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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得] 從砲到炮[中]

看板Warfare標題[心得] 從砲到炮[中]作者
Nom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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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誌圖文版:https://cimonnomis.blogspot.com/2022/01/blog-post.html

本文附圖表較多,還請移駕網誌板查閱,以下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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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砲到炮[中]



上引文簡單說明了鐵炸彈與盞口砲搭配的組合,曾經在16世紀的哪些場合被運用。值得注意的是,明中葉的明軍更多地嘗試將這類火砲運用於野戰中;曾銑的毒火火砲便是他主張復套時該攜帶的利器 。畢竟1420年代末明軍撤出越南以後,王朝大舉擴張的步調戛然停止,以往攻守城寨用的兵器便失去所擅勝場,大規模且頻繁的攻城戰超過一個半世紀不再是明軍的日常,漫長的空窗期間不容易發現相關史料。而在1420年代以前時代更為古早,能夠細節呈現明軍使用火砲拋射鐵炸彈的明確史料也相對更為稀少──好比說謝應芳
《龜巢稿》卷四中有一首敘事詩〈淮夷篇〉,講到割據江南的張士誠最終被明軍包圍在姑蘇城中,「奈何圍數重,樓櫓比如櫛。礮車拂雲漢,晝夜飛霹靂。寵弟既韲粉,左右皆股栗 」,但這裡敘述的砲車也可能是投石機,雖然我們確知此役明軍也用火砲。假使將霹靂打飛出去的是管型火器,那麼其實際情形究竟如何?李約瑟見於《火龍經》二集當中的「飛雲霹靂砲」、「轟天霹靂猛火砲」、「毒霧神煙砲」(下圖 )等等,描述的可能就是元末明初之間進攻城寨時用火砲拋射的子砲:


「(飛雲霹靂砲)砲用生鐵鎔鑄,其大如碗,其圓如毬,中容神火半斤,以母砲發出,飛入賊兵營寨,霹靂一聲,火光迸起。若連發十砲,則滿營皆火,賊必自亂。」

「(轟天霹靂猛火砲)砲用生鐵鎔鑄,容藥三升,或二升、一升。…內藏飛火、神火、烈火,搭木為架,四面齊發,可以攻城。」

「(毒霧神煙砲)用狼糞、艾朒、砒霜、雄黃、石黃、皂末、姜粉、蓼屑、椒沙、巴油等藥,和合如法,藏於砲中,攻打上城,火發砲碎,烟霧四塞,燎賊(煙也)、鑽賊孔竅(沙也)、焚賊衣凱(火也)。乘機而發,無有不破。」


《火龍經》只描述了這幾種鐵炸彈的子砲型制,簡直沒交代母砲如何砲架又如何。但附帶的圖示倒頗有蹊蹺──三種砲的母砲都架設在高度不尋常的砲架上,且都帶有鐵鍊。
鐵鍊或許是為了抵銷後座力而設,但在「飛雲霹靂砲」、「轟天霹靂猛火砲」兩幅圖示中鐵鍊卻扣住了砲的後半部。既然不是應對後座力,鐵鍊或許還有調整射角的作用:假如砲架支撐的是母砲後部、砲身重心前傾、靜止時砲口下俯,那麼往後或往前多扣一兩個鐵鍊環扣便可以上下微調射角(如上圖);鐵環成為調整的單位,也方便定砲人在距離砲身較遠的場合下達具體的指令。


不過在「毒霧神煙砲」的圖示當中鐵鍊並沒有掛在砲尾上。這或許意味著鐵鍊是可以從砲身上脫開的,因此還有別的作用。那麼是什麼作用呢?在「飛雲霹靂砲」圖中的柱子上寫了「將軍柱」三字,而將軍柱有時指的是頂端帶有滑車或滾輪的吊柱──舉例來說,
隆慶朝的水利專家潘季馴設計用來吊起水道中舟船的吊車,就是在「壩東西用將軍柱各四,柱上橫施天盤木各二,下施石窩各二,中置轉軸木各二根,每根為竅二,貫以絞関木。繫篾纜于舡,縛于軸,執絞関木環軸而推之 」。而四川鹽井上用來打井的裝置,其中上安「花滾子」的木柱也叫作將軍柱 。若然,鐵鍊的另一項作用或許是配合柱上的滑輪或滾軸,將母砲砲身絞至高聳的砲架上,或者將下方堆放的彈藥吊送至上層──前面已經談
到過將點燃的火源與彈藥堆分離以確保安全的好處。


《火龍經》所附三幅圖當中各物件是否等比例描繪,還是大小比例只能意會,很難確認;砲架究竟多高聳,還是說高聳的砲架只是不高明的繪圖技巧造成的錯覺,單憑圖像也難認定。更關鍵的或許是,把火砲拖拽、安放到高架上很違反一般人對火砲的既有認知,這樣作有何益處呢?前面說到當攻城戰發展到互相砲擊的階段,拋石機必須注意對應砲石的防護措施、尋求掩蔽;但對攻城的一方來說,相對於城內地步有限的守方,攻方除了作好防護之外,還可以選擇延長己方射程、退到敵方射程之外──這方面最簡單的辦法,就
是讓拋石機占據更高的位置。朝鮮人這麼說:


「嘗觀前古,以砲攻城,莫過於元兵攻汴之時。其時元人於城外周圍築土山,其上每百步設攅竹砲百餘枚,破大鎧或碌碡爲二三放之,頃刻石與裏城平,城上樓櫓合抱之木,皆隨擊而碎。古今用砲之盛,此其爲最。然比(此)乃平地之城,故其外可築土山,高與城齊,能用大砲耳。若山城,四面截然,高可億丈,則雖有土城大砲,無所用之。此地形之險,所以爲貴也。但元兵入我國,攻黃海道山城,以大砲摧擊城門,遂不守。其後又攻竹州山城,亦以大砲擊破城門,而城中人又發砲逆擊之,元兵退走。 」


假使雙方砲力相當,砲位更高的一方就享有射程優勢,攻城方可以築土山打擊守城方位於城壁後較低矮的敵砲而不必擔心遭到反擊;守方如要獲得同樣高度將砲位搬至城上,則會曝露在已布置好的敵火之下。但這是平城,山城天生有高度優勢,所以在雙方都有拋石機的情況下進入朝鮮的元兵攻山城時反而吃了虧。不僅僅是元代,乘高發砲的原則實際上從元末一直貫徹到明亡;也不僅是拋石機適用同樣原則,攻城時將火砲佈置到高塔上的戰例明代多得是,不僅僅發揮射程,而且臨高下瞰也間接解決了觀測彈著點的問題。好比說前面已提過的、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徐達圍攻張士誠於姑蘇一役,圍城方就是:

「四面築長圍困之,又架木塔,與城中浮屠對,築臺三層,下瞰城中,名曰『敵樓』,每層施弓弩、火銃於上。又設『襄陽礮』以擊之,城中震恐。」

「蘇州城堅兵銳,屢攻不下,達令各衛列營於城之四周,挑長壕,在在相連接,起敵臺以圖之,高四丈,下瞰城中,往來男婦,可以辨數。」


火銃得安置在高四丈(約12公尺)的敵樓上,想來必須有類似前述的起重裝置吊送砲身與彈藥。割據川蜀建國大夏的明玉珍抗拒明軍的江防設施更有趣:

「蜀人自謂瞿塘天險,遣平章莫仁壽守之,以鐵索橫斷關口;王師臨境,又遣左丞相戴壽、平章鄒興、副樞飛天張,益兵為固守計。壽等於鐵索外,北倚羊角山,南倚南城寨,鑿兩崖壁,引纜為飛橋三,平以木板,置炮石、木竿、鐵銃其上,旁橋兩岸復置炮,以拒我師。…大明命湯和為征西將軍,廖永忠副之,攻夔關。戴丞相、向知院峽中設大橋控禦,船至,以木頭撞下輒碎,竟不得上。屢戰不勝,退兵峽外。 」


鐵索橫江的戰例古今中外多有 ,不過除了滾江龍之外,還借助兩岸山勢架設飛橋、安置拋石機與鐵銃,也是看重高屋建瓴覷得準打得遠的效果。明初平定群雄後大規模的攻城戰不經見,但到了16世紀,由於史料保存較多,小規模的攻城戰中拖砲上塔的記錄仍時有所聞。比如說萬曆元年(1573年)曾省吾平定四川都掌蠻,明軍進攻「周圍壁立参拾餘丈,止有一線窄徑,人不可登」的弔猴崖時,就是「對山找搭敵樓肆座,各拾貳層,上用發貢、鳥銃交擊;各賊水食俱乏,勢甚窮迫,…劉顯設計誘下數蠻,各營官兵乘機攻上險寨,…
」,把發貢拉到十二層高樓上。而在萬曆十六年(1588年),李成梁攻打海西女真那林孛羅內外四層的山寨 ,當時也是「我(明)軍復以車載雲梯,如樓櫓直立之,與其中城齊,欲置大砲其上擊之 」;此役明軍所用大砲可是發射「重八斤鉛彈」(約4.8公斤或10磅)
的大傢伙,重五百斤的發貢所用鉛彈一般也就四斤重 。


而在萬曆二十年(1590年)的寧夏之役中,參與此役的梅國楨也積極勸說用砲,說道「此城之破,必仗大砲;大砲得據高而下擊之,則無敵矣」,鼓吹要築臺用砲,「終不出築臺一策,庶大砲可上也」。後來雖然又有「浙人獻敵樓,安砲打城」之策,可惜「無材料可為,木匠亦不足用」,搭不起來,梅國楨只好借用城東現成的土臺、城西的土塔寺把砲拉上,「離城不及一里,皆可用砲,奈無好教師,砲多不中;所以將士聞此,往往失笑 」,後來作砲彈的鐵子也開始短少,各種人員物資不到位,始終發揮不了火力;反倒是據守寧夏的叛軍當中「有老卒楊奈兒者,故砲手也,為賊作盞石砲,官兵多為所擊」、「(明軍)攻之愈急,然多傷賊砲,不能下。往鎮兵習神鎗而不善盞口砲小卒楊奈、張起能之,為賊數殪官軍;又楚人汪雲谷者,…教賊取梵宮積塵,沃以燒酒造砲,著人無不糜爛,官軍極畏之 」,明軍反而吃了火力上的虧。這裡叛軍所用的盞石砲與砲術,應該還是曾銑總督陝西三邊時的遺存;所發射的砲彈雖是新發明,殺傷人員的功能則同。


萬曆三大征的最後一場播州之役(1600年)也不例外,總督其役的李化龍也強調「大將軍、滅虜礮」要「裝至近囤山頭打去,令其上人人莫必其命 」,指責諸將不聽號令,「彼囤周圍皆有高山,有反高於囤者,何不架礮及火箭打入而焚之? 」進攻播州土司大本營、海龍囤外圍的土城時,也是先攻取峭險的鳳凰嘴,然後「我兵乘高,頂大銃、鳥銃、火箭、火磚俯瞰齊發,賊立腳不住,登時攻倒土城 」。


作為明軍的對手,儘管播州據守多處山險,但由於缺乏火器,明軍佔住了其他山頭就能以火力壓制城上。相較之下,朝鮮之役末期日軍退守山險上搭建的倭城之中,附近既沒有其他山頭能乘高下擊觀測落點,守方也有火器得以反制;明軍進攻平城還算輕鬆,但面對山城時火器不能命中難以奏效,就沒有攻下的。身與其役的游擊陳寅就批評道「上年(1597年)蔚山之役也,至十二月二十三日,騎兵先到,攻破蔚山外柵;翌日俺領步兵,共破內木柵三重,至石窟下。城堅,攻之未易下,欲以積草而焚之,人持一束而上,銃丸如雨,近者輒倒,無敢撲城者。欲以大碗撞破,而城高勢仰,不得施技 」。朝鮮人也說「二十四日黎明進薄城下,各樣火砲俱發,轟天震地,烟焰沸空。城中倭屋,一時火起,北風大起,風火所被,賊衆披靡,走入土窟。諸軍陷城,進攻土窟,土窟重重石築,堅險無比,不得攻破。試放大碗口,則山坂峻高,砲石有礙,不能直衝,終日不拔云 」。蔚山之役如此,後來的島山之役也如此。觀戰的朝鮮人說道「城在山上,地勢高峻,大砲高放,則越過於城者,其高二十餘丈,雖屢放,萬無得中之理矣。霹靂砲、虎蹲砲,亦無數放之,皆不中矣 」。


拉抬火砲乘高下擊的原則,即便在引進更加重大的紅夷砲之後也沒有改動。吳橋兵變後,崇禎五年(1632年)正月底,叛變的李九成、孔有德等人圍攻萊州,負責守城的徐從治著有《圍城日錄》,詳細地記載了當時攻守雙方如何鬥智鬥勇、攻城的叛軍怎麼樣築臺運砲下擊城中。第一回合是二月十一日攻方「對西門吊橋層疊門扇、堆積樹枝,和以土石,結臺基于城,將安置西洋大砲,人心驚惶」,這座砲臺在十四日被出擊的守軍連燒三遍才燒毀 ;隔天(十五日)叛軍立刻二次搭臺,「復徬屋壁,距西門不遠,南北各築一臺,與街心舊臺鼎峙為三臺,上覆土砌磚,砲擊之不動,移東北角紅夷大砲而安置於此」,十七日便開始砲擊西門,「火砲所擊,雉櫓皆傾,幸預設木垛以待之」,砲過後「拾鐵彈百餘,大者重六斤,次者重四斤」,到十八日「合抱木垛盡行擊碎」,憋不住的明軍再次出擊,奪獲大砲八位,才暫時制止了叛軍攻勢。


二月二十四日 ,叛軍改針對萊城東北角築臺,二十六日「紅夷砲連發不断,角樓頹然已盡」、「東北角樓連城塌下,雖三尺童子皆可以平步而上;但防守甚嚴而帮城頗寬,能站二百兵禦敵,賊未敢輕犯」;三月初十日守軍在「東北角樓內另築女墻一道,具高,可以避賊臺之砲」,才算穩住了防線,但「西門兩臺並峙,竟與城将;東北巍插一臺,高出城來,兵民皇皇久矣」的情況尚未改善。二十一日,城西的叛軍敵臺意外失火,被明軍乘亂射入火箭,「賊澆水如澆油」,兩座臺都燒掉了;東北角的砲臺也被如法炮製火箭燒毀。但攻方還不死心,「二十三日,賊又築臺於演武場望海樓,上置紅夷砲打入城內;以高臨下,未免壞垣傷人,各听之于命矣」、「賊在望海樓打進鉄子,每個重十二斤,連發不断」 。徐從治在四月十六日不幸中砲,腦碎身亡,記錄也戛然而止。值得注意的是明軍的反擊砲火也不弱,城中「集銅鉄匠晝夜鑄砲子,限每日三千餘個,尚不足用」,這是三月二十五日總結出的經驗,若從二月初四開始攻打城上起算,五十多天內消耗掉的砲彈在十萬發以上;守軍砲火是如此之密集,「城上亦於東北角置大炮對打,炮子直入賊炮腹中,多方不能出之 」,甚至把砲子直接打進對方砲管裡。。


華人使用紅夷炮的方式──破壞城樓、敲碎城垣以殺傷守兵,最好能乘高下擊、壓制敵砲
──與中原傳統的攻城砲戰幾乎沒多大區別,區別主要在於殺傷人員的辦法不同:炸碎的
彈殼,或者被砲擊碎的城壁。而以火力覆蓋城上的效果,以及守方為了避免被覆蓋、布置火砲對擊的情況則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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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mmy568001/09 06:25破"壞"城樓

感謝,已更正。

※ 編輯: Nomic (150.116.197.79 臺灣), 01/09/2022 15:01:30

overno01/10 1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