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突擊愛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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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擊愛之城

歐洲中世紀的比武大會(tournament)最早本來是正經的軍事訓練，其源流據說可追溯至10世紀的日耳曼或9世紀的法蘭克；13世紀的歐洲人通常把比武大會的「發明」歸功於安茹(Angevin)騎士普魯伊(Godefroi de Preuilly)，說這事發生在1062年。不過實際上普魯伊可能只是把存在已久的習慣制度化、將規則固定下來。1136年傑佛里(Geoffrey
of Monmouth)的暢銷大作《不列顛諸王史》(History of the Kings of Britain)發行後，很多人把書中所述亞瑟王(King Arthur)將比武大會發展至盡善盡美的描述當真，儘管其內容是虛構的。

比武大會給人最鮮明的印象莫過於騎士倆倆騎乘駿馬、持騎矛(lance)對衝、把對手撞落馬下的馬上槍比武(jousting)。這固然可說是壓軸重頭戲無誤，但比武大會原本是軍事訓練，訓練的方式其實花樣繁多，遊戲規則常規化之後，節目包含但不限於大批騎士手持槍劍斧戟、組隊互毆的群鬥(mêlée, bouhourt)、雙人組隊持鈍劍或木棒的模擬交戰
(baston course)、單人展示長槍、長柄斧、長劍的步下戰技演示(foot combat)等等。雖然淵源古老，但現存最早、詳細規定比賽規則的史料則晚至1466年才出現。比武競技場上受傷在所難免，理論上該以和為貴，但時常有無意或蓄意致死的傷亡事故發生，以至於教會(分別在1130年、1139年、1148年、1179年、1245年)屢屢禁止其活動，拒絕給大會中「戰死」的「選手」提供殯葬服務。確實存在另一類有若簽下「生死狀」、不死不休的比武(pas d'armes l’outranc)，比如說英法百年戰爭中漫長的休戰期間、或者枯守圍城時令人煩躁的空檔，雙方騎士就曾數度組織比武生死戰。但一般來說史料中存在的事例遠少於文學虛構。

騎士與女士們在比武大會中邂逅的陳腔濫調，其源頭也可往前追溯至史料未明的時期。不但中世紀羅曼史這麼寫，史實上比武前淑女們也會優雅地將部分衣物贈予看好的騎士，諸如面紗、緞帶、手套、衣袖、襯裙等等綁飾在甲盾上，騎士們受女士們的青睞鼓舞，抖擻精神，不僅展示個人武勇，還給他所代表的淑女打廣告、以其英勇襯托她美貌無雙。「女士們的垂青」(lady’s favor)有時授予得比較粗暴，女士們還穿在身上的衣袖直接
扯下，玉臂光寒秀色可餐，以至於為了爭奪大賽冠軍熱門人選的注意，淑女之間有時會爆發脫衣大賽，脫序行為連忙遭到賽事主辦方禁止。

不過大會上其實有更直接的男女聯誼方式：「突擊愛之城」(Storming of the
Castle of Love)；直言之，便是淑女們據守在木板搭建的道具城堡中，面對攻城的騎士加以還擊──只是用玫瑰取代擲石，玫瑰水代替沸水投注澆灌到攻城者身上；騎士們則將
十四行詩綁在箭上射入城中，或者以劍蘭(gladiol)取代長劍、玫瑰花束代替戰錘「肉搏」攻城。如果城堡陷落、女士們被俘，得由她們略施恩惠、獻出香吻贖取自由身 。如同13世紀法國長槍比武時在場仕女與觀眾們會大喊「愛！愛！愛！愛！」(“Amours!
Amours!”)來加油助興，16世紀突擊愛之城的騎士們則會詠唱戰歌助威：「愛之城你降不降？/你堅持不降還是降？」(“Chateau d'amour, te veux-tu pas rendre?/Veux-tu
rendre,ou tenir bon?”) 。1501年，在英國為了慶祝王子成婚，一座「城堡」被拖入大廳中，上有女士8人駐守，任由臺下騎士們「攻城」；類似節目在1512年、1515年、1522年、1581年都曾舉辦過。並不是每回攻城騎士都能「獲勝」；在1515年和1581年的例子中，女士們在花朵和玫瑰水的攻勢下堅持了一晚，隔天反而是騎士們向「完美女人」
(Perfect Beauty)們低頭認輸。

英國之外，諸如瑞士的弗里堡(Fribourg)也有類日的慶祝方式，仕女們據守木堡當中，與騎士們互相拋擲花束，最後女士們各自選擇心儀的對象送出玫瑰、獻上一吻，表示「贖身」；在接下來的遊行中騎士們乘馬橫穿鎮子，街邊窗臺不斷報以玫瑰或者拋灑香水。這類慶典直持續到18世紀。

最出格或許也最早的事例則發生在1214年北義大利的特里維索(Treviso)。出席者除了騎士們，自然少不了各方名媛閨秀，包括12名來自帕都亞(Padua)、最美麗活潑的女士們在內。道具城堡外飾以貂皮、絲綢、錦緞等名貴布料，據守城堡的淑女們則頭戴鑲滿珍珠、翡翠、黃玉、橄欖石、紅鋯石的「頭盔」，向攻城的騎士們丟擲蘋果、棗梨、堅果、餡餅、榅桲、玫瑰、百合、紫羅蘭等等鮮花素果，或者拋下裝著香膏、樟腦、豆蔻、肉桂、龍涎香、玫瑰露的瓶瓶罐罐。香豔如是，各自組團的騎士們卻屢攻不下，最後是一隊威尼斯騎士使出大絕將其攻陷──他們往城裡拋射了大量金幣(golden ducat)，女士們顯然
抵擋不住金錢攻勢，立即降伏。詐騙手法卻讓另一群參與攻城的帕都亞騎士很不爽，也衝進去爆打威尼斯人，把插在城頭上代表威尼斯的聖馬可獅子旗給扯碎了。爭風吃醋導致兩邊騎士的鬥毆不斷升級，乃至於威尼斯和帕都亞兩城邦正式開戰 。

除開文獻中呈現的史實，以及(本篇略過沒提的)中世紀羅曼史中常見的虛構，「愛之城」的意象也透過中世紀的藝術品流傳下來，主要是掛毯、手抄本頁緣的插畫、鏡盒上的象牙雕刻，後者可能大多是14世紀在巴黎製作的，不少博物館都有收藏。好比說英國維多利亞和艾伯特博物館(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的藏品(下圖)中，不但有據守愛之城的仕女們揮舞鮮花彷彿輪槌一般拒敵，長著翅膀的邱比特還乘亂射下愛神之箭(下圖左)。進攻的騎士們也搬出攻城用的拋石機，拋出的卻不是彈丸石頭，而是滿載鮮花的籮筐(下圖右)。

也有「城池陷落」的場景。在羅浮宮的藏品(下圖左。維多利亞和艾伯特博物館也有構圖類似的館藏，下圖右)中騎士們已經順利上城，與女士們摟摟抱抱起來。女士交出城門的鑰匙，騎士則獻上長劍表示臣服(右下圖左側)。

中世紀手抄本的畫作中也不乏騎士與女士們交戰的場景，一些插畫中女士們顯然佔了上風，打得騎士們委靡不振(下頁上圖)，另一幅畫中甚至將騎士打落梯下，連頭盔都巴掉了，儘管用來打人的都是花束(下頁下圖) 。

雖然作為節慶上的娛樂節目顯得鬧騰，但對學者來說，以這種引人側目的方式來比喻男女關係，似乎蘊含某些玄機、少不了言外之意。以源流來說，「愛之城」的表述在羅曼史當中出現得更早，轉化為圖像似乎不過是換了另一種媒介來表述而已。但在中世紀早期，聖經中「美德據守城池抵禦邪惡」的母題在畫作中已很流行，「美德」常常很具體地畫成處女懷胎的聖母瑪麗亞。玫瑰固然代表愛情，但也可以用來比喻處女或聖母。因此這類畫作在視覺上就呈現為城中的少女(美德)被城外的戰士(惡德)圍攻的形象，很容易就能轉化為「愛之城」的意象。

上圖：大約14世紀末紐倫堡博物館所藏掛毯畫 ；攻守城雙方的武器都用鮮花裝飾上了。這幅圖乍看之下似乎是「愛之城」母題的變體，但從攻城者座下所乘怪獸來看，該幅所表述的更可能是早期美德遭惡德圍攻的主題。

上圖：美國Walters Art Museum的象牙盒雕藏品。圖中央是典型的女士們為長槍比武喝采的畫面，最左側則是愛之城攻防戰，女士們拋撒花瓣，愛神也伺機射箭，城外攻城拋石機、士兵手持弩上裝填的也是鮮花。最右側似乎是長槍比武的戲仿，騎士們手持花束，乘馬仕女則潑灑瓶中水(可能是玫瑰露或香料水)。

然而在藝術母題的傳承系譜之外，「愛之城」可能也反映中世紀實存的社會現象。
1978年，鑽研中世紀婚姻的法國學者杜比(Georges Duby)總結了他的研究成果：由於長子繼承制逐步盛行的關係，餘子次子分不到家產，1000年至1300年間，法國北部年輕的貴族騎士們為了出人頭地，常有強行綁架出身高貴的女子強迫完婚的事，便能順便將女主人的城堡繼承過來。換言之，「愛之城」呈現的不僅僅是種男女關係的比喻，女主人據守城池防禦騎士的事例真實存在。杜比提出的研究成果反響極大，將女性呈現為單純受害者的刻板形象尤其遭到美國學者群起攻擊，後續的相關研究也表明當時的婚姻制度遠比杜比簡單總結的要複雜許多，但杜比提出的大量事例──大量貴族婦女被武力脅迫成婚的事例──
有堅實的史料基礎做支撐，仍為大部分法國學者所支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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