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聊] 衣袖紅鑲邊原著小說.本傳節錄試譯 (17)
衣袖紅鑲邊原著小說.本傳節錄試譯 (17) 2章
*
因為小說裡的稱呼和電視劇不同,先來個對照文。
王大妃/慈殿/英祖繼妃/貞純王后金氏
義烈宮/英祖後宮/正祖祖母/暎嬪李氏
景慕宮/思悼世子/正祖生父
惠嬪/正祖生母/惠慶宮洪氏
*
第二章.人生的岔路口
德任逐漸因為各種原因聲名大噪。一是父母未能及時糾正的輕浮氣質日漸嚴重,二是身為東宮宮女卻經常出入中宮殿的傳聞,三是她擅於謄寫、在宮中以字寫得極好聞名。
若要仔細說明其中曲折的話大致是這樣。
儘管是受賜祭服和舉行過冠禮的東宮,但世孫依然經常受制於親生母親惠嬪。因此,惠嬪宮和東宮殿的界線十分模糊,德任也輕易地成為了惠嬪的養女,主要的工作是適當地逗惠嬪開心或照顧她所生的清衍和清璿郡主。
德任發揮了才能,為宮女們代寫一些要貼在居所的字句或代筆書信的工作,藉此賺取零用錢,一分一分被存下來的錢除了和俸祿一起被寄回老家之外,也讓婢子從外面的書店買了一些書。
就這樣,從只是一兩本書開始,渴望變得越來越強烈。那是一種怪異的渴求,僅憑閱讀無法滿足她,讀著從書店中買來的謄寫本,德任總是苦惱著若是她的話,該用怎麼樣的表達方式才能把這個句子翻譯成易懂的諺文,這個翻譯翻錯了、那個翻譯實在模棱兩可,謄寫的同時也在句子下面用小字加上注釋。
「不錯呢。」
作為興趣、喜歡讀諺文小說的惠嬪經常稱讚德任。
「比有經驗的宮人做得更好。」
表面上裝作很害羞,但心裡其實很開心。
「妳想去見中殿娘娘嗎?」
但事情卻往奇怪的方向發展。
「娘娘正在找會謄寫的宮女。」
惠嬪提議道。
「即便向娘娘薦舉妳,也絕不會讓我丟臉。」
在惠嬪的居中斡旋之下,她越過了中宮殿的門檻。
自那時起,德任正式地展開了她的謄寫人生,誰也沒有特別挑剔她的課外活動,連徐尚宮也要她不要只顧著闖禍。
「現在還是能夠只吃和玩的時期,幫忙做一些其他的事也沒關係。」
徐尚宮說道。
「隨著笄禮之日漸漸靠近,等到正式開始見習之後,妳就會忙得不可開交了。」
「已經夠忙了。」
德任裝作一副要死的樣子。
「謄寫簡單的文章和學一些宮中律法的小宮女可真忙啊!」
咂著舌的徐尚宮忽然放低了聲音。
「妳和我至今都受到惠嬪宮的照顧,但必須漸漸地開始把距離給拉開。無論當初進到宮裡的原因是什麼,畢竟已是被分配到東宮殿的宮人。」
她嚴肅說道。
「對一介宮女來說,主人只能有一個。」
雖然也曾仔細地想過,說著「不會再有下一次」的那個少年成為自己唯一的主人意味著什麼,但還沒切身地感受到。
「對了,有事情要讓妳做。」
徐尚宮拍了一下膝蓋。
「惠嬪慈駕要妳伺候邸下服用湯藥。」
東宮從去年仲冬開始病重。
就像得了嚴重的風寒一樣,有時發燒、有時發冷,偶爾出現腹痛和眩暈症狀。甚至傳聞說孫子躺在病床上起不來,連王都急得頻頻跳腳、更不用說母親惠嬪的苦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德任張大了嘴。
近身侍奉上殿是至密宮人的職責之所在,根本不是沒有經驗的小宮女能置喙之事。
「早就都準備好了。」
徐尚宮離開了一陣子,端來了熱呼呼的湯藥。
「進到內殿後,先問候邸下再呈上湯藥。最後,呈上有清口功效的柿餅,應該不難吧?」「不是啊,對已經很熟悉的娘娘來說確實不難,但……」
「對了!柿餅在退膳間的架子上,是哪裡呢?那是一個帶了花紋架子,在藍色瓶子裡,不要忘了帶去。」
「架子和瓶子又不是只有一、兩個。」
突然承擔的工作讓德任手忙腳亂。
「這是惠嬪慈駕特別吩咐妳做的事。」
徐尚宮對此毫不在意。
「聽說妳上次逗邸下笑了?另外,慈駕似乎期待著妳能再那麼做。」
德任這才明白這個荒唐命令的意圖。
剛進宮時懵懵懂懂的她什麼都不知道,對於位居高位的人有多高沒有真實感,只是毫無顧忌地對待與她同齡的東宮。但在她在宮裡生活一段時間後的此刻,也真切地瞭解到位居高位的人有多高,即便與自己是同齡人,仍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事實觸動了她的皮膚。況且東宮已行過冠禮,得到像大人般的待遇。更非區區幼稚的小宮女可以任意捉弄的對象。
最好不要在那樣的人的身邊顧盼流轉的道理,德任正在獨自領悟中,在宮中必須要能夠活得細水長流才是最好的。
「妳必須時時刻刻銘記在心,有棱角的石頭最先被擊碎。」
徐尚宮重新確認了德任的覺悟。
「宮女的命越不起眼越好,越不常被提到就越舒服。」
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馬上把被吩咐的事做好,那樣就不會有問題產生。」
這似乎意味著絕對不要做吩咐之外的事。
反正,德任端著湯藥盤走向了東宮寢殿。層層關上的隔扇門被打開,沒時間東張西望地說神奇,只能很快地向東宮行個禮。
「為何總是做沒用的事。」
看到她的東宮只是喃喃自語著,語氣就像當時指責母親要讓宮女陪他時一樣。德任把它解釋成「快點呈上出湯藥,就退下吧」,於是跪著用膝蓋爬了過去。
「沒有命令妳靠近我,妳往哪裡……」
東宮的抱怨被她突然遞出的湯藥碗打斷,但他並未加以責備,似乎認為能儘快處理掉煩人的事會更好。
彼此的指尖在德任呈上湯藥碗時輕輕地碰了一下。指尖像是被火燙到一樣,她合理推測是因為發燒,但她沒有退縮推縮之意,反而抬頭看了東宮一眼,果然他的氣色非常糟糕,臉甚至瘦成原本的一半。
「沒要妳看我,怎麼能抬頭?」
感覺到視線的東宮責罵道。
「您的玉顏似乎變了非常多。」
德任嚇了一跳垂下了眼睛。
「看來不是什麼好看的模樣。」
東宮喃喃自語。
「祖父甚至還流下了眼淚,我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
他的眼神裡透出憂慮。
「……好吧,祖父還會擔心我倒是值得慶幸的一件事。」
為何東宮對殿下的擔心不是感謝、而是慶幸,這樣的反應令德任感到非常奇怪。
「啊,我在宮人面前說了不該說的話。」
東宮咬緊了嘴唇。或許是因為頭痛和發燒,所以話比平時又更多了。本來身體就虛弱、心裡自然也跟著變虛弱。
「小人耳背沒聽清楚,這個年紀便已如此,確實讓人傷心不已。」
雖然不知道他要說什麼,但聽起來心裡應該沒有任何讓他覺得舒服的地方。於是決定就裝作不知道。
「總之,先把湯藥喝完,再開始用膳吧。」
東宮對此感到有些吃驚。
「……還以為妳是一個輕浮之人,沒想到為人處事還算可以。」
「您怎麼能說小人是輕浮之人呢?小人在宮人之中可是以文靜聞名。」
以為聽到類似稱讚的話,會高興得立刻繼續試探,但東宮並沒有再接下去。沒有多做額外的回應,只是把湯藥一飲而盡。
即便把藥碗清空了,也沒有要讓她退下。東宮似乎在等什麼,只是呆愣地看著她,德任感到一陣涼意,徐尚宮說放在藍色瓶子、架子長得如何,交代她一定要記得帶一些能清口的零食,但她忘記了。
「那……那個,湯藥的味道還可以嗎?」
也許東宮會回答說,不清口也沒有關係,德任抱持一線希望。
「很苦。」
可惜的是,東宮僵硬地粉碎了德任的希望。
麻煩大了,與其等著挨罵,不如耍點心機,德任拼命轉動腦袋,正好想起了一件事。
「請用這個清口吧。」
東宮愣愣地看著德任伸出的手掌。
「……是李子嗎?」
那是在來的路上福燕好心給她的。說是要讓她帶著晚上餓了可以吃,沒想到託了她的福免於遭到責罵。
「怎麼會從那裡拿出那樣的東西?」
東宮歪著頭看著德任的衣襟。
「不,比起那個……若是要讓人清口的話,一般不是都會給一口就能吃掉的東西嗎?」
「哎呀,怎麼能每天都上呈一樣的東西呢?」
這個國家有只要講話大聲就能贏的悠久道理,因此德任提高了嗓門。
「偶爾也要吃點不一樣的!」
「我知道了,小聲一點,頭痛死了。」
東宮捂住疼痛不已的頭。不管他痛不痛都不重要,幸好總算是矇混過去了。
「……我不喜歡吃李子皮。」
東宮呆楞地望著手裡拿著的果實嘀咕著。
喉嚨裡卡著「若是不想吃皮,就自己動手吧!」的指責,但她忍住了。讓位居高位的人吃個沒完沒了是宮人的本分。
「也是,李子皮既酸又澀。」
要用寬大的心來包容生病的孩子才行,德任拿出掛在衣帶上的小而鈍的粧刀、咔嚓咔嚓地削了皮。
「以前在我開口之前,就有人先幫我削皮。」
默默地看著那個情景的東宮又開始嘀咕。
「……聽說那位也曾經是宮人,與妳一樣。」
「您在說誰?」
德任漫不經心地反問道。
「我的祖母……」
話才剛說完,又咬了一口。
「發燒了、腦袋轉不過來。才會總是跟宮人說錯話。」
默默咀嚼德任遞過來的果肉的東宮突然轉移話題。
「妳一直都那麼開心嗎?」
「什麼意思?」
「那天以後,我偶爾會見到妳。」
「哪天?是邸下在搓繩比賽中壯烈敗北的那天嗎?」
「不,是我寬宏大量地以平手收場的那天。」
東宮嘀咕著。
「小人都記得,邸下搓的草繩和縫製的碎布料的樣子有多麼慘淡……」
德任毫無顧忌地回敬他,但在看到東宮的表情後,立刻閉上了自己的嘴巴。
「自從我寬宏大量地以平手收場的那天之後,我就常常見到妳。」
東宮藉機固執地堅持自己的主張。
「妳總是在笑。」
他的固執突然地被軟化了,一股陌生的情緒涌上心頭。
「在侍奉惠嬪宮的時候、和妹妹們相處的時候、被徐尚宮訓斥的時候、甚至在做雜事的時候……妳都在笑。」
雖然說經常看到,但也太詳細了吧。
「到底是什麼事讓妳這麼開心?」
他皺起了眉頭。
「我大概聽說關於妳的事。起因是妳的父親犯了錯,因為與我外祖母的緣份,才得以續命並苟延殘喘,但卻把女兒扔進了宮中。」
東宮的眼神變得殺氣騰騰。儘管對德任來說被刺中的地方很痛,但東宮的話並沒有錯、她無話可說。
「嗯,小孩子不可能知道父親的事情,還是算了……」
東宮接著說道。
「雖然妳並沒有哪裡不好,最終仍承擔父親的過錯,被扔進了九重宮闈之中。」
東宮的銳利被鈍化了。
「……但妳怎麼還能笑出來呢?」
剛才陌生感又回來了。
德任無法確切地知道那是什麼感情,但從他的視線中感受到陌生的疙瘩,難怪此刻的東宮藉著講述德任的事、吐露自己的心聲。那不僅是對生下他的母親、也是對生活在宮中的任何人都無法展現的滿佈傷痛的脆弱角落。
「小人不是因為開心才笑的。」
回顧了不知道東宮在關注著自己的日常生活。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只有往好處想才能笑。」
德任說道。
「父親犯了不像話的錯導致這樣的結果,但每晚蒙著被子哭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她聳了聳肩。
「沒有人把小人扔進宮裡。小人是為了自己的家人才自願選擇成為宮女的。」
「……選擇嗎?」
東宮揚起了眉毛。
「是的,因為他們是小人親愛的家人。」
德任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像是在說理所當然的事。
「……親愛的家人嗎?」
東宮看起來比剛才更加啞口無言。
「因為是家人,即便一輩子孤獨和痛苦也會開心地為他們犧牲嗎?」
「犧牲算什麼,當然要做了。」
從來沒有把這件事當成犧牲的德任對此嗤之以鼻。
「即便如此,也不會因此感到孤單。」
「什麼意思?」
「家人間的緣分不會因為彼此分開而斷絕,小人也已在這裡交到約定了未來的朋友。」
東宮的眼神動搖了。
「妳……」
他像個明明有話想說卻不忍心開口的人一樣。
「小人和她們做了約定,若老了以後出宮的話,要和朋友們用存下來的錢蓋房子、一起生活,還要在炕上烤栗子吃。」
難得專注於自己故事的德任連看都沒看東宮一眼就嗤嗤地笑了。
「總之,就像剛剛說的那樣。一切都很好,所以才笑的。」
東宮愣愣地看著德任。
「呃,不過小人不曾想過邸下竟會如此熱情地關注著小人……」
他的視線莫名地令她感到尷尬,德任於是就隨便地回敬了一句。
「我才沒有熱情地關注呢!」
看來那句話觸動了東宮敏感的神經。
「只是路過時偶爾看到而已。妳的笑聲太響亮,震動了整個宮廷,怎麼可能沒聽到?」
「不是啊,小人哪有笑得這麼大聲?」
德任無禮地噘著嘴。
「邸下現在還看著小人看呢!」
「那是因為就在前面,所以沒有辦法不看!」
東宮爆怒道。
「不看妳的話,我的眼睛要往哪裡擺?」
「怎麼會沒有可以看的地方?」
這裡也有、那裡也有,德任指著東宮的各個角落。
「好了,妳滾吧!」
接著,東宮便把她了趕出去,能夠結束無聊的爭吵,德任只差沒舉手歡呼。
「不過,我說妳啊……」
在她站起來準備逃跑時,東宮又再追加了一句話。
「侍奉上殿服用湯藥時,必須先用銀湯匙試毒。」
東宮的語氣又令德任膽戰心驚。
「這次是惠嬪宮讓還沒準備好的孩子侍奉就算了……下次不會再原諒妳的。」
「小人惶恐。」
儘管德任低下了頭。但又覺得這樣結束,實在是太過可惜了。
「不會再有下一次。」
她把初次見面時東宮說的話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東宮似乎被擊中了要害,德任則帶著勝利感離開。
*
或許是因為東宮說自己經常在觀察她的那句話吧。
德任也不知不覺地開始注意東宮望向自己的視線。東宮有一些特別的地方。他的背影看起來孤獨的這句話,有一半是對的、另一半是錯的。
首先,他確實非常孤獨。東宮幾乎都一個人待著,除了在殿下身邊侍坐或與年邁的大叔們一起學習文章之外,他就像一隻孤狼般悲涼,主要都是在亭子上讀書。經常能看到他揹手沉思,偶爾也會有無法讀懂意思的表情。
東宮的孤獨帶著強烈地刻意性。
他以孤獨自居、對同齡的宦官和宮女沒有任何關心。別說是一起玩,甚至還會淡漠地往他人身上潑冷水,要他人別打擾,不管王室成員、尤其是惠嬪再怎麼努力地想要哄他、甚至在他身邊繞著打轉都毫無用處。反而越是如此,東宮就越是用各種藉口往後退一步。
東宮的眼神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個稚氣的少年。
雖然不是他的本意,但過早長大成人的微妙情感眼神中流洩出來。當他用那種眼神望著自己的時候,德任的心情總是感到特別地微妙。
今天也是如此。
德任白天一直在惠嬪宮。平易近人的大女兒清衍郡主去年下嫁、加上小女兒清璿郡主今年初也嫁人了。惠嬪比以前又更加寂寞,德任在殿內停留了非常長的一段時間。一邊吃著準備好的零食、一邊開玩笑,但東宮卻突然來到殿外。
「已經到了應該要去正殿的時間了嗎?」
惠嬪露出驚訝的微笑。
「最近比以前更常過來,看來是擔心送走了女兒們的母親會感到寂寞。」
「真是個孝子。」
附和著惠嬪的德任錯過了退出的機會,舉棋不定的她直到最後才慢慢爬起來,非本意地與正踏進門的東宮迎面而立。
東宮比初見時高了許多、德任已無法再與他平視。自上方俯瞰的的視線中某種有著不明所以的氣勢。脖子上的汗毛豎了起來、瞬間的對視讓人覺得奇妙又礙眼、彷彿要窒息般。
當他的視線越過了她的臉龐、飄向沾有茶點碎屑的裙邊時,德任這才慌忙地躲到角落裡。
東宮若無其事地向惠嬪行禮。
「看起來比昨天好多了。」
「幸虧如此,覺得如何?」
「已經都痊癒了,請您不用擔心。」
雖然因病情的關係,臉頰顯得有些凹陷,但東宮平靜地說道。
「是啊,話說回來……」
惠嬪突然清了清嗓子。
「妹妹們最近都出嫁了,你的身體也好多了吧?」
「是的。」
「是時候該向殿下稟告了。」
「您指的是什麼事?」
「從舉行世孫嬪的冠禮開始,之後也該要正式的合宮了。」
事情變得越來越有趣了。
就像宮裡的其他少爺們,東宮也很早就行過嘉禮。作為國本有應盡職責的他很早就舉行過入學禮和冠禮、但世孫嬪卻還沒有。反正兩個人的都還太小,還不到要過初夜的年紀,直到過了婚齡的日子前……嗯,從那時到現在就一直這樣。
「孩兒惶恐……」
但東宮的反應卻非常微妙,能夠明顯地感受到不自在。
「現在還太早。」
「為何?」
惠嬪坐在兒子旁邊。
「你不滿意嬪宮的容貌嗎?」
惠嬪會這樣問的理由並不難理解,德任在往來之間也見過嬪宮幾次。外表不算漂亮、不知小時候得過什麼病,玉顏有些疤痕。還不到麻子的程度,但塗了粉也遮不住。
「您怎麼能這麼說。」
東宮說道。
「夫人的美麗不是透過外貌、而是透過品性和行為決定。嬪宮是由好人家教養出來的賢淑之人、德容自然出眾。」
「當然了。」
惠嬪熱烈地附和著。
「始終無微不至地侍奉我,壬午年那時候也是如此。當年為了世子邸下的事,短暫地回到娘家的時候,她也沒有回到自己的家,反而跟著身為婆婆的我。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孩子卻在那個當下安慰了我。」
「確實如此。」
東宮十分積極地回應著,儘管聲音不若母親熱情。
「不過,孩兒還無法確定。」
「無法確定什麼?」
「嬪宮是否適合孩兒……」
東宮猶豫了許久,才稍稍表露心跡,但終究無法說完。
「我都知道,你是個急性子、總是心急火燎。」
「孩兒惶恐,但事實並非如此……」
「不是什麼,雖然在御前始終沉著穩重,但做母親的怎麼會不知道。」
東宮面帶愁容。
「嬪宮偶爾會有謹慎畏縮的時候,是不是因此讓你覺得太過鬱悶?」
不管東宮說什麼,惠嬪都沒有理會。
「那是因為想要討好你的心太過急切,加上嬪宮本來就是嫻靜穩重的良妻,只要是你說的話嬪宮無不點頭稱是。」
東宮什麼話都沒說。
「夫婦關係沒有從一開始就是好的,而是必須在生活中不斷地去磨合。即便現在覺得陌生也要努力才行!」
惠嬪的一席話持續了很久。
「孩兒的目光太過短淺了。」
在惠嬪喘口氣之時,東宮費力地插了話。儘管語氣十分恭敬,但並未真正被說服。
「即便如此,合宮一事還是往後推遲比較好。」
東宮固執地主張著。
「怕大家會擔心,才說都痊癒了,但孩兒的陽氣其實還沒有恢復。」
而且還拿出了祕密武器。果不其然,惠嬪像要暈倒般撲向他,摸著東宮的額頭和脖子。
「你還在發燒嗎?」
「還沒到那種程度……」
「是啊,不是說了別熬夜看書要早點就寢嗎?」
他尷尬的反駁被惠嬪的吵嚷給淹沒了。
「孩兒還有事,要先告辭了。」
沒過多久,東宮就決定要逃跑了。
「若想要喘口氣,請隨時告訴我。」
明知道無法留住兒子,但惠嬪始終心急如焚。
「這孩子會成為與你無所不談的朋友。」
惠嬪突然指著像根木頭一樣站著的德任,讓她感到非常意外。
東宮完全忘記德任的存在,視線循著母親的指尖移動,期盼之中的眼神再度交匯。
「孩兒……」
今天也不想聽到與宦官或宮女等格格不入的宣言,因此德任決定先發制人。
「小人怎能與極其嚴謹的邸下成為朋友,實在太不應該了。」
是錯覺嗎?瞬間交匯的眼神似乎動搖了,德任為了不想被斥責不敬而垂下了眼簾。
「嗯,怎麼回事?宮人竟然會說得如此正確。」
冷冰冰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用晚膳時再來向您問安。」
接著,東宮便離開了。
「和妳在一起的時候還挺像個孩子的……」
惠嬪望著兒子離開的地方、嘆了一口氣。
德任在聽完了惠嬪的訴苦之後就離開了。之後還上了課、並在下課後還幫忙跑了腿,但因為想翹課被徐尚宮抓到變得有點麻煩。接著,作為一天的結束,德任去了中宮殿。
「因為比預期要好很多,所以幫妳增加了份量。」
因為是看起來很可怕的中殿娘娘的稱讚,所以覺得心情很好。所以覺得心情很好。越是努力、工作就越多的悲傷浮上心頭,抱著必死的心情走出中宮的德任嘀咕著。
但在結束一天之前,為了要向惠嬪問安,再一次來到惠嬪宮,卻看到意外的景象。
她看到了東宮。
不,若要形容得再更精確一點,她看到了東宮站在惠嬪宮的院子裡的背影,但並不是像平時那樣一個人孤獨的樣子,而是和某個人在一起、那是與他同齡的女子。女子的身材高大豐腴,衣著端莊的模樣看起來和東宮一樣尊貴。
是世孫嬪。
因為距離很遠,聽不見她和東宮的談話,但嬪宮的長相清晰可見。不知為何,德任今天沒有絲毫避諱地直接看著她。仔細一看,雖然有麻點,但五官端正、沒有棱角。
「很適合。」
沒有人問起,但德任無緣無故地聳了聳肩自言自語道。
「對我來說,那就像是一個遙遠的世界。」
德任突然憶起了兒時的夢想。希望能遇見只把自己放在首位的夫君、希望能親自撫養哺餵孩子喝奶、希望能哥哥們能教侄子如何騎馬。
但當她選擇了一生只侍奉君王的宮女之路時,這個夢想便不復存在。
德任沒有做把碎成了破片的夢想收集起來勉強拼湊回去的蠢事,而是把它原封不動地埋進心底,並且下定了決心只在真正悲傷到極點的日子裡才撿起那些碎片,再用那些碎片來照亮自己的臉,幸虧今天不是那麼悲慘的一天。
相反的,她用手捏了自己的臉頰,故意做出了滑稽的表情。她決定要笑、直到真正覺得很開心地笑出來為止。得益於此,德任才能從並肩而立的東宮和嬪宮之間抓住自己,同時拋開對「在擁有之前就失去的未來」的迷戀。
之後,她再一次昂首闊步地朝向自己選擇的人生前進。
*
「我有話要跟妳說。」
德任才鞠了躬,惠嬪便開了口。
「妳也在宮中待了一段時間了。」
怕惠嬪要找自己麻煩而提心吊膽,沒想到竟然說出了意想不到的話。
「若想在之後舉行笄禮,就要開始正式見習了。」
也是,入宮時間差不多的同期中也有已經開始負責某些事情的小宮女。
忙碌的地方總是人手不足。其中,特別是負責洗衣服的洗踏房和管理洗臉水和洗澡水的洗手間,從很早開始連小孩都使喚。隸屬大殿洗踏房的福燕和隸屬東宮殿洗手間的英姬,也從兩個月前開始就經常忙近忙出。
「我已經吩咐了尚宮們。」
惠嬪說道。
「此前因為娘家的緣分才來到我身邊,但畢竟是世孫的宮人,往後要專心侍奉東宮。」
「很遺憾不能像之前那樣經常拜謁您。」
一旦開始見習,就會成為眾位宮女們之中的末位、也是比任何人年紀都更小的老么,誰都能使喚她。
「應該是吧。」
知道德任在害怕什麼的惠嬪突然笑了起來。
「但總是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比起我、妳才是東宮真正需要的人。」
「什麼意思?」
難以理解的話語令德任瞠目結舌。
「是啊,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感覺而已。」
或許因為尷尬,惠嬪搖了搖頭。
「況且妳也真的讓那孩子笑了。」
沉默了一段時間。
「世子邸下過世之後,世孫真的變了很多。本來就是穩重老實的孩子,別人不知道,但我很清楚。」
惠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我很瞭解我的兒子。」
德任只是默默地聽著。
「但最近我也不太瞭解他。」
惠嬪突然垂下頭。
「圍繞著東宮的傳聞不曾間斷。」
「什麼傳聞?」
「是啊,聽說那孩子最近突然對女色產生了興趣,看中某個宮人,總是問起宮人……」
因為是第一次聽說,德任只是眨了眨眼。
「一開始我還不太相信,東宮的個性非常固執。別說是對女人感興趣,甚至嚴重到我必須要求他務必親切對待嬪宮的程度。」
惠嬪又嘆了一口氣。
「若有人出於想陷害那孩子而刻意地散播謠言就糟了。要是傳到殿下的耳裡,這事必定會敲響警鐘。」
當然,本應致力於學問的王世孫調戲宮女、納了妾室,那必然是免不了會遭到王和朝廷的指責的行為。
「但我其實……非常擔心萬一那不是傳聞、而是事實。」
惠嬪似乎很害怕超出這個範圍。
「那孩子絕對不可以那樣,不能像去世的世子邸下。」
她揪住自己的胸口。
「絕對不能被殿下知道。」
眼淚簌簌地沿著臉頰滑落。
「……我無法再一次經歷那樣的事。」
儘管德任也被惠嬪嚇了一跳,但她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她。
「我覺得要提醒他,所以才先說出來,結果卻在無意之中變成責備的樣子。」
「是指邸下早上過來時,您對他說的那些話嗎?」
惠嬪點了點頭。
「從他說『父親的事都看到了,又怎麼會不知道呢?』那句話,就能夠聽出那孩子確實在不高興。兒子還沒有癒合的心,是不是又被我劃開了……」
因為無法詢問「父親的事」到底是什麼,導致德任無法完全跟上整個故事的發展。
「在王室、要作為家人生活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德任從未覺得家人的存在是一件困難的事,是故難以理解惠嬪這句話之中的真正意涵。即便如此,也能聽懂惠嬪和東宮口中所謂的家人與她的認知有所不同。所以當他們說出家人這個單詞時,才會令她感到如此地僵硬和冰冷。
反正,以訴苦為目的的惠嬪微妙地結束了對話。
「總之,妳一定要真心侍奉東宮。」
她用衣帶擦去眼淚。
「只要一想到那孩子的身邊有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我就放心了。」
「小人會竭盡全力去侍奉邸下的。」
德任能夠承諾的約定僅止於此。
*
某個微妙的怪異場景抓住了德任腳步,有個人站在滿月高懸之下的亭子之上。最近,在小宮女之間流傳著鬼怪會在滿月之夜現身的傳聞。
想起了那個傳聞、覺得很有趣的德任於是走近一看,是個活生生的人。
但可不是什麼隨便的人,而是東宮。
呼了一口氣、悄悄往後退。本來想要裝作沒看見,但又想起惠嬪的眼淚,她的盼望讓德任心軟,平時看起來就很孤獨的東宮獨自站著的樣子,更顯得他的形單影隻。彷彿要掉進亭子下面冰冷的地上,德任實在無法就這樣放著他不管。
「那個……」
要想活得細水長流,就該少管一些閒事,但德任在與自己的鬥爭之中還是敗陣了。
「時間真的已經非常晚了,您怎麼會沒讓宮人跟著,獨自一人在此處逗留呢?」
抱持著已經開始見習、想當個好宮女的心態,德任於是先假裝認識。
「又是妳。」
望著天空中的他的視線轉向了德任。
「是誰教妳在上殿開口之前就先搭話的?」
早知道就裝作沒看見逃跑了。
「不過,先別說我。宵禁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妳一個小宮女才是獨自一個人要往哪裡亂跑?」
但與平時的氛圍不同。
首先,語氣不像平時那麼強硬,結結巴巴彷彿舌頭打結、甚至他的眼神也很怪異。偶爾當東宮看著德任時,必定會令她想起暗藏著熾熱火花的寒冷冰塊。雖然是前後矛盾的話,但那種感覺確實如此。嗯,儘管對東宮不算瞭解,還是能感受到的真實。但此刻寒冷的冰塊早已無影無蹤,餘下的只是焰火熊熊燃燒的烈焰。
「小人惶恐,邸下……」
再者,近距離接觸到他的氣息對她來說非常陌生。
「您該不會是那樣了吧?」
為了減輕提問之中的凝重,德任不得不尷尬地笑了笑。
「您應該不會喝酒了吧……應該不是吧?」
當然,要是東宮沒瘋是不可能那樣的。
極度重視儉樸正直的王向朝鮮八道下達禁酒令之事已有一段時間了。但喜歡喝酒的習慣無法輕易改掉,為了殺雞儆猴處決了高職級官員。隨著王的在位期間不斷延長下去,也只能繼續過著酒缸乾涸的日子,沒有人想為此賭上性命,當然也不敢釀造或飲用。
「我沒有喝酒。」
幸好東宮沒有生氣。
「只是喝了類似酒的東西。」
雖然聽起來像是危險的宣言,但東宮的語氣卻異常地平靜。
「我喝了松節茶。那是為了之後要呈給殿下,所以才在東宮殿裡釀造的。」
他突然笑了起來。
「妳知道那是什麼嗎?」
「松葉的枝條和根……」
「沒錯,就是這麼攪一攪、炒一炒,煮一煮再喝!」
焦急地回答和奇怪的手勢一樣輕浮,令人感到無語,德任張口結舌。
「當然,要呈給殿下的松節茶並非如此製作。」
東宮說道。
「因為雙腿的關節疼痛不已,所以把松節酒當成藥服用。但在下達禁酒令的情況下,為了避人耳目改成松節茶。」
嗤嗤笑著的同時也用手抹了抹眼角。
「今天因為腿痛,喝了點松節茶。」
東宮煞有介事地敲了敲他的雙腿。
「啊,是喔,原來如此。」
突如其來地面對一個醉漢,令她升起想要逃跑的念頭。
「那麼,小人就此退下……」
「大家總是在折磨我,讓我的腿疼痛不已。」
找到能發酒瘋的對象的東宮看起來並不打算就此放手。
「我都已經是那麼模範的國本了,卻總是有人吵著要我做得更好!」
他突然提高音量,把德任嚇了一跳。
「若一個人做得很好,連稱讚都來不及了……怎麼反而把人貶低地一無是處。甚至還訓斥
我、要我做得更好。那你們倒是自己試著做做看啊,恐怕是連我的一半都做不到吧。」
東宮踢了欄杆一腳。
「甚至還有搶功勞的人,假裝是他立下的功勞、令人感到心寒的傢伙。」
他嘀咕著。
「是啊,怕會被祖父盯上、又怕會刺激戚臣。只敢在心裡默想、獨自忍受著這些的我最可憐了。」
德任努力地裝做沒聽到,甚至連一句辯駁都沒說。
「妳看到我喝了類似酒的東西、也聽到我說了一些輕佻的話。」
儘管如此,箭還是朝著她飛了過來。
「妳要去跟誰告狀?」
東宮笑了。
「惠嬪宮嗎?」
他的語氣不像個孝子。
「還是某個會給妳最多錢的別監?」
雖然瞬間哽咽,但還是忍住了。和一個醉漢吵架只是浪費時間,何況這個醉漢還是極其嚴謹的上殿,稍有不慎就會讓自己身首異處。
「小人未曾看到或聽到任何事,當然也絕不會向任何人提起。」
德任儘可能地表現出謙恭的樣子。
「以前也曾說過,小人有點耳背。」
東宮的奚落停止了。
「……我真的不懂妳了。」
取而代之的是與剛才完全不同的話語。
「妳說的那些東西,我一個都聽不懂。」
東宮扶著戴著翼善冠的額頭。
「不管是親友、家人還是情感,沒有任何一個是我聽得懂的……」
他一臉痛苦、但儘管痛苦,這種感情也只屬於他,他似乎也沒有想要向德任分享的意思。
「女人們本來就總是只說一些令人無法理解的話。」
但結論卻朝著有點奇怪的方向發展。
「但……或許因為會說些奇怪的話,所以才讓女人留在身邊吧。」
「什麼樣的女人?」
為了能夠跟上東宮令人無法捉摸的自言自語,德任盡了最大的努力。
「嗯,要服侍您去嬪宮殿嗎?」
為了能夠儘快消除眼前這種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情況,德任甚至還試探性地說出了腦海中最先浮現的女人。
「不,她說必須要是一個可以傾訴的女人。」
東宮搖了搖頭。
「誰啊?」
「我去世的祖母……」
說著說著他就停住了。這麼看來,以前似乎也在類似的地方這樣過。
「沒錯,若是妳的話……」
東宮沒有把他原本想要說的話繼續說完,而是改說了別的話。
「小人怎麼了嗎?」
漸漸地開始失去耐心的德任漫不經心地問道。
「在說妳呢。」
他突然大步地走了過來,距離一下子縮短到眼前。
東宮靜靜地俯視著德任,他的視線令她感到不適且陌生、畏懼感油然而生。看來要離他遠一點才行。但德任無處可去、只不過退了兩步,後背就碰到欄杆。
「若我解開妳的衣帶會如何?」
德任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的右手逐漸向她靠近。隨著歲月的流逝,不只是長高而已、手也一樣。那隻與德任相比感覺更大、也更結實的手碰觸到她的肚子。雖然被襯裙和裙子層層包裹著,但卻感覺像光著身子一樣。掛在她的短衣上,飄動著的衣帶末端輕輕地拂過他的手背。
「若我今晚讓妳承恩……」
他小聲地嘀咕著。
「那會成為我們此前所斷言不可能存在彼此之間的下一個問題嗎?」
好像突然掉進了陷阱之中,被即便在夢裡也未曾想過的誘惑所吸引,甚至還來不及去思考它的味道甘甜與否。東宮和自己並非那種關係,那不過是他一時亂了分寸,若非黃湯下肚的醉意驅使,絕對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
但無論如何,這一切都發生了。停在德任肚子上的手動了一下,感覺馬上就要往前再更進一步,似乎真的要解開衣帶,徹底地動搖她的世界。
「不……不行這樣!」
儘管她只是為了想要阻止這種情況的發生,德任在最一開始便焦急地給出唯一的答案。
「不行嗎?」
東宮皺起了眉頭,彷彿自己正在聽著一個不可置信的故事。
德任直到此刻才明白。生活在宮裡的丫頭在最一開始、唯一能給出的答案並非「不」,對於有意賜予一夜恩惠的國本只能點頭稱「是」,並抱持著誠惶誠恐的心去接受這一切。
「不行。」
儘管如此,德任還是堅持自己選擇的答案。
她想起了自己坐在君王膝蓋上的那一天。雖然記憶早已模糊、但那個瞬間感覺彷彿被刻在心底般清晰。踏進靈堂的第一步,死者散發出的體香、感到陌生的冷空氣。君王幾乎令人難以置信乾枯削瘦的御體。含著米和珠子永眠的義烈宮的蒼白臉龐……自從九品一介平凡
內人、提升到內命婦正一品嬪,作為在死後得到君王親撰祭文的尊貴待遇的女人,義烈宮的模樣看起來與幸福的長眠實在相去甚遠,不知為何顯得十分悲傷。
關於那日的記憶是德任暗藏的祕密,儘管她曾經下定了決心向英姬傾訴,但英姬完全不相信她說的話。也是,隨著歲月的流逝,連自己也不確定,是不是打瞌睡時不小心做了白日夢,當她感到不確定,便再確認櫃子深處《女範》的存在,至少這個不是夢。
「為何?」
東宮向她追問如此選擇的理由。
「因為……」
德任咬緊嘴唇。
後宮的生活其實並不輕鬆。即便懷胎十月生下了孩子也會被歸為王和中宮的孩子,甚至連一聲母親都聽不到,在王室的各種祭祀和活動中也會受到非常寒酸的待遇。因為擔心著會被抓到把柄,吃、寫和說都必須要慎重。
在侍奉的君王死去後必須出宮或退到最深處的後屋、像死去般悄然無聲地活著,況且不管多麼受寵的後宮,最終結局往往都很悲慘。在死後、若王妃成為了最後的勝利者與君王葬在一起,後宮只能獨自埋在葬地裡,連存在的痕跡也會被抹滅。
得知王至今仍然非常想念早一步離開的後宮,經常光顧她的祠堂的傳聞,令人內心很不是滋味。聽到「妳可曾知道殿下有多麼寵愛義烈宮」的讚嘆時,也只能夠把它歸究於一個不合理的疑問。
義烈宮真的愛過王嗎?
世人把後宮們排成一列、對著她們品頭論足,計較著誰更受寵的人們很多。但那些後宮們真的愛過王嗎?疑問最終成了禁忌。生活在僅憑王的一個手勢就要毫不猶豫地寬衣解帶的這個時代,女人們一定要愛著王的這個前提難道是正當的嗎?君王賜予的疊紙可能對後宮來說可能只是壓在頭上的一塊石頭,悲傷的想法總是不斷地浮現。
「那……那個,因為……」
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想法。不是不太妙而已、而是坦率說出來,會讓自己掉腦袋。德任於是藏起自己的本意、取而代之的是進行了妥協。
「嬪宮至今尚未誕下後嗣,小人作為宮人不敢從命。」
雖然不清楚東宮的意圖,但正好是個合適的藉口。不僅能名正言順拒絕他、而且還能顧及他的顏面。
「請您殺了小人吧。」
他不會真的殺她,這只是權宜之計。
「真是個感人肺腑的回答。」
果然東宮一臉被刺中要害的表情。
「在我無法理解的那些日子裡,始終只把妳當成了輕浮之人……看來妳也有賢淑夫人的一
面。」
果然他對自己一無所知,但放任東宮亂想更有利,因此德任甚至連絲毫尷尬的樣子都沒有表現出來。
「……但嬪宮對我來說不是那樣的女人。」
陷入沉默的東宮接著說道。
「那個人無法成為義烈宮慈駕所說的唯一的一個人。」
熟悉的單詞拂掠過耳邊、但她已無餘力去抓住它。
「但若是妳……」
因為他再次提出了方才的問題。
「我並不討厭妳在我身邊。」
若他說喜歡就不會有出路,但他說不喜歡、也不討厭,只是那種程度的感情而已。那是即便知道、也只不過是裝作不知道的戀情的種子。別說是花蕾,連新芽都還沒有開始萌發。
「邸下知道小人叫什麼名字嗎?」
德任決定扭轉曖昧的對話方向。
「是成家德仁嗎?」
本來以為他根本不知道,沒想到差點就被猜中了。
「不是。」
「那是成家德日嗎?」
「也不是。」
「難道是成……成家德仍嗎?」
儘管東宮誠意滿滿,但德任只是咂著舌。
「名字一點都不重要!」
或許是因為不習慣被糾正,東宮生氣了。
「對小人來說很重要。」
「我從沒見過有哪個宮人覺得自己的名字很重要。」
他豎起了眉毛。
「不,甚至兩班閨秀裡應該也沒有這樣的人,因為女人的名字只會跟著自己的夫君。」
沒錯,歷史不會留下女人的名字。只有透過從父親那裡繼承的姓氏和父親獲得的職位才得以留下痕跡。若只是用擅於烹煮與針線、生了多少孩子等相似的詞彙來形容的話,那麼為數眾多的女人們就會達到分不清誰是誰的地步。
「妳是真的覺得對嬪宮不敬才拒絕承恩的嗎?」
東宮一瞬間刺中了德任的意圖。
「總之,重要的是邸下並不是那樣的人。」
本意被看穿的德任慌忙地轉移了話題。
「什麼意思?」
「意思是不管您再怎麼傷心,都不是違背殿下的禁酒令、或因為戲弄宮女讓母親傷心難過的人。」
東宮的臉色發青。
「……妳有多瞭解我?」
「嗯,小人不瞭解邸下,就像邸下也不了解小人一樣。」
德任說道。
「因為邸下和小人從來都不是那種關係。」
這是難以明確定義的關係。與其說是主人和僕役,倒不如說是半生不熟。比男人和女人更不如。兩個人之間的身份地位和所處情境截然不同。於是,東宮與德任假裝並非如此,暗地裡默默地守護著對方。
「惠嬪慈駕跟小人說了很多關於邸下的事。」
德任陷入了沉思。
「故事中的邸下似乎是一個夢想著能夠成為聖君的人。」
東宮的臉被染紅了,但並不是因為醉意,他似乎突然對自己的樣子感到非常羞愧。
「惠嬪慈駕非常擔心您。」
「我知道。」
東宮閉著眼睛。
「對於惠嬪宮的擔心,我總是覺得很抱歉。但有時候……又令我感到很窒息。」
他看著自己放在德任肚子上的手。
「……我只是問了關於妳的事而已。」
「什麼意思?」
「我問了東宮殿的宮人,關於頻繁出入惠嬪宮和妹妹們親密相處的小宮女的事。就像幾天前說的那樣,我有時偶爾會看到妳。」
東宮說道。
「沒錯,就像妳說的那樣,我對妳一無所知。哪怕只是非常粗略的樣貌,我也想要試著去瞭解一下。」
德任總是笑著的表情閃過東宮的眼簾。
「但瑣碎的言行很快就被誇大了。」
他嘆了一口氣。
「大家說我對女色產生了興趣,並為了接近宮人而不擇手段。」
東宮在嘆息之餘,帶著自嘲的苦笑。
「謠言傳播的速度很快,還沒真的走到那一步,大家就已經議論紛紛。因為那會成為生下我的母親指責我的理由,她總是把我不能像我的父親那樣掛在嘴邊。」
他低下了頭。
「……這樣下去,就會有讓祖父不高興的危險。」
德任看了看他的手,剛才還以為很大的,再一看卻並非如此。那隻手就像他尚未成熟的眼神,是想要抓住某個東西,但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對的少年的手。
「邸下走著走著終於來到了岔路口。」
「岔路口嗎?」
「是的,這是您必須做出選擇的岔路口。」
德任說道。
「往這個方向走的話,就能從此輕鬆愉快。」
她隨意地指了某個方向。
「被謠言給淹沒,因此受到傷害、從此自暴自棄。違背殿下的旨意,喝酒、遺忘國本的本分、讓宮女承恩。總之,可以輕鬆地生活。」
德任不給他插嘴的機會,很快地指了另一個方向。
「往那個方向走的話,會像現在一樣痛苦。」
東宮的視線沿循著她的指尖延伸。
「即便很痛苦,依然堅定不移地在守護著自己的同時、繼續走下去。」
他的眼神劇烈地動搖了。
「您要往哪個方向呢?」
「當然是會像現在一樣痛苦的那個方向。」
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即便我醉得不省人事,也別當我是閒良之人。」
東宮冷冷地哼一聲。
「我從來都不曾忘記,我只有一條路可走。」
他仰望著漆黑的天空。
「也不想忘記。」
「是的,那條路很適合您。」
德任笑了。
「請邸下成為如同皓月般照耀著天下百川的優秀君子,因為與那個方向完全相反的另一邊一點都不適合您。」
沒想到東宮也笑了。
「不是說一點都不瞭解我嗎?卻總是裝作瞭解我的樣子。」
「本來裝作一無所知就只是一種生存的方法而已。」
德任聳了聳肩。
「妳的路在哪裡?」
他突然問道。
「妳會跟著我走嗎?」
「應該不會吧。」
德任指了和剛才完全不同的第三個方向。
「小人此後要走的路是宮女之路。雖然比起邸下要走的路更卑微,但那是一條必須克服的荊棘路。」
「也是,那是妳必須走的路。」
「不是的,這是小人選擇的路。」
德任說道,雖然她不知道東宮是否能夠理解其中的差異。
「我又在妳面前露出不像話的模樣。」
東宮直到此刻才收手,危險的溫熱於是消失。
「絕對不會再發生這種事。」
他退了一步。
「沒錯,這才是您與小人之間的應該要有的樣子。」
她沒有退路,就那樣站著。
看來他似乎也清楚知道,這並不是單純的岔路口。那是即將走上不同的路,意外來到岔路口的兩人,就此擦身而過的交匯處。那是必須裝作素不相識,若無其事看著對方離去,就此分道揚鑣的一條路。
東宮像是在苦惱著該怎麼道別,微動的嘴唇好像還想說些什麼。
但他似乎認為無論道歉、抑或是感謝都不太合適,只是轉過身、就像他不留一丁點餘地把話給說死、一口咬定了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的初次見面那樣。
再次望向他的背影,儘管依舊十分孤獨,但誠如他本人所說,這是他必須走的路。
那是到了隔日就會遺忘的小事。
東宮會反省前夜的越軌行為,以更加嚴苛的標準鞭策自己。他將平靜地走上滿佈各種痛苦和被禁慾所束縛的國本之路。與之相反,德任也打算揮別兒時的庇護,為了成為堂堂宮女付出努力。在她選擇的光明與黑暗之中,哭著也笑著誠實度過每一天。
只有寂靜的月夜記下了這一天的來龍去脈。
故事本來會在這裡畫下句點。
- END
本文禁止任何形式轉載、擷取
--
推~好喜歡兩人之間的對話!謝謝W大辛苦的翻譯!
這篇太可愛了,我要好好細細品味~
你確定是可愛嗎 XDDDD
這篇其實已經有點壓抑了
推 小說跟劇的呈現真的很不一樣耶 感謝w大的翻譯~
因為這章節是作者根據歷史改寫新加的
舊版小說兒時只有小德任在靈堂遇見英祖就跳世孫登基前
手放肚子好害羞喔>\\\<
那個場合應該怕死了 害羞不起來 XDDDDD
莫名喜歡這篇兩人的對話和岔路的比擬!
小說裡祘要求承恩和德任聰明婉拒的描寫比劇裡好看XD
劇裡兒時沒這段啊 罰樓上重看 EP1 XDDDD
我覺得蠻可愛的呀!會不經意說出真心話的祘,會認真回
嘴的德任,珍貴又可愛~
原來可愛是只這個 這樣想倒是真的蠻可愛的
爆
[心得]衣袖紅鑲邊/七日的王妃: 妳會選哪種人生?#衣袖紅鑲邊 #七日的王妃 #超長文慎入 #從史實來分析劇情的心得,含個人腦補觀點 追劇的同時實在太好奇這一段歷史,就瘋狂的查了許多史料, 所以這篇心得是著重在以歷史來看劇情喔! #正祖的後宮爆
[心得] 衣袖紅鑲邊-老高與偶像的邂逅怎麼都沒有人在討論衣袖紅鑲邊????我又要來自告奮勇發第一篇心得 已經幾乎對韓劇沒有動力的我終於在追到第五集的時候被俊昊的演技激勵,想推薦大家看 話說,我在日劇版會花痴地喊綾野剛我老公 現在我要在韓劇版喊,李俊昊我老公>////<(我老公到底要有幾個?) (教主不要生氣,我還是很愛您)65
[心得] 衣袖紅鑲邊-水瓶座女孩大家有看過電影水瓶座女孩嗎?英文電影名稱是What a Girl Wants (其實整部電影跟水瓶座沒啥小關係就是) 衣袖這部真的也就是 ~What 德任 Wants~ 我要來有始有終的寫完衣袖了,結局如果停在16集是童話故事,17集則是現實的故事。 這幾集彷彿又跟廣寒宮的劇情差得很遠很遠了,時間線也走得很遠。28
[心得] 大推!衣袖紅鑲邊讓人好難爬出坑啊~上一次寫韓劇觀後心得不知道多久以前了,大概因為年紀越大就越懶惰分享感想哈哈哈, 或是因為久違看完一部劇後內心有太多感想和餘韻想抒發。 突然想到近期看的劇中,「只是相愛的關係」、「請搜尋關鍵字WWW」、「你是我的春天 」也都讓人看完內心有無限感想,推薦大家~ 首先是「衣袖」可以讓我一直追下去的原因。27
[心得] 衣袖紅鑲邊:祘德的半夢半醒半浮生《防雷》 #長文+手機排版很抱歉 #需要出戲就靠講廢話抒發了,只是我的個人意見 #有原著劇透,之前硬啃電子書…韓文能力有限,希望台灣有出版社願意代理TT #衣袖啟動每重刷一次就有不同的想法19
[心得] 衣袖紅鑲邊 大雪紛飛深宮處 驀然回首看完直播最後一集輾轉難眠,當了幾天衣袖廢人,終於把思緒整理好來發心得文了 對於最後的開放結局想說的很多...... 祘走出宮殿回首看著雪的那一幕,默默想到了劇中對詩經【北風】的解析 (雖然這首原本是夜半出逃的詩XD) 祘夜半孤身一人走在仁政殿前的御道上,這時突然下起了鵝毛大雪5
[心得] (轉貼)衣袖紅鑲邊劇終感想幫朋友代貼文, 原文網址: 以下為純文字轉貼: 先來說重點,結局救了前面的節奏問題,大家還在猶豫的可以繼續看下去!這結局真的很 讚,還留有餘韻!!不過請準備時間+面紙,這兩集加起來三小時。。。我今天看了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