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聊] 神州大地關鍵詞：「穿越小說」是文化輸出的隱形冠軍

這是兄弟在好好聽ＦＭ開的一檔Podcast《神州大地關鍵詞》，介紹大陸當前的一
些流行語與流行文化。上週講到這個，所以轉貼過來供參。因為是面向大眾，所以講得
淺一點。

https://www.provoice.tw/episode?id=c65aa1fd-2ca1-4c24-b78a-75d932e89469

15. 「講好中國故事」(3) 「穿越小說」是文化輸出的隱形冠軍

　　神州大地關鍵詞，光怪陸離漲新知。本集要談的是：中國大陸網路上的穿越歷史小說，現代人穿越到古代或者異世界去打天下那種。

　　這種小說有什麼值得我們注意的地方呢？我認為是「推演」。它會反反覆覆來推演：人才要怎麼結交，事業要怎麼建立，權力要怎麼奪取，政治要怎麼改革，戰爭要怎麼打，經濟要怎麼搞，國際關係是怎樣運行，世界要怎樣才能變好，如此來提供一種像模擬遊戲一般的快感。

　　而當這種作品，在無數作者的努力，和無數讀者的批評之下，廣泛吸收了當代各種學科知識和研究成果，積累了成千上萬部，它們也就形成了一支「講好中國故事」的螞蟻大軍，在潛移默化中，影響海內外廣大讀者的歷史觀、政治觀、世界觀。看過幾本以後，你即便還不會完全相信他們的思維模式，但是，看過這麼多養蠱養出來的、成體系的「故事」以後，尋常的政客、名嘴、網紅、想要給你洗腦的專家、學者，或者各種空想政治家的想法，就沒有那麼容易影響你了，因為你會比較，你會挑剔；而且，那些網路小說的作者和讀者，就會積極去和他們對槓，要比理論有理論，要比細節，我細節比你多幾百萬字，而且是經過付費閱讀市場考驗的幾百萬字。

　　然而，因為這些穿越小說的定位，通常只是「爽書」，或者用早年的流行說法叫「ＹＹ」，「意淫」小說，檔次比一般的大眾小說還低，所以先前很少有人會把它們拿上檯面來討論，但它們就這麼在網路上，在市場上進化到了相當厲害的，甚至可以和學術論著比肩的程度，所以本集標題說「穿越小說」是當代中國文化輸出的「隱形冠軍」。

　　這兩天看到了一條報導，這一集我就特別介紹一位作者吧：他的筆名叫「七月新番」，本名叫「李雲帆」，就在不久之前，在今年的9月27日，因肺癌去世了。他的作品有《春秋我為王》《秦吏》《漢闕》《新書》《戰國明月》，最近剛剛在8月發布新書《匡扶漢室》，沒想到才寫了16萬字就病故了。

　　這位作家生於1990年，今年也才33歲。他從2017年3月開始寫作，至今累積的創作字數是1291萬。是的，我沒唸錯，17年3月到23年9月，寫了1291萬字，平均大概是每天寫
5400字，中間還有休息，還有養病，我都沒有算。

　　這在傳統作家來說，是一個非常恐怖的產量了，我們很多作家一輩子也沒人家這幾年寫得多。然而這在中國大陸的網路小說行業，日更五千字不算什麼，日更萬字也並不罕見，罕見的是能夠保持高水準。七月就是這樣的一位作者，他的作品裡不但有很精細的考據，而且也沒有停留在堆砌資料上，而是真正神入其中，去深入描寫古代人生活、思想與政治體制的方方面面。有這些嚴密的細節來打底，各路英雄豪傑、各種逆天改命的探索，也才會顯得更加可信而動人。

　　我是從他第二部小說《秦吏》開始看的。這是個怎樣的故事呢？也是現代的主人公，靈魂穿越到了秦王政二十年，還沒統一天下的時期，穿越到了一個叫「黑夫」的士兵身上。這個黑夫是什麼來頭呢？

　　1975年，湖北出土了一批秦代書簡，我們學界叫「睡虎地秦簡」，這批竹簡和木牘裡有一封家書，是一對叫「黑夫」和「驚」的兄弟倆分別寫給家人的家書，內容是請家裡寄錢來，我們錢已經用光了，急急急；也請母親做幾件衣服寄過來，還有請回信說一下官府有沒有把給我們家授爵的文書送到，還有問候家人和鄉親，等等。

　　這封信，在我們歷史和考古學界是大大有名，因為它和那一批書簡，是從基層的視角，透露了秦國這個龐大國家機器、戰爭機器運轉中的許多細節，讓我們得以填補許多對戰國秦漢史的認知空白。我大學修秦漢史的時候就讀過對這封信的各種解讀，而《秦吏》這本小說，就穿到了這位黑夫身上，並且把這些出土文書裡提到的人事物，也一一編排了合理的背景與發展，我們也會隨著主角的努力，從基層、中層到高層，一路看到秦國這個壓榨一切的國家機器是如何達到極限，然後逐漸失靈、失效、崩潰的。

　　過去我們讀歷史，當然都讀過很多關於秦為何二世而亡的解釋，《秦吏》這部小說並沒有特別去標新立異，但它就填充了各種令人信服的細節，一般人聞所未聞的細節。當然，爽還是要爽的。傳統歷史小說，劇情再怎麼跑，最終都要收束回史實中的結局；穿越歷史小說打破了這個限制：我穿越過來，就是要改變歷史的。然而在時代的局限之下，如果不給你開太離譜的外掛，像是直接開時空門輸入一堆現代裝備之類的，那你能做到多少？

　　七月新番的這幾部書，就是不多開外掛的「硬派穿越」，主角帶回到過去的只有現代知識，然而也沒厲害到可以在古代搞出工業革命的程度。因此，我認為這一派的穿越歷史小說，其實是傳統歷史小說的進化版。

　　通常我們現代人寫古代人物，多多少少都不免把現代人的思維裝到古人的頭腦裡去，你也可以考究一點盡量貼近古人，但如果全部人包括主角都是古代頭腦，這就很難讓讀者看得爽快，更可能的情況是你看幾段就想要罵人，或者嘆氣，很多人讀正史的人物傳記就是這樣。所以作者通常都會安排至少一個角色擁有現代或比較靠近現代的頭腦，但如果太往現代靠，那又不是歷史了。而穿越小說就十分光棍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我直接把主角寫成是肉身或靈魂穿越過去的現代人就好了。這當然不合理，但話說回來，我們大多數人讀歷史論著和歷史小說，期待的本來也就是過去與現在的對話，也不免都有相當程度是在作夢，那穿越小說的寫法，就是明確畫出了一條夢與現實的界線，我是作夢就明擺著作夢，是亂編就明擺著亂編；我是認真謹慎的考據，我也明擺著提示出來接受檢驗。這樣大家看著其實更舒服，然後回到現實，也可以分清楚，小說裡寫的哪些只是意淫，笑一笑就好，爽過就算了；又有哪些，是真正寫到了做人、做事還有政治的關竅，值得記下來參考。

　　我從2003年開始就看穿越小說了，早期的一些著名作品，穿越到太平天國時期的《異時空之中華再起》，明朝初年的《明》，北宋王安石變法時期的《新宋》，我都有看。這20年一路看下來，我是見證了這個門類的進化。七月新番在這龐大的作者群裡，可以說是非常傑出的一位，而且他一邊寫小說，還一邊在讀書，他剛開始寫的時候是歷史系碩士，後來在讀博士了，很可惜英年早逝了，不然，除了他的小說，我還會想要拜讀他的博士論文。

　　如今，雖然這位作者不會再有新書了，但是他的影響還會長久存在，讀過他這幾部書的讀者、作者，多少都會吸收一點他的知識和見解，用到自己的創作與評論裡去，就像他也是吸收了無數前人作品和學術研究的精華，而不會說，這位作家死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人能寫出他那樣的東西了。穿越歷史小說，並沒有那麼強的藝術性，它始終是跟著人們改善世界的欲望，還有對歷史的愛恨情仇在走。而這些並不新奇的嚮往，也就可以說是民間自發的，「講好中國故事」源源不絕的動力。今後我也會繼續讀這些書，有心得再來跟大家分享。

　　神州大地關鍵詞，光怪陸離漲新知。我們下集再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