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先秦的強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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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的強弩[上]

弩在中原的大規模運用，通說認為在戰國以後。然而華夏用弩並不晚於戰國，徐中舒在〈弋射與弩之淵源及關於此類名物之考釋〉 一文中已證之。其說大略言之，以為甲骨文中的弋字，即弩的象形，一橫一豎即為弩身與弩臂，弩身上加一撇，即為照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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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西周金文中的「弋」字。

而以弋射擊的所謂「弋射」則可上溯至殷商時期。弋射所用箭必須在箭尾繫繩以回收箭與獵物，而此種箭身纏繞繩索的字形屢見於甲骨文與金文。箭身所繫長繩必須次第纏繞先後有序，才不會妨礙弩箭飛行，其字意遂引申為親屬關係的排行，便是後來的「叔」字(右圖)(「弟」字也作繩索次第纏繞之形，但纏的是戈)。換言之，用弩之始至少可遠推至殷商時期。至於「弩」字，西周金文中也已出現，是用於弋射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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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西周金文中的弩字，其下不從弓而從弋。

以上略述其要，徐中舒所論甚辨，此處不多贅。徐先生論證的弩從弋，而近人王進鋒繼承了李圃的說法，認為甲骨文中已有弩字的原形。該字左為弓、右為虎(右圖)，其後又多加「又」字，虎字被簡寫為「虍」字頭，虍字又被訛寫為女字，就成了現行的弩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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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金文中的虎(上排)與女(下排)。王進鋒是以簡帛文字來論證虎字頭如果左方的虎口癒合，就成了女字，不過只看金文也可以明白虍與女容易訛誤。

而甲骨文、金文中商、周人用弩的證據其實還不止於此，以下再加申說。《司馬法》卷上〈天子之義第二〉 ：

「戎車：夏后氏曰鉤車，先正也；殷曰寅車，先疾也；周曰元戎，先良也。」

目前的考古發掘中只有殷商晚期的遺址曾發現戰車，被認為是夏代 的遺址目前有可辨識為車器的遺物出土，並無整車；商人馴養馬匹又在商代中晚葉以後 ，夏代即便有車，可能也是文獻可徵、商代遺址中已可見的羊車或牛車。《司馬法》成書已在戰國以後，這裡或許只是把《孫子兵法》〈行軍〉所謂「輕車先出，居其側者，陣也」的作法遠溯至夏代。所謂鉤，即《左傳》魯哀公十七年所記述的、越王勾踐「左右句卒」的句，泛指左右二翼；「先正」可以理解為先陣。周代元戎先良意指以精銳為車士，這也好理解。惟有商代的「寅車」為何「先疾」，單看原文難以索解。其實「疾」字，甲骨文寫作：

可以很直觀的理解為人中箭的狀態。甲骨文的「寅」字，其實就是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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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後期的甲骨文中則在箭的兩旁再加上左右兩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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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金文中的寅字結構類似，只是更加繁複，弩臂簡直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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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是所有甲骨文中的寅字都被成功地轉寫為寅。現行版本的《周禮》〈夏官‧司弓矢〉當中記載有「夾」、「庾」、「唐」、「大」四種弩，說是「夾、庾利攻守，唐、大利車戰」，「庾」字《周禮》〈冬官‧弓人〉中則寫作「臾」 。「夾」、「庾(臾)」不
適合車戰，都是較大型的強弩，或者可能就是「寅」字的誤寫；「夾」、「臾」與「寅」字彼此形近，甲骨文、金文都有著類似兩手持箭的字形，於是後人不免魯魚亥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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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甲骨文中的「夾」(上排)、金文中的「臾」(下排)字。

換言之，按照《周禮》的記述，這種「利射侯與弋」、被稱為弩的「夾」、「臾」，其實就是「寅」，也就是弩射的箭。甲骨文中的寅字之所以後來增加了兩隻手，便是因為張弩需要較大臂力，得兩手並用的緣故。

按照《司馬法》的記述，「寅車」是商代的產物，而甲骨文的寅字字形係以雙手持弩箭，似乎頗有可能商代就已經在戰車上使用弩。而甲骨文中又不只有寅字。甲骨文的「黃」字，通說認為是人佩玉珮之形，即「璜」的初字 ；但也有許多看起來更像是加了圈的箭，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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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引黃字有繁簡二例，下排的黃字中間只刻一個圈(有的近方，這是因為刻在龜甲卜骨上劃方比較容易的緣故)，而上排則是圓圈中作十字形。附帶一提，有時候寅字也與黃字一樣中間畫一個圈，所以這個圈可能是兩手相合的簡筆。不過，甲骨文中的圈其實也可以很直觀的理解。比如說「車」字中的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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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顯就是車輪。而甲骨文中的「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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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排字形較簡，可以看出右邊是一個「(上罒下干)字，左邊是一「犬」字；下排字
形較繁，可以看出右邊是一個「單」字。根據朱芳圃的說法，(上罒下干)、「單」指的
都是捕鳥網，也可以用來補兔；只是「單」比較精巧一些，設置有一個收網的滑輪，所
以甲骨文中形象地畫了一圈。甲骨文中的獸字原本兼有野獸、狩獵之意，後來專指野獸
，於是又造一「狩」字表示打獵。甲骨文中無「狩」字 。

甲骨文中又有「专」字，再添一手即「專」(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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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依照朱芳圃的解釋，专是一個輪錠，最上方的亂絲收束于輪中，有時加一個手
(上圖下排)顯示整理的動態，可引申為專心致志的專 。中央帶十字的圓圈不僅僅能指
代輪圈，有時候也能象徵輪聲。如甲骨文(下圖上排)與金文(下圖下排)的雷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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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字中央的S劃為「申」的原字，即「電」(电)的象形。古雷字系電(電)形雷(田)聲，雷、輪雙聲，後來才又從雨旁(上圖下排最右)。這個圈應該取其聲而非取其形。許慎《說文解字》中寫的古雷字也是比畾還多一田(下圖)，四雷轟頂；然而他說「畾象回轉形」，則這是能轉的圈而不是種的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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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這麼多圈中帶十字的例子，再回來說黃字；既然甲骨文的黃字字形也是一支箭上加一圈，那麼黃字中間的「田」，可能也是轉輪絞盤之類的裝置。這該當是《六韜》〈軍用〉中描述的「大黃參連弩」、居延漢簡當中的「大黃廿石」、「大黃卅石」等弩。漢弩一般以六石(換言之，把弩張滿需181.4公斤重量)居多，張滿廿石、卅石弩則分別需要605公斤、907公斤，遠大於人力所能負荷，在後世屬於車弩之列，好比說張滿宋代的三石弩需228公斤，而十五石弩則需要1,139公斤 ，需要絞車。《六韜》雖然沒有明講「大黃參連弩」需要「絞車」，然而甲骨文黃字的來歷已經說明這是需要絞盤上弦的一種弩箭。而金文中的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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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維持甲骨文原樣，有的加了金文的「廿」字頭(下圖)，可能與漢代的「大黃廿石」類似，表示弩臂張滿時的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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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反應戰國時期狀況的《六韜》當中明確地說「絞車連弩」是使用於戰車之上，然而春秋時期已有「廣車」之名；一般只把廣車之所以為「廣」泛泛地解為寬廣、廣泛之意，然而廣字既然從广從黃，那麼也有可能春秋時期便已有戰車上使用絞車絞張弩臂的情形。廣字，金文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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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發現除了上排的廣字是「廿」頭黃之外，也有下排「卅」(右圖：金文中的卅)頭黃的廣字。廣字的結構與用作兵器庫的庫字一樣，都是在建築物中貯藏兵器，只是所藏不同。金文中的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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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傳》當中記載了不少作為兵器庫的庫。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庫不是一般的庫房，通常與臺、榭並建，建立在高眺險要之處。這類臺、榭、府、庫可以儲藏車馬兵甲，典型構造是三面崛峭卻留有一面緩坡，理論上是可以把戰車拖上去的。拿目前已知的考古發掘資料來舉例，戰國齊國臨淄的桓公臺可高14公尺，成橢圓形，南北縱向約有86公尺，三面峭壁，一面緩坡；燕國下都的武陽臺最長、最寬可達140、110公尺，高13公尺；趙國邯鄲的龍臺，長寬可達210、288公尺，最高13.5公尺。東周列國諸侯多有建造臺榭以供遊賞的，但高臺的主要作用還在於緊急時刻避難堅守，故而亡國之君如紂王最終死在臺上。臺既高，不但便於防守眺望，也便於憑高下射。《左傳》記載晉靈公昏君無道，便舉例說他喜歡「從臺上彈人，而觀其辟(躲避)丸」(古代沒有現在ㄚ狀桿的彈弓，射彈的弓就是射箭的弓；這種彈弓不像箭有弓身可搭，彈子容易打在弓身上，所以多半是做成弩) 。臺榭臺榭，從榭字從射來看，這裡本來也就是習射之地 。「廣」字的來歷或許也是如此；與「庫」收納戰車一樣，「廣」也該是收納「黃」之處，不但平時能儲放，戰時也能就近佈署，鄰高下射。因其本是絞車弩箭，火力覆蓋比一般弓弩廣泛，這才引申出後來廣闊之意，而廣字、黃字原本的意思反而佚失。到許慎寫作《說文解字》的時代，已經必須別造一個「彉」字來表述彉弩，那之後更得造一個彍字來說彍弩。現行《孫子》〈兵勢〉篇的那句「勢如彍弩」，原本便寫作「勢如彉弩」；在此之前的原文可能連弓字旁都沒有。

而絞車也不一定只和箭一道出現。甲骨文(下圖上排)與金文中都有與弓一同出現的
絞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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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即「彊」字。傳統釋字都以「疆」釋彊，認為是以弓測量田地間的距離 。然而疆字畢竟後起，以後來的字意釋原字不免失其原意，更別說許慎認為疆的本字應是「畺」。許慎《說文解字》雖然現在來看錯誤非常多，但其釋彊字為「弓有力也」，還八九不離十。這種需要絞輪開張的弓臂，應即強弩/彊弩無疑。兩輪開弓其實也還不算浮誇，畢竟《墨子》卷十四〈備高臨〉篇當中十人操作的「連弩之車」就用上了「兩軸三輪」。

附帶一提，甲骨卜辭中的田字除了指田地之外，更多作田獵的動詞來用。不過，這兩種「田」其實是有微妙的區別的；白川靜就注意到了兩者間的不同 ：田地的田塊往往比田獵的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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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上排：田地的田；下排：田獵的田。

古人通常認為，所謂田獵是為了在耕種時驅逐鳥獸、保護農作物，故爾稱田。然而既然甲骨文中作為田獵的田與作為田地的田田田不同有點不同，田獵的來歷或許該從許慎《說文解字》的「田，陳也」這句話來理解。田、陳古音相近，今天閩南語中的田、陳仍疊韻；戰國初期姜齊為田齊所篡，田氏始祖其實為陳氏。而陳、陣兩字相通，今天所謂陣，古人皆稱陳；故而田字其實與列陣有關，而列陣又與先出車有關，即前引《孫子兵法》所謂「輕車先出，居其側者，陣也」。田獵本來也有軍事訓練的意味在，不單純只是「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前面也舉了許多圈中畫十的字形在甲骨文、金文中具有輪轉之象的例子，田獵之田或許本意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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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彊」字之外，甲骨文中又有「[弓弓]字(上圖：甲骨文中的[弓弓])。許慎《說文解字》很直觀地解釋道「[弓弓]，彊也。从二弓」。從造字的原理來看，似乎與後世的雙弓弩類似，也是指的強弩。「[弓弓]」字在甲骨文中的用法與「弗」字類似，都是用來表示不、勿等否定之意，只是使用時略有區別，「[弓弓]」字常用於表示主觀的「不要」，「弗」字則表示客觀的「不會」 。「[弓弓]」字與「弗」字的用法類似也是有原因的，「弗」字的甲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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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字的甲骨文構造與前面表示弋射的「叔」字一樣，都是以繩纏繞桿狀物(箭)的徵象，差別只是叔只纏一隻箭，弗卻纏上兩隻甚至三隻箭。「弗」字作為弋射用箭，《周禮》當中也有體現，只是弗字寫作茀，說是「矰矢、茀矢用之弋射 」。換言之，[弓弓]」字與「弗」字之所以意思接近用法相類，大概是因為最當初的意思，就是分別指的配套使用的強弩與雙箭、三箭。這類能一次投射複數火力的兵器適合彌補被撕裂的戰線、拒止湧上來的敵人，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才借用來表達否定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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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不好意思讓您失眠了…不過古文字的解讀本來就各有千秋， 很多字是沒有確詁的，以黃字來說我看徐中舒和許進雄都還是認為 黃是佩玉之形。再說甲骨文當中兩個字根本同型的也不少，如甲字 與七字同，尸字與人字同等等。羅振玉、王國維、郭沫若、于省吾 、唐蘭、徐中舒、裘錫圭、白川靜各家的釋字看下來也有互相認同 的，更多相互批駁的，學術上本為常事，雖說真相只有一個，探索 時不妨求同存異。

喔喔…不過我覺得把「或」(國與域的初字)解作從弋其實破綻 比較大，一般還是解作從戈從口從一比較多，畢竟先秦的國家主要 是城邦共同體，疆界的概念還是很模糊，春秋末期鄭宋之間還有隙 地，而且還互相約好不占領隙地。春秋時期的國家是一種以城邦(國) 為中心輻射出去的概念，國之外有野，野之外有林，林之外有冂， 冂的最外圈才是表界線的封疆，封疆之外還不是他國，而是國與國 之間的隙地；國、野、林、冂的界線也不是絕對的，國、野之間的 過渡稱為郊，儘管一般說來國指的是城牆以內。總之他是一連串的 過渡。至於封疆，也不是界樁，大概整個周代都是植樹來標示封疆 的，能長成的樹畢竟比終將腐朽的界樁適合。既然過度是不明確的 ，先秦以前的人主要還是以共同體的特徵作為國的認同(主要是武力) ，而不是像領土國家一樣拿疆界作為劃分標準。先秦以前的國名主 要從口，這的口與「或」字從口一樣，是指城邦(或城牆)。 好比說衛國的衛，是四隻腳圍繞著城：

周代則把衛的左右兩隻腳替換為代表通衢的ㄔ、亍：

好比說楚，是林中的城邑，有一隻腳走向該城：

一隻腳走向某城是「正」字，為征的原字；楚字的意思應是象 徵其披荊斬棘開闢蠻荒之意。 再回來說「或」字，從一從口從戈，都與軍事有關，戈是兵器 ，口是城牆，一比較難解釋，但應該可作防禦工事解，《左傳》當 中便有「請收合餘燼，背城借一」一語，表示徹底抗戰。所以說或 字應指能夠自我防衛的共同體。而上述這幾個與先秦城邦有關的字 都沒有再表示界限範圍的外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