沒有見過爺爺這個樣子。

也許過了五分鐘，不，十分鐘吧？那種詭譎得感覺把時間拉得好長好長，我甚至產生過了幾個小時的那種錯覺，這時候爺爺的手才緩緩得放了下來，然後怯生生地問了我一句：「哩係蝦郎？」

我這才鬆了一口氣，然後才謊稱自己是「勇仔」，爺爺聽到我考上大學，才開開心心地拉著我的手又坐了下來。

我仔細回想剛剛到底是哪一句話出了問題，於是我小心翼翼地說了自己是搭客運回來，因為火車太危險了，爺爺聽到火車兩個字，眼睛一下又瞪得大了，然後拍了拍我的手臂，說讓我不要搭火車，尤其是家裡附近那條。

我點了點頭，覺得有些好笑，一來是因為那條鐵軌早就拆除了，二來是爺爺這幾年狀況不好，現在便搬來和大伯一起住，哪裡還有什麼鐵路呢？但爺爺立刻就板起了臉，說起了一個故事。

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條鐵軌，是專門用來運糖的，爺爺小時候很喜歡火車，尤其是看著一整列黑漆漆的火車空鶯經過的時候，總覺得特別威武，而那時候標示和柵欄
做得並不確實，嚴格來說，在那樣一個年代，就算真的做了再多的標語和防護，大家看到「水深勿入」的標語，還是撲通一聲跳下去，所以在鐵道附近遊戲，又或者擺擺小攤的小商販是數不勝數的，而那裡，自然成了爺爺和他朋友們流連的場所。

不知道是因為那個年代，鮮少發生事故，還是事故發生了以後，鮮少為人報導，所以一直以來，關於火車的交通事故，並不頻傳，除了一件，但唯獨那一件，卻是見不得報的。

那陣子一直下雨，下了好大好大的雨，大雨過後，又出了大太陽，把人都給蒸出了汗，有人說，是因為連日的天氣驟變，導致了鐵軌出問題，有人說，是因為當初在修建鐵路的時候，工人偷工減料，也有人說，那裡曾經是亂葬崗，沒有辦法事就拆遷，自然會出問題，更有人說，是車掌不熟悉操作，反正，火車就這樣衝出了鐵軌，造成了大量的死傷。

那天說巧不巧，爺爺生了一場病待在家裡，自然沒能去，只是聽大人們說了這件事故，覺得十分駭人，過兩天爺爺康復以後到了學校，發現班上的死黨都沒來學校，一問之下，才得知他們那天去了鐵道附近，已經不幸走了。

爺爺聽完以後兩眼發昏，回家便一直高燒不退，他一直夢見自己站在了鐵道不遠處，親眼看見火車衝出了鐵道，而當一陣巨大的聲響過後，他聽見哀號遍野，當他走近的時候，發現有人拽著他的腳，而那人滿身是血，下半身卻不知所終。

「你有看見我的腳嗎？你看見了嗎？」拽著他的腳的那人這樣說著。

爺爺說話得時候，聲音輕飄飄地，像是說給我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他兩眼發直地看著前方，然後壓低了聲量繼續說。

他說那之後，鐵道派了不少警察到附近巡邏、驅趕，火車很快地恢復了通車，但之後火車卻在途經那附近的時候，緊急停駛了幾次，上面都說是因為機具故障，但坊間裡，卻流傳著另一個故事。

說是因為列車長在經過那裡的時候，總會看見一些東西緩緩在移動，而如果你靠近一看，會看見一個又一個肢體殘破的亡者，滿身鮮血地在地上爬呀爬的，似乎正在找自己丟失的部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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