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匈牙利農民起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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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牙利農民起義

1513年，教宗之位懸缺，開始了下一任選舉。農民出身的匈牙利樞機主教巴庫茲(Tamás Bakócz)頗有手段，是熱門人選之一；然而儘管他帶著數百名隨從堂而皇之進入羅馬
、一路炫富，甚至把自己頭像打印在鑄幣上到處分發，他還是以五票之差敗給了美第奇
(Medici)家族出身的利奧十世(Leo X)。利奧十世倒是挺照顧失敗者，為了讓巴庫茲不至於兩手空空走出羅馬，新任教皇簽發詔書，授權巴庫茲以聖座(Holy See)的名義集結十字軍、對抗土耳其人。

巴庫茲照樣排場奢華地回到了匈牙利，然而他身上多了白底紅十字的十字軍徽記。彼時的匈牙利國王來自波蘭，弗拉帝斯勞二世(Vladislaus II)是所謂的「好好國王」
(Dobzse László)，喜愛美色，對政事毫不留心，貴族來請願時只會說「對、對」、「
好、好」(Yes, All right)一概答應，大批封地被轉讓到權貴名下，以至於國王自己窮得叮噹響，某次宴會王后親自去後廚查看，堂堂一國之君竟然只剩八隻雞饗客。不但王室三餐得靠大貴族接濟，少了聖座與威尼斯的資助，匈牙利甚至發不出軍餉給戍邊對抗土耳其的戰士 。

更糟的是大小貴族們對農奴的壓迫日勝一日。「好好國王」的前任是非常有文藝復興氣息的賢君馬嘉什一世(Matthias I)，據說曾在某個炎熱的夏日召集起大小貴族到他的花園挖土；貴族們忙活不了多久便精疲力盡大聲抱怨，馬嘉什這才圖窮匕見，告誡貴族們同樣的活兒底下人可是幹了一輩子，要好好珍惜對待。馬嘉什治世底下確實盡力保障了底層人民的權利，但等他一過世，貴族們無視其直系繼承人，乘機選了個柔懦的君主好方便其漁利、奴役農民。在整個十五世紀，由於農業產出的剩餘增加，匈牙利農村富餘的牲畜、穀物與酒得以拿到市場上出售，誕生了無數供其交易的市鎮(oppida)；到了1500年這樣的新興市鎮有八百個之多，其人口占比相當於全匈牙利的五分之一。這些市鎮成為農奴逃脫奴役的理想場所，有些人甚至藉此自由的空氣晉升貴族。馬嘉什一世謝世後，大貴族奪取了從市鎮中徵稅的大權加緊剝削，而小貴族們則煩惱自己領地上的農奴天天逃脫，簡直要讓人失去貴族資格 。

另一方面，遭到壓榨的底層老百姓對貴族的不滿也日漸高漲。1512至1513年間正好趕上景氣衰退，數以千計的牧民湧入市鎮圖一個糊口；此時號召十字軍的詔令正好被虔誠派的方濟會士(Franciscan Observants)到處宣講，招兵買馬。小貴族們卻是愁眉苦臉，正在收穫季節，田裡農忙不可開交，大批農奴卻趕著響應十字軍去了；不用說失去勞動力的貴族們對十字軍運動十分反感。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在1456年的危機期間，匈牙利也是靠著號召農民組成十字軍成功解了貝爾格勒之圍，代價卻是貴族們失去了底下的農奴。除了匈牙利，教皇徵召十字軍的範圍其實還包括波希米亞、波蘭、丹麥、瑞典、挪威、普魯士、俄羅斯、瓦拉基亞(Wallachia)等地，但卻屬匈牙利人應徵最為踴躍，數週之內竟集結起四五萬人之眾；固然加入十字軍藉以赦罪、獲得永恆的救贖令人人激動，但領主的橫征暴斂則是推波助瀾最直接的原因。再說貴族們早已失去其正當性──最當初農奴投靠貴
族指望的就是貴族以武力庇護農奴，如今的戰場卻是農奴上陣，貴族反而不願響應十字軍作戰，那麼要你貴族老爺何用？

阻止農奴參軍的貴族們很快就在攔阻的路上與農奴們發生衝突，暴力不斷升級；始作俑者樞機主教巴庫茲親自把白底紅十字徽授予數以千計的「十字軍」戰士後，發現苗頭不對，趕緊撤回徵召令，要聚集於佩斯(Pest)的農民們解散回家，他保證不會受到貴族報復。農民們十分猶豫，於是豎起兩幅大旗，贊成解散的聚一邊，贊成繼續十字軍運動的站另一邊。眾人挪步，眼見解散的大旗下人越聚越多穩佔多數，旗上的十字架忽爾墜地；眾人詫異之間將旗纛十字擺好扶正再次用腳投票，仍是想解散的人多，十字架又再墜落。如是者三，在場眾人終於明白神意是要他們把運動進行到底了 。

農民們擁戴著他們的指揮官朵扎(György Dózsa)踏上征途。作為一個剛嶄露頭角的
底層貴族，朵扎前不久與土耳其將軍決鬥獲勝，從而聲名鵲起、受封騎士，他的指揮官位置還是巴庫茲親手授予的。在下令農民解散的同時巴庫茲也命令朵扎即刻帶領人馬前往達爾馬提亞(Dalmatia)抵禦土耳其人，然而在起義者看來，反對異教徒的聖戰現在有更根本的敵人──那些本應保家衛國卻不願與土耳其人作戰，反而還處處扯肘十字軍的貴族地主
們才是首先應予清算的目標。朵扎一接到巴庫茲的命令，直截了當表示自己不是任人玩弄的傀儡，即便貴族們不支持他也會繼續領導聖戰；行軍至佩斯不遠處的采格雷德(Ceglé
d)，朵札對民眾發表宣言，說道：

「持續奴役你們的匈牙利貴族們不把你們當公民看待，只當是奴隸。…田野上的莊稼無論種的是什麼，都多虧了你們的辛勤與汗水。你犁地、種葡萄、牧養牛羊，於是貴族們從你們的勞動中受益。留給你們的是奴役與苦難。

每當貴族起造新居、娶進媳婦、嫁出女兒、招待賓客、喜迎新生兒或埋葬死者，又或者踏上旅途晉見國王──他讓你們償付一切。無論他做啥，你都受害。…他們的節慶對你
而言是悼喪之日，因為他們的奢侈品是你的錢買的。在悼喪之日，葬禮上的筵宴還是用你的資財資助，教你哭。…

我們要忍受巨大的不公不義多久？我們的祖先可是被大名鼎鼎的阿提拉王帶進歐洲的。…別相信你表現悔改，你的敵人就會對你仁慈。…除了消滅貴族，別無他途──否則只
是奉上你的膏血與永恆的奴役，給我們最暴虐的敵人稱心如意。」

朵札是否像後世史書所呈現的真地向眾人發表演說，現代史家是存疑的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朵札確實曾自封農民之王(Peasant King, parasztkiriily)，仍強調效忠國王，但主張應像外西凡尼亞的農民一樣，除了國王、兩位領主與一位主教之外農民之上再無其他，貴族悉數剷除 ；他傳檄四方號召民眾加入起義，若有不從者死刑伺候。骰子已擲，朵扎分兵四出；1514年5月28日，在Nagylak戰役中起義者被主教恰吉(Czaky)所率領的貴族們擊敗，但一場夜襲擊潰了貴族聯軍，恰吉當場被獲。朵札與恰吉素有私怨，便拿他祭旗，戰錘敲碎了骨頭然後將木樁從口敲入貫串全身，豎立示眾。諸如此類殘酷的仇殺很快在交戰雙方手中蔓延開來，雖說震懾了敵人，卻也令起義者離心──一部分城鎮居民參
加的義軍隨後便自行解散，從此置身事外。貴族們在布達門口擋住了進發的義軍，而朵扎則拿下了Csanád的采邑與城堡，農奴們熱烈歡迎解放者到來。發出「耶穌」的戰嚎喊殺
聲、拿下一連串城堡後，6月15日，朵扎接著進軍Temesvar，三萬人包圍其城，但僅有的少數火炮不足以快速拿下堅城。

換言之，雖說分兵四出，朵扎的主攻方向在南面，北面則被遏制。在外西凡尼亞
(Transylvania)，人們也大多支持十字軍運動，但主政的總督(vojvoda)札波亞(John
Zapolya)十分警惕，從一開始就禁止虔誠派的方濟會士(Franciscan Observants)到他那裏宣講佈道、召集十字軍 。札波亞一面鎮壓，一面等著交戰雙方提出更好的條件讓他下注──最終是貴族地主開出的條件更誘人：匈牙利國王之位。時年28歲的札波亞押寶在貴
族一邊，率軍出擊；二萬人在Temesvar城下一戰擊敗武器與戰鬥經驗不足的起義軍，便將朵扎俘虜。起義失去領導者後很快便被鎮壓下去，僅僅維持了四個月。

為了快速平息民變殺雞儆猴，朵扎及其同僚被慘無人道地處刑──在教士的合唱伴奏
下，朵札被強迫坐在烈火燒紅的「王座」上、被迫手握燒紅的權杖、戴上滾燙熾烈的鐵王冠；他的同伙被餓了十來天，然後被逼者啃食朵札烤熟的肉體，不從者當場處決。其他同謀也像主教恰吉一樣被處以串刺之刑。此種酷刑是否鎮壓住了潛在的反叛或許可以討論，然而無庸置疑地給後來的農民起義立下規矩──1573年克羅埃西亞的起義者領袖辜貝茨
(Matija Gubec)被捕後，也遭到燒紅的王冠「加冕」，然後被馬拖著鉗子分屍大卸四塊；1632年匈牙利農民起義的領導者薩沙(Péter Császár)也遭到殘酷折磨後大卸四塊 。
確實，整個歐洲都被朵扎的極刑震驚了。

此番「驚詫」多少有些誇大其詞或言不由衷；實際上，酷刑的各項元素在歐洲存在已久。耶穌基督受刑之際被帶上了荊棘之冠、手上握著蘆葦作的「權杖」，為眾人群嘲，是最早的原型。基督教聖人聖羅倫佐(Saint Lawrence)因其在烤架上殉道而聞名，比較不為人知的是則是另一個殉道聖人聖克里斯多福(St Christopher)，在中世紀晚期經常以戴上熾熱頭盔的形象出現。傳統上因為聖克里斯多福曾背著耶穌過河，他常被當作旅行者的守護聖人受到膜拜；不過在早期與他有關的傳說中也很流行的是，聖克里斯多福被架在鐵椅上、頭戴鐵盔火烤，因神跡的關係卻折磨不死，被斬首後才殉道。這些故事中的行刑可能成為後來的藍本。1197年，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亨利六世(Henry VI)處決叛亂的貴族頭目，就把燒紅的鐵冠強行釘在犯人頭上。1358年法國農民起義(Jacquerie)中被捕的頭目，也被處以裸身坐於燒紅鐵板之上、頭戴燃燒王冠之刑；而在1380年代的朗格多克
(Languedoc)，造反的農民如法炮製，也拿燒紅的鐵冠給貴族加冕。1389年布拉格則發生了針對猶太人的大屠殺，受害者被迫戴上草木製成的「王冠」，然後被一把火燒死。

至於順便品嘗現烤人肉則比較晚才出現。據說1358年法國的農民起義當中有騎士被抓住火烤，妻子則被逼食其肉。而在1456年匈牙利收復貝爾格勒的作戰中數名叛徒被抓住，頭頭被綁在柱上焚燒，並逼其手下啃食。還是匈牙利，1494年一群傭兵遭到指控私通土耳其人，其首領奇尼茲(Pál Kinizsi)慘遭活烤，其部下則逼不得已熟食其肉。在民間傳說中奇尼茲可是經常兩手雙持土耳其人屍體、啃咬屍身來慶祝勝利的。

而1514年起義中交戰雙方都濫用的串刺之刑，其源頭可追溯到紀元前的亞述與波斯時期。不列顛反對羅馬的布狄卡 (Boudicca)起義中，被俘的羅馬士兵也常慘遭串刺。中世紀歐洲實際上不再使用此種酷刑，但在15、16世紀，惡名昭彰的瓦拉基亞大公、串刺者弗拉德三氏(Vlad III the Impaler)針對土耳其人重啟串刺，後來也被土耳其人以其道還治其人，遂流行開來；1453年圍攻君士坦丁堡之際土耳其便曾依樣串刺恫嚇守軍。當時西方人把串刺刑當作是土耳其野蠻的證明，可謂一偏之見；實際上，到了16世紀串刺已被寫入匈牙利法典中，但凡謀殺、搶劫都會被處以其刑。

至於處決時伴奏的音樂，在中世紀已是常態。不僅教士的合唱團在旁吟誦，有時獄卒甚至犯人都會加入合唱。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便曾訓練唱詩班成員在處決時獻聲刑場，只是巴哈本人有沒有現場一展歌喉，不得而知。日耳曼地區在刑場唱詩的習慣一直維持到1843年，到納粹時期才短暫復活。對死囚來說，吟唱聖詩或許保住了人類的尊嚴。1389年布拉格被迫害的猶太人不願改宗皈依，一面自殺、殺其親屬，一面唱詩；在普朗克(Francis Poulenc’s)的歌劇《聖衣會修女對話錄》(Dialogues of the Carmelites)
，法國大革命中不願放棄信仰、被判死刑的修女們吟唱著〈又聖母經〉(Salva Regina)魚貫走上斷頭臺，鍘刀起落聲中唱詩聲越趨細微，終至無聲。

酷刑與殉道的形似也意味著，出乎恫嚇者意料之外，在朵札受刑的消息傳遍歐洲的當下，已有不少人視其為殉道者；朵札的受刑地此後成為朝聖之處，而在二戰結束、共產主義政黨掌權後，馬克思學派的史學家更把朵札抬高到工農階級英雄的位置。據說監刑的札波亞也被自己的殘暴嚇住，此後整整兩年(一說終其一生)不敢在望彌撒時抬頭，儘管他實際上倒是很長壽 。但對整個國家而言，這場匈牙利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農民起義當中戰死、戰後被迫害而死的農民多達六萬人，嚴重動搖了貴族們的經濟基礎與統治者的正當性，最終導致匈亞利在1526年的摩哈奇(Mohacs)戰役中慘敗給土耳其人，從此國不成國。對鄂圖曼帝國的臣服還是比較短暫的，相對於另一項起義失敗的後果──匈牙利於1514年編
纂的法典(Tripartitum)中確立了農奴制，從此將上下階層涇渭分明地分化開來猶如「鐵幕」落下，直到1848年才廢除了農奴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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