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繡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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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大院的大門，一年四季都給開著。

兩只艷紅色的燈籠高高地懸在門外，從門外往外院一瞅，除了一地黃葉，再無人煙。

生在這個戰亂的時代，朝不保夕，偷矇拐騙、燒殺擄掠都已經是司空見慣，前些日子一個大地主還給匪徒闖進了宅院，一家三十餘口，無一人生還，聽鎮上的人說，那血腥的氣味整整一個月都散不去。

可這樣一個亂世，劉家卻安然矗立在鎮角邊上，儘管劉家的人在五十餘年前就已經全跑光了，但屋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還是舊時的模樣，沒有一個盜匪敢打劉家的主意，聽說，那正廳上，擺得不是劉家的先祖，而是一對繡花鞋，繡花鞋下面，立著四個牌位，那是劉家的四房太太，而劉家先祖的牌位，則散落一地。

那對繡花鞋很美，鮮紅色的，金絲繡著牡丹引鳳，錦緞的面料滾著紫藕色的邊，腳底板踩著彩雲呈祥，繞著幾朵蓮花，有道是「黃金地，美人足，足足踏金，步步生蓮」，這樣一對嬌俏小腳踏過，那是遍地開花、滿地生香。

可這樣一雙繡花鞋，怎麼會供在正廳裡呢？

一切，要從這雙鞋子的主人說起。

鞋子的主人，乳名喚作阿囡，阿囡的家裡窮，因為哥哥要娶親，父親便把阿囡賣給了劉家當養媳，那時候啊囡才十二歲，母親因為也沒念過甚麼書，只會做些針線活，便把自己的新娘服給剪了下來，縫了這對繡花鞋，給阿囡當作嫁妝。

鎮裡每個人都知道，劉家雖然以前在城裡是當官的，但眼下是一脈單傳，劉家少爺就是個藥罐子，從小就是人蔘、蟲草、燕窩這樣吊著他一口氣，病情糟糕的時候，劉家少爺十天半月都下不了床，劉母為了後嗣考量，除了元配陸氏之外，還給他納了四房姨太太，但她們就像是不下蛋的母雞，這一年拖過一年，什麼屁大點的動靜也沒有；而那會兒劉家少爺的舊痼又發作，劉母沒有辦法，去求了算命仙，算命仙讓她找個人沖喜，可街坊哪個人不知道進了劉家，那無異於就是準備守一輩子的活寡？

而且陸氏手段凌厲，家裡又是在城裡當官的，鄉里都傳說，四太太就是給她活活逼得上吊的，大家夥兒都心知肚明，卻沒有人敢亂嚼舌根，但也因此沒人敢再把女兒往劉家送，既然一般人家小姐不願，劉家只得花錢買一個，剛巧阿囡家裡要成親，阿囡的父親便把阿囡給草草賣了。

入了劉家沒幾日，家裡便開始操辦起了他們的婚事，阿囡也成了劉家的六姨太，劉家少爺的病雖是好轉了，可他卻一次也沒有碰過阿囡，下人們還說，大婚當天，劉少爺就沒有和阿囡洞房，而原因，明明白白地寫在了她的臉上。

不說劉母不喜歡，少爺更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一張臉躺在自己床邊，那些個太太們也是拿她消遣，下人們見主子不喜歡，暗地裡都偷偷拿她換雞的事情來說嘴，街坊裡甚至還出現這麼一段打油詩。

六姨太，換隻雞，為了阿兄要成親。

劉家郎，單傳一，病病泱泱要沖喜，

拜天地、行合巹，紅蓋頭揭麻臉皮。

劉家郎，娶細姨，街坊鄰居笑嘻嘻，

六姨太，剋夫妻，不如市場換回雞。

那之後，阿囡雖然名義上還是六姨太，但她的伙食和吃住，甚至比一般傭人還要差，連管事的都能對她呼來喝去，而劉家對外，就當她死了一樣，說起六姨太，那可是劉母的心病，不只不能下蛋，就是家裡來客人，那也不敢讓她出來接待。

可儘管阿囡其貌不揚，但她的那雙小腳，卻是少有，阿囡的母親很早就給她纏足，走起路來那可是婀娜娉婷、柔若無骨，恰似大風颳過柳枝，搖曳令人生憐。若非必要，阿囡一刻也不願意走出房門，她常常揣著母親給她的繡花鞋，有時候會穿起來，然後走個幾步，又脫了下來，收進了木盒裡。

可這舉動，卻給下人撞見了，這消息很快地傳進了幾個太太的耳裡，最後也飄進了陸氏的耳中，起先，她還當成一般笑話聽聽，還笑罵她這樣一個騷賤蹄子，就是腳生得再美，那張臉也是鬼見愁，想勾引少爺，也就由得她去吧！

但那時城中颳起了一陣旋風，原本就戀足的封建年代，經過幾個文人雅士的吹捧、歌詠，一時間戀足的風氣幾乎是達到了鼎盛，更有人自詡為香蓮博士、評花御史，劉家少爺對阿囡的態度似乎也不再那麼涼薄，甚至有一回還喝斥了管事，讓他們別老把阿囡當成下人使喚，幾個太太的舌根嚼久了，陸氏也不由得開始擔憂了起來。

太太們都說，阿囡有一雙金鳳呈祥的繡花鞋，那是她母親給她的嫁妝，目的就是為了勾引劉家少爺，而且她們還懷疑起阿囡嫁入劉家的動機不純，說是算命仙和阿囡一家勾結，否則怎麼她的命格就能沖喜？又怎麼能這麼剛好，因為阿囡的哥哥要成親，就把她以一隻雞的價錢給賣了？莫不是貪圖他們劉家的財產，才想來分一杯羹的吧？

陸氏越聽越不像話，便當場訓斥了太太們，轉身回房的時候，正巧經過偏間，偏間的門並未闔實，便讓她撞見阿囡正穿著繡花鞋在房裡兜圈，而上面繡得正是太太們說得一對金鳳，她氣得把門一推，便讓下人把她毒打了一頓，扔進了柴房，還把她的繡花給收了起來。

那會兒剛巧劉家少爺和劉母進城裡辦事，家裡大小事全攢在了陸氏手裡。

阿囡雙腳半個多月下不了榻，等她傷勢稍稍好轉，便一跛一跛地去找了陸氏，求她把繡花鞋還給她，可阿囡不說還好，這一說，就像一根針扎在陸氏的心口，一氣之下，命人把阿囡拖下去打，裙子上滿是鮮血，把阿囡扔回了房裡，可這都還不足以讓陸氏消氣，聽下人們說，阿囡在房裡又哭又鬧，甚至還敞著房門嚷嚷著大太太偷她的鞋子。

陸氏一聽是怒不可遏，便命人找了把柴刀，把阿囡的雙腳給砍了，阿囡立時就暈厥了過去，等醒來的時候，陸氏站在了她的床頭，然後把繡花鞋給扔在了門廊說：「現在連腳都沒了，看妳要這破鞋有甚麼用！」

阿囡重重地摔下了床，披頭散髮地爬過了門檻，原本包紮的傷口淌出了大量的鮮血，她拖著一地的血痕爬到了繡花鞋前，但還沒搆著繡花鞋，便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那之後，陸氏讓人把阿囡給草草料理了，對外說是得了痲瘋病，病魔侵體，沒得救了。家裡也把阿囡的東西該燒得給燒了，少爺回來的時候，阿囡的廂房早已經空了出來，就好像劉家六姨太從來不存在一樣。

劉家少爺似乎也趕上了城裡人的性癖，對這小腳是越發迷戀了。

一年後的某天，劉家少爺不知道從哪裡得來了這一雙繡花鞋，和阿囡的那雙是一模一樣，他便給了陸氏，陸氏覺著晦氣，但又不好拂了少爺的美意，便只穿了幾次，後來賞給了二太太。

可怪事就在那年七月，二太太先是噩夢連連，醒來之後發現自己的腳沒了，便徹底的瘋了。再來是三太太和五太太，先後都夢見了阿囡，兩人醒來的時候都出現在了阿囡原本住的廂房，手裡正拿著柴刀，正剁著對方的雙腿。

劉家立時請來了法師，艾草也燒了、金紙也灑了、香灰、符紙、七寶一樣沒少，陸氏直嚷著繡花鞋有鬼，是阿囡要來索命，法師便把繡花鞋給燒了，可隔天一早，繡花鞋突然出現在了劉家正廳，而劉家先祖的牌位全給撒再了地上，繡花鞋下方，立著四房太太的名字，其中，也有陸氏的牌位。

家裡不管請了多少法師、道士都沒能解決，劉家被這樣一鬧，家僕全給嚇跑了，陸氏更是被嚇得關在房裡不敢出門，一天夜裡，他聽見重物拖行的聲音，緊接著聽見有人在撓門的聲音，旋即門碰的一聲打開，陸氏兩眼一黑，便沒了氣息。

門外的劉母見了也嚇得不輕，她本想讓陸氏收拾細軟，連夜離開鎮上閉閉風頭，哪曉得叫了老半天都無人回應，便推開了門，卻把陸氏給活活嚇死了。

劉家人一夜之間便銷聲匿跡，可劉家的大宅門卻永遠敞開，偶爾大風一颳，黃葉簌簌，聽起來就像是衣著磨著石子地，正緩緩向前爬行的聲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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