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惡魔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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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季十七，女，生理年齡十六歲又十一個月三十一天，就讀台北市私立福音中學高中一年級，因為名字的諧音，綽號「計時器」。

我一直以來都對自己奇怪的名字感到有些不方便卻不是太在意，同學們「計時器，計時器。」的叫著也蠻有趣。

這名字反正之於我，有很大紀念的意義。

直到幾分鐘前讀完老爸的遺囑，我才驚覺，我的生命正如名字上的數字倒數著，直到十七歲的生日那天，就是我的死期。

「十七，原諒爸爸一直瞞著你，你其實來自『新世界村』，七歲以前我們一家一直都住在那裏。你、我、你媽媽、還有你的孿生妹妹。九年前一場大火，新世界村毀滅，我好不容易帶著你逃出來，加入福音教會，就是為了躲避殘餘的新世界村民。新世界村是惡魔崇拜的邪教，我親眼見到他們把你媽媽洗腦成魔鬼的一員，殺死了你的妹妹，在她七歲那一年。現在就快要輪到你了。抱歉爸爸不能保護你到最後，但是福音的天使會祝福你，記得每天虔誠的向恩主禱告，祂必會伸手庇佑你。你要相信爸爸，我到死前都在請求恩主憐憫，不讓惡魔靠近你。」

我把遺囑摺好放在口袋裡，坐在家徒四壁的房間裡，看著大門上垂掛的巨大十字架，不知道該大哭一場，還是笑出聲音。

新世界村還是福音教會之於我都沒有意義，曾經我連夜噩夢，夢裡是紅衣紅裙的人群圍繞著五芒心中央一身雪白喪衣的女孩五體投地，女孩垂首萎靡，面容藏在漆黑如墨的劉海裡，胸口插著一把華麗雕刻的匕首。她的血渲染了胸口，流淌到地上，漸漸完整了鮮紅色的、代表崇高信仰的圖形。

在夢裡我仰首瞇眼想要看清，卻種是被黑壓壓的人群擋住視野。那麼多人念著咒語，整齊劃一。他們將妹妹當作供品，招喚著邪惡的東西。我眼睜睜目睹七歲的女孩流乾了生命，她的血在灌滿地上五芒星的剎那間燃燒成熊熊的烈焰，火舌攀爬上人們的衣裳，將神聖的禮堂煉化成地獄。

我來不及尖叫就被一雙厚實的臂膀擁入懷裡，爸爸顫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不要看，閉上眼睛，十七。」

我沒有聽從命令，在奔逃慘叫的人群中還在尋找死絕在祭典中妹妹的身影。

「不要看，不要直視惡魔的眼睛。」爸爸命令，試圖遮住我的眼睛。透過他汗涔涔的手指間隙我終於發現妹妹泫然欲泣的兩只眼眸，一邊是朝陽般燦爛的金黃，一邊是夕陽餘暉裡絢麗無比的紫，如同兩顆剛剛甦醒的星星。

那張臉，就如同我的臉一樣，露出悽慘的表情。

「對不起，對不起。」我嗚咽起來，非常非常傷心。

「十七。」女孩蒼白的臉如紙，無聲的口型呼喚。我才想回應，張口卻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再睜眼就回到人間，漆黑的臥房裡彷彿還瀰漫著人肉燒焦的氣味，女孩異色的瞳孔仍烙印在我的腦海，眼簾正對上的卻是門上銀色的大十字架，裡面倒映著我的眼睛，一金一紫，那是妹妹留給我最後的東西。

牆上貼著偌大的幾個標楷體「恩主愛你」。

「十七，你從今以後要努力的祈禱，心裡有恩主，恩主才能庇護你。」

大病一場後我失去了七歲以前的記憶，醒來後已皈依福音，一路在福音的學校和教堂中浸淫，必須堅信恩主就是奇蹟。

可我打從心底就不相信。

如今閱讀了爸爸最後的告白後更加確信，我十六年來的人生和過去就是一場騙局。

我可憐爸爸的死和遺言恰如其分的證明了，他至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裡。

可是我不能不正視我的死期。「新世界村的人不會放過你，」爸爸的信裡一口咬定。「每個進入村裡的人都堅信大神阿里西降臨人間，每十年要換一個容器，而你，就是被預訂的第十七個獻禮。」

要不是爸爸的遺體早被燒成木炭，我真想搖著他的肩膀叫他清醒。

他老實的個性和差勁的數學能力正是他被選中成為魁儡的原因。

「阿里西是地獄之火化身的惡魔，謊話成性。牠有忠實的使徒為祂創造「新世界村」籠絡人心，蠱惑信徒獻祭能夠橫行人間的軀體，並欺騙他們慾火焚身之後就能重生於新世界。」福音教的牧師佈道的時候都會列數地方的「邪教」以彰顯正義，教會攏絡各處逃離「邪教」的「難民」，以正道自居。

他們總是在講到新世界村時特別用力，彷彿恨之入骨，又十分恐懼。

可我聽著牧師在台上滔滔不絕義憤填膺，依舊不解為什麼他們對一個十年前就分崩離析的異教團體如此在意，也無法明白為什麼好多人對我投以的眼光都充斥著寬慰與憐憫。

如今我才接受這個愚昧的信息，新世界村在「邪教團體」裡就是傳奇，它的崛起及殞落都向各個邪教組織展現最成功的範例。由祂而起的那場大火不僅導致兩百多人喪命，五十幾人下落不明，火舌從山嶺擴散到海際線，一天一夜，自己開始又自己停。

他們都不知道，那場火是我無處發洩的眼淚凝結成的一場雨。

十年前新世界村的大火把神祕的宗教組織一夜間毀滅殆盡，大家都好奇剩下的村民去了哪裡，每個人也在翹首期盼十年之後，阿里西又會以什麼樣的姿態再降臨。

所以那麼多眼睛監視著我，比起保護，可能更像在等看一場好戲。

尤其是爸爸離奇的失蹤後被人發現變成一具焦黑的屍體，我在床底下找到他臨終的口信，潦草的字跡顯現了他的焦急，他帶走了家裡僅存幾樣值錢的東西，顯然他正想開始逃亡，就被逮個正著。

他不知道，死是惡魔能夠報答他最後的憐憫。

而我呢?是不是也該逃跑?我該逃去哪裡?又該逃避那些人，哪些東西?

「碰碰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從思緒拉回現實。

「十七，十七，你在裡面嗎?快開門，我是王牧師。」門外有好幾個喘息的聲音，福音教的人來了，直覺告訴我他們並不懷好意。

「十七，快開門讓我們進去，我們準備好了車子要帶你去福音堂，在那裡恩主會保護你，惡魔找不到你。」王牧師的嗓音又尖又細。門縫裡滲透進來他的影子，張牙舞爪好像等不及要將我像小雞一樣擒在手掌心。

我屏住呼吸。「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用盡力氣回應。

「十七，惡魔要抓你，你不想死吧?現在只有恩主可以救你。」王牧師溫柔但沒什麼耐心。

「你們說，都是你們說，你們憑什麼確定恩主可以救我?又怎麼知道我想要活下去?」

「十七，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沒有時間了，阿里西和他的使徒就要來了，他們將再次帶來不幸。」

「阿里西，阿里西，」我厭倦了聽到這個名字。「阿里西是什麼東西?阿里西到底得罪了你們哪裡?」

「十七，阿里西是惡魔阿，新世界村的餘孽還在想盡辦法找到你。阿里西殺死了你的媽媽，妹妹。現在你爸爸死了，這是祂捲土重來的警訊。你能懂嗎?我們不能再失去你。」

「明白什麼?」我看向窗口，骯髒的玻璃外有看湛藍的天和白雲，三樓之下是自由的空氣，感到疲憊，疲憊到現在馬上就想死去。

「你就是容器。」王牧師拍著門板越來越響，語氣裡加了危險的重音。「阿里西要重生，就會住到你的身體裡。」

對面人家屋頂上有幾隻麻雀，嘰嘰喳喳的跳躍，硬是有一隻烏鴉假裝混在裡面。

「去你媽的容器。」我喃喃自語。胡亂把幾樣隨身東西塞進包包裡，打開窗戶義無反顧的躍了下去。

身後是一群人撞破了門闖進房間裡，我滾落在防火巷的垃圾堆，掙扎起身就聽到頭頂好幾個氣急敗壞的咒罵聲。

「該死的，十七，你跑不掉的，我們一定會抓到你。」

巷子裡我沒命的向前進，奔跑著將冷冽的空氣都吸入肺裡，感到越來越力不從心。

「哈哈哈。」我喘著氣。狹窄崎嶇的柏油路盡頭有一列紅色長袍的人群。

「哈哈哈。」我漸漸喘不過氣，上接不接下氣。「完了。」心臟跳個不停，我摔倒在地。

「完了。」抓著喉嚨淚眼婆娑。「放過我吧，我再也不想繼續。」

顛倒的視野裡詭異的人群漸漸靠近，他們沉默又有紀律，擁簇一個白衣短髮的少年，如同一支穿著喜慶的送葬隊伍，擋住了我頭頂上的藍天。

終於他們停在我的面前，打量動彈不得的我甚是滿意。眾人在地上畫出萬惡的五芒星，以少年為中心跪倒在地。

「阿里西，」他們對著我畢恭畢敬。「這是您的第十八號祭品。」

雕刻精緻的匕首穿透了少年的胸膛，我的喉頭嚐到久違的腥甜，枯槁的身體慢慢被注入精氣。

痛苦中，我把他們都燒成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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