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記] 四國遍路─Day20：遍路者的私信，其五

圖文網誌版：https://littlejump.blogspot.com/2020/04/day20.html

嘿，夢苹：

　　這一天，日本氣象廳對高知部分區域發佈了大雨與大風特報，而我在暴雨中行
走整日，直到紮營在三十六番岩本寺倉庫的此刻，才在氣象App裡看到這個消息。

　　門外颳著大風，吹得我臨時棲身的倉庫鐵捲門時不時喀拉喀拉的響著。說起來
，今天堪稱是我踏上遍路以來最為狼狽的一天了！

　　妳好嗎？妳去到妳想去的那個無法言說的地方了嗎？還是依然隨興所至的，在
數不盡的星辰之間遊盪？

　　記得妳總似笑非笑的對我說：別那麼在意與期待結果，因為如果用更久遠的時
光裡來看待這一切，就會發現此刻盼望的終點，常常只是一個道標；而道標存在的
意義，往往不在他本身，而在那個抵達之前的過程。

　　我一直很難明白妳的觀點。畢竟對我來說，重要的始終是我想去到那裡，而不
是那裡之外的地方。

　　然而，儘管我們沒有共識，我卻在我們反覆的對話辯證之間，一點一點的模仿
與練習著，透過妳的眼睛去看見這個世界，去看那個所謂的終點又或者是道標之外
的一切。

　　所以，我想把時間倒轉十二個小時，用我正反覆練習的方式，像妳一樣，說一
說我所經過的這一天。

　　這一天，2016年2月13日，星期六。高知。大雨。氣溫攝氏十三度，春暖的氣
息。

　　昨天晚上，承蒙須崎市邊境的鐵板燒店老闆的接待，我有了睡在舒適沙發床上
的好眠。但也許是平常睡平坦地面的帳棚睡得太習慣了，我在朦朧之間聽到鬧鐘響
起時，下意識一個翻身，就從沙發床上摔了下來。

　　我被這個墜落驚嚇得完全清醒過來，從地上坐起，瞬間回想起來我身在何方。

　　收拾行囊不在話下，早上屋主的兒子送完早報回到家裡，這是一份凌晨三點就
要出門的工作；當我打包完畢，老闆清広也起床了，帶著宿醉的疲憊表情看著我狼
吞虎嚥的吃光昨晚咪咪醬送給我的便當，轉頭囑咐兒子送我出門，再幫我買份早餐
讓我帶上路。

　　屋外飄著小雨，我們穿過街道，在對面的玉子燒店家買了份早餐，這才揮別彼
此，各自前往自己的道路。

　　這一天的目標，是三十六番寺院岩本寺。和許多寺院一樣，前往岩本寺也有車
道與傳統遍路道兩種選擇。無論哪種選擇，我都會面臨要一路上坡，從幾乎水平海
拔，攀升到海拔三百多公尺的狀況。

　　我一開始還有點猶豫，但當我隨著緩緩上升的道路連著穿過角谷、久保宇津兩
個隧道之後，雨勢開始由小轉大。我連忙躲進路旁的公廁，重新整頓自己的裝備。

　　大雨落下，我脫掉長袖外衣，拉起背包套，看著外頭的雨勢不斷加大，傾刻之
間就變成午後雷陣雨般氣勢驚人的豪雨，一個穿著白衣斗笠的遍路者無所畏懼的在
大雨中快步走過，我自問沒有那種豪邁氣魄，只能仔細的檢查了身上的裝備，最後
才撐起大傘，走入滂沱的雨勢之中。

　　雨是一陣一陣下的。下的時候痛快淋漓，氣勢萬鈞；停的時候雲氣蒸潤，山嵐
濛濛，長路緩坡有時，隧道偶爾，落腳在平坦的山谷丘陵之間的城鎮，遠近交錯盡
是煙鎖重樓。

　　離開城鎮之前，我在Lawson稍事歇息，吃掉了第二份早餐；雨停的時間越來越
少，我不得不持續在大雨中行進，儘管我撐了覆蓋面積足足有140幾公分的大傘，
但長距離跋涉噴濺起來的積水，加上陣陣強風挾帶的斜灑雨水，還是緩慢弄溼了我
的褲管。

　　雨沒完沒了的下，我穿過一個又一個隧道，不斷的交換左右手持傘，每穿過一
個隧道就能夠明確的感覺到地勢在攀升，但逐漸濕冷的雙腳開始帶走我的體溫，加
上昨晚實質上只睡了四個多小時，這一切都帶給我越來越深的倦意。

　　然而，我始終沒有遇到可以停下來休息的休憩所。整路都是大雨，潺潺雨水漫
流在路面，每一步踏下都會濺起水花，我恍惚的通過一個又一個隧道，看著七子垰
的距離指標不斷縮短。最後實在是抵禦不住深深的倦意，就在雨中往後用背包背靠
著欄杆，閉上眼睛，試圖站著睡。

　　這當然是失敗了。逐漸進入睡眠的時候，雙腳就開始失去支撐力道，一點一點
的往下滑，滑到一半我就驚醒過來，心知肚明這不是個辦法，只好撐著眼皮繼續往
前走。

　　一會兒之後，我發現了一個矮一點的欄杆，剛好可以讓我把背包架在上面卡住
，我就這樣用克難的方式把自己卡在欄杆上，站立著往後仰靠背包，抱著傘睡著了
。

　　中午十一點三十七分，我在入睡短短七分鐘之後，幾乎快要完全睡著失去力氣
摔倒之前醒來。

　　大雨依然沒有停歇的跡象，我還是疲憊非常，但總算稍稍擺脫了那種眼皮沈重
到難以睜開的倦意。

　　繼續上路，迎接整路無邊無際的大雨。雨中雲霧繚繞的山谷，看起來就像是有
龍居住穿梭其中那種靈境，雨水在馬路上匯聚成逕流，填滿了溝渠，在緩坡的路旁
，通過的隧道裡漫溢出來，重新回到路面往山下流去。

　　大雨的山很美，走上七子垰的這條山徑左側就是寬闊的峽谷，隨著山勢攀升的
路時不時就會出現距離七子垰剩下幾公里的路標，倦意依然像風暴一樣持續席捲著
我的身心，整路都是雨，我再次偷了個隧道裡的乾爽路面停下來喘息，靠坐在隧道
壁面上閉目養神了片刻，直到被車聲驚醒，才艱難的起身，繼續踏上旅程。

　　七子垰的距離越來越近，雨勢沒有停歇的跡象，我在下午一點的時候抵達了七
子垰。這裡是山徑的最高點，一旁有關門沒有營業的商店，還有一條從遍路道銜接
回來的木棧道。我在關門沒有營業的商店門口卸下背包，上了個廁所讓自己好好休
息。翻看黃本地圖，距離岩本寺只剩下區區十三公里，四小時，十三公里，感覺起
來就是稍稍走快一點就能夠抵達的距離。

　　好不好就這樣直接衝過去呢？

　　休息之後的雨勢似乎稍稍轉小了，我繼續上路，通過山路之後開始出現城鎮，
經過了幾家餐廳我都沒有停下來，邊走邊吃行動糧充作午餐，自家知自家事，依照
我的慵懶個性，要是停下來吃飯肯定今天就趕不及參拜岩本寺了。

　　然而，思考歸思考，身體歸身體，經過餐廳區一段時間之後，倦意再次從身體
深處翻湧上來，走著走著，時間感漸漸喪失，氤氳山嵐不知何時轉為迷濛煙雨，跟
著就是挾著無定狂風的暴風雨。

　　一路艱難前行，勉強抵達了掛著「四阿雪椿」的休憩涼亭，我精疲力盡的卸下
背包，趴在桌上，瞬間就睡著了。

　　醒來之後，暴雨方歇，遠近又是如畫山嵐，距離岩本寺還有不遠不近的十公里
，我起身，沿著公路往四萬十町走去。

　　雨停疾行，雨起撐傘。也許是剛剛的小睡起了作用，我越走越快，最後索性趁
著雨勢轉小收起了大傘，拿出登山杖讓一路繃緊的小腿能夠減輕負擔。結果才收傘
沒有多久，雨勢又開始轉大。我打開大傘，反手把傘插到背上，在傘柄處墊了毛巾
，展開雙杖一路急馳。

　　雨勢越來越大，我調節好呼吸連結身體加快速度，每一下步伐都濺起大片水花
，風勢挾雨橫掃，仗著大傘有雙層洩除風壓的設計，我趁著精神變好一路加速，穿
過小鎮，經過溪水漸趨混濁的小溪，任憑雨水從雨傘細縫裡流洩到身上，時而逆風
時而順風，在紊亂的風雨裡時快時緩的奔馳著。

　　走走停停，一路上經過許多別緻的風景，像是用傳統方式建築起來的草屋，可
以俯瞰城鎮的高處，車站，溪流河川，雨後泥濘但略有春意的田野，我匆匆經過這
一切，跟隨著呼吸與步伐前進，直到踏進了岩本寺所在的城鎮裡，經過路旁擺滿偶
飾的店家不久之後，四國遍路第三十七番，藤井山 岩本寺，在傾盆落下的大雨之
中屹立不搖的等待在那兒。

　　甩開毫無止歇的大雨中踏入寺院，短短的階梯兩側，每一階都擺放著木板畫作
，本堂裡的天井是一格一格的令人驚艷無比的彩繪天井，因著最後的奔跑，我整個
下半身連鞋子裡面都濕透了，鞋子是完全防水的，但褲子不是，濕透的褲子一路流
淌雨水，灌透了本來乾爽的登山鞋。用了大半個白天緩慢行走保持的全身乾爽狀態
，在最後這一個多小時的跑跑停停中徹底被摧毀。

　　參拜納經結束之後，因為在本坊裡面看到男湯的門簾，想說說不定這裡有提供
住宿，今天淋得這麼狼狽，如果可以住宿泡湯，應該是很棒的一件事。鼓起勇氣用
殘破的英文去詢問櫃檯，但這溝通實在太殘破，最後櫃檯還是拿出簽名本與指示地
圖，讓我登記之後去睡免費提供給野宿者的寺院駐車場旁倉庫。

　　所以，這就是此刻我在這裡的過程。

　　書寫這些文字給妳的時候，我已經架好帳篷，出門吃過一頓還不錯的晚餐，到
大賣場補充了行動糧巧克力與一些醫療用品，準備好好處理一下我持續痠痛的雙腳
；狂風持續吹撞著倉庫的鐵捲門，氣勢相當驚人，日本氣象廳甚至針對了這個地區
發布了強風與大雨警報......但儘管如此，才架好不久的帳篷外帳已經整個濕掉了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居然是溫暖南風吹起才會有的反潮現象。不僅帳篷，倉庫與屋
外廁所的牆面上，到處都是整片密佈的反潮水珠。

　　春嵐正在經過。

　　這麼說來，我可以期待明天會有晴朗的好天氣吧？

　　翻看地圖資料，下一站寺院遠在九十公里外，算算也要走上個兩三天才能抵達
；我在地圖的路徑上找到一個溫泉，想了想，決定明天無論如何，都要去好好泡個
溫泉再繼續上路。

　　妳好嗎？

　　遠方的人兒持續音訊全無，走過遍路的人們總說，高知是修行的道場，我現在
漸漸有一點明白那是什麼滋味了。我們所殷切期盼的，急著想抵達的，都會在這漫
長的旅途裡逐一被自我探問。這段路太長了，選擇徒步行走的我們，會有太多太多
的時間，在天地之間無所遁形。除了自己，還是只有自己。

　　離開了發心的道場，或者，失去了出發時的理由，我們還願意繼續往前走嗎？

　　我很迷惘。

　　不過，明天會有溫泉在那裡等我。

　　這些問題，就等到泡過溫泉再說吧！

　　晚安。

　　願在遠方漫遊的妳，繼續擁抱毫不迷惘的自由。

　　　　　　　　　　　　　　　　　　　　　　　　　　　　　　遍路者　小跳
　　　　　　　　　　　　　　　　　　　　　　　　　　　　　 2016年2月13日
　　　　　　　　　　　　　　　　　　　　　　　　　　　　　於岩井寺　倉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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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z對，感謝提醒X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