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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 留白

看板marvel標題[創作] 留白作者
Kimitsao
(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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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那個聲音。

每個家庭裡,總有一些見不得光的事。彷彿在冷僻的牆角中堆積著的塵垢,只會越來越陳舊,沒有人會試著去碰觸它。

每個人都對它視而不見,久而久之,不知道是忘記,還是真的已經無所謂了。

但它總會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來提醒著我們,它一直在這裡,它還在這。

即使我成年之後離開家裡,每當午夜夢迴時,腦中偶爾還是會響起那個聲音。

那就像吸菸後指縫間殘留的那股獨特氣味,體驗一次便無法忘懷,卻也並非不能忍受。

甚至,有些人還很喜歡。因為它有種讓人上癮的感覺。

這或許能解釋為何我有段時間對尋找那聲音十分地著迷吧。

那聲音並不很響,總是在凌晨,約莫是十二點半到一點之間。總之在一個固定的時間點,它便會開始作祟。

先是一陣如雨滴──但雨滴不會如此規律──的滴答聲響,然後是間隔較長的,短促如口
哨般的尖銳嗶嗶聲。

原本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以為就只有這兩種聲音會交錯作響。但某一天我發現在這兩股前奏後,似乎還有一個微弱細小的聲音。

一開始我無法辨識,但後來才感覺那應該是人聲。呢喃自語著,不知在嘟噥什麼。

這就是童年的深夜裡,縈繞在我耳邊的奇怪囈語。

後來,我歲數稍微大了一些,比較勇敢了。就會在家人都就寢了之後悄悄地爬下床,穿著我的睡褲展開探險。


在萬籟俱寂,被夜幕壟罩的家裡,像抓著一絲細繩般,逐步將自己拉向那聲音的源頭。

我很快就找著了,那聲音是從三樓的一個小儲藏室傳出來的,就在供奉神明與祖先牌位的神堂隔壁。

我猶豫了幾天才敢推開那扇門。

那聲音戛然而止。但沒有用,只有那一晚能得到片刻的安寧。隔天的同一時間,它又會準時的響起。

若是作為幽靈,祂可太大膽了一些。完全無視隔壁正氣凜然的玄天上帝、觀音菩薩、還有土地公。

它沒有因為我的打擾而受到任何影響,依然保持同樣的大小聲量,每天在凌晨三點左右停息。

這真的有些詭譎,現在想想,我那時也的確有股初生之犢的氣魄,對這種古怪的事情終究還是好奇壓過了恐懼。

反正在自己家裡,跑一會兒不就又鑽回床上了嗎?

但我總歸還是有些害怕的,也不敢在那久留,看了幾眼後便離開。

隔天吃早飯時,我問了父親,那聲音到底是什麼來頭。

你是在做夢。父親低著頭,扒著稀飯,沒有和我對上眼。
母親聽了,多夾了一些麵筋放到我的碗裡,讓我趕快吃。
祖父則皺了皺眉,走到窗邊,默默地將窗子給拉上。


我的老家是一棟獨棟建築,規模不小,以前是開茶館的,到我祖父手上才改成茶行。

據父親說,還沒改建之前,家裡的一樓是店鋪,二樓原本是供客人飲茶歇

息的地方,只有三樓才是我們家的起居空間。

想想我祖父有五個孩子,全部擠在家裡三樓可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後來孩子長大了,而且已經越來越少人想坐在茶館裡喝茶了──這才是主因。

畢竟上咖啡廳優雅地喝一盞咖啡,聽西洋音樂,才是一件比較時髦的事。

總之我祖父把二樓也改建了,供我的父親叔叔們,後來還有母親和我居住。

我父親是家中長子,繼承了茶行。而我還有三個叔叔,和一個小姑。三個叔叔中只有四叔搬出去住了,是在我七歲那年的冬天搬的,印象不深。

小姑呢,是個高中生。我和她年齡差距不大,才差了七、八歲左右,因此也和她最親近,常去找她玩。

可那陣子她經常早出晚歸,我也不是能很常看到她。

有一回,她早下了課,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小姑那時經常這樣子,有時甚至連飯都不吃,不知在房裡做些什麼。

小姑的房間是在三樓,就在那間儲藏室的對面,因此我想小姑必定有聽見那總在午夜困擾我的怪聲。

我走到小姑房門口,敲了敲門。

過了一會,門的另一邊才傳來小姑細細的嗓音。


「阿姊,我不餓。」

「小姑,小姑!」我一邊敲,一邊輕聲喊道。

門緩緩地打開一道縫,那門其實就是一塊十分老舊的薄木板,開關時還會發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小姑探頭出來,細白的臉龐上泛起微笑。

「原來是你這隻小猴子。」


我更小的時候,小姑常常抱著我,給我念一些故事聽。那時我最喜歡聽的便是西遊記。而她見我耳朵尖尖的,又生的瘦小,便總叫我小猴子了。

「進來吧。」她將門又拉開了點,讓我能夠進去。

我已經有些時候沒來小姑的房間了,這裡空間不大,和那儲藏室差不多,只夠一人將手臂平

房裡擺了張桌子,床鋪,還有個小櫃子,十分的樸素,甚至有些簡陋。

但灰暗並不是這裡的主色調。五顏六色的小動物們攀著一絲絲細線,懸掛在空中飛舞。小狗和小貓在這裡相處的融洽,鹿兒和羊兒能盡情地奔馳,天空藍般水色的老牛過的無憂無慮。

牆上還貼著一幅幅用色細緻卻又大膽的彩畫,畫的內容十分抽象、神秘,已經不是那時的我

我看向小姑,她走到書桌旁坐下,昏黃的燈光讓她的輪廓有些模糊。

「小猴子,怎麼,氣我最近沒什麼空陪你?」

我搖搖頭,將我半夜裡老是聽見怪聲的事說了,也把父親等人掩飾的反應告訴她。

小姑聽了,聳了聳肩,什麼都沒說。

我有些失望,以為她也打算對我隨意打發過去。

可她卻將身體微微趨前,一對黝黑的眸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我這時才發覺,她的雙眼旁多了兩圈好深的凹陷及暗沉。

小姑沒有笑,沒有怒,也沒有悲。什麼都沒有,那是一種空白。這股沉默蔓延了許久,她才將眼睛別開。


「小姑,那是鬼?」我怯生生地問道。

「你很怕鬼?」她反問。

我點點頭,那是當然的,哪個孩子不怕鬼?

「放心吧。」小姑頓了一頓,聲如細紋:「其實,鬼也不是最可怕的。」

我疑惑地看著小姑,那時的我,壓根不懂小姑的意思。

「小猴子,我給你摺點東西。」小姑轉過身,抽出一張色紙。

而我此時才注意到,她的桌上除了一貫的色紙、畫紙外,還多了許多沒有書封的書,以及一些拆開的信封。

過沒多久,小姑便將一只粉色的小紙猴遞給了我。

「喏,給你。」

我欣喜地接了過來,小姑的手向來很靈巧,這只紙猴的臀部撅起,雙臂微彎,樣子可說是唯妙唯肖。

「回去好好瞧吧。」小姑笑了笑。

然後,她十分熟練地將桌上的那些書本、信件,全數掃進抽屜裡。


後來好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沒有再提起那個聲音過。

就像鍋子上生的銅色鏽斑一樣,一開始總是特別的刺眼顯目,但日子久了,總會視而不見的。

我曾在白天時進去那小房間仔細摸索,但那兒只堆積了一些塵封的雜物, 如老舊的茶罐茶篩、破敗的桌椅等等。

漸漸的,這件事也逐漸在我心中被塵封了起來。

後來我考上了縣裡的第一初中,學業壓力不輕,便更沒心思去想這件事了。

直到我升上三年級的那一年年底,在年夜飯的飯桌上,我問了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

「四叔呢?這麼多年了,怎麼都不見他回來。」我一邊夾著最愛的糖醋魚,一邊隨意地問道。

這句話其實是問母親說的,但在座的大人們一聽,全都靜默了下來。本來還在夾菜的我感到一股詭異的氛圍,迫使我將手中的碗筷放下。
「你四叔他…」母親嚥了口口水,看向父親。

「沒你的事,囝仔人,有耳無嘴。」二叔掏出根菸,點了起來。

二叔沒有讀初中,平時除了偶爾幫忙家裡的茶葉生意外便是在外頭喝酒賭博,遊手好閒,我向來便對他沒什麼好感。

「爸,四叔去哪兒了?」我無視二叔的話,繼續問道。

沒想到二叔像聽了什麼極度刺耳的話一般,「砰」的一聲拍桌大吼,開始指著我的鼻子叫罵。

二叔本來就是一個很令人生厭的人,暴躁易怒,從前還經常問我害不害怕他,像是要確認他的威望一般。

我那時想不通,得到他人的害怕竟是一件很體面的事麼?後來長大了才曉得,得到那時還是孩子的我的畏懼,或許多少讓他這種人有些受尊重的感覺吧。

但那時的我哪能想那麼多,讀初中的我個性已經很倔,也不怕他,便這樣直直地瞪著二叔。

身旁的祖父和父親自然不悅,三叔和小姑則都沒什麼表情。

可這兩人之間又有差異,三叔是真的彷彿事不關己一般,甚至還自顧自地夾菜。而小姑則讓我一直感覺到她的眼神不斷停留在我的身上。

「跟你二叔道歉。」父親下了嚴厲的命令。


我只能不甘不願地低頭,但那個男人還不領情,將抽到一半的菸頭往我的方向一彈,輕蔑地將椅子踹倒走人。

二叔向來是這樣蠻橫的,我們也習慣了。母親默默地走過去將椅子扶了起來。

「他住美國去了,以後不會再回來。」祖父開口,也象徵這個話題該結束了。

雖然我不怎麼相信,但也不知該怎麼繼續追問下去。我剛重拾碗筷,一個細細的嗓音忽然就鑽進耳中:

「說不定,他一直在這。」

小姑的聲音很淡,裡頭卻藏著令人徹骨的冷漠。她看了祖父和父親一眼,兩人臉色鐵青。

她起身,瘦削的身形像一道影子。離開時,依然是那副空白的表情。

這是家裡最後一次接近團圓的圍爐了,接下來的一年發生了許多事。剛過完年後,三叔便搬出去了,我想他是受不了這個家了吧。

二叔在那次頂撞之後對我更加厭惡,不,應該說他對整個世界都更加惡劣了。老是大白天便把自己喝的酩酊大醉,經常和祖父及父親爭吵。

而小姑,她早已是個大學生了,專攻美術。在讀大學之後,她比從前更不常待在家裡,似乎刻意要與家裏的人保持距離似的。

本來還會和母親與我交談的她,漸漸的連我們都說不上半句話了。

我總感覺,無形中有一幢陰影正壟罩著我們,使我的家庭走向分崩離析。

那是一個眾人心知肚明的秘密,也是一個不能被挖掘的禁忌。

我無法避免地將四叔的失蹤與那個纏擾我許久的聲音連結在一起。

這個想法一在腦中浮現後,我才赫然想起,正是在四叔走了之後,那個聲音才開始出現的。


說起四叔,其實我對他並沒有太多印象。

一方面是我當時還小,另一方面是四叔在報社工作,十分忙碌,基本也不常待在家中。

但和小姑的冷漠不太相同,四叔並沒有疏遠家人,他在閒暇之餘也經常陪伴祖父,或是幫忙茶行裡的生意。

四叔也是家裡學問最好的,師範畢業,本來要當中學老師,但不知為什麼跑去寫了報紙。

他有時會教導那時還是中學生的小姑功課,而我就在旁畫畫或是摺摺紙, 度過一整個下午。

若是我再長大一些,四叔肯定也會教我讀書的吧!

可惜後來再也沒機會了。四叔在我七歲時忽然離家,是完全沒有任何先兆的那種離開。

過了好幾年都渺無音訊,四叔就這樣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父親說他搬出去住了,後來才補充說是搬去美國,而且再也不會回來。

這個說法的真實度,我想家裡人都清楚得很。
但沒有人願意戳破,而且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起四叔。

他這個人的存在,就好像被抹煞了一般。

將一個人的存在抹去,固然是對其十分殘忍的,對其身邊的人更是極度不好受。


這個偽裝的現實就像一面被填塞完整的鼓,撐起了每一縫我們的生活,並且能夠發出那飽滿且華美的響聲。

直到有人手持利刃,無情地將這副假皮劃破,它真實的空洞才終究能暴露出來。

那一夜,我早早睡了。那時正逢升學考試的前夕,我整天讀書讀得昏天暗地,也沒有什麼餘力去管家裡的事情。

可夜裡一聲「匡啷」的巨響,狠狠地揪著我的領子將我從夢中扯了起來。我從床上坐起,晃了晃被睡蟲爬滿的腦袋瓜。

難道是那每晚固定的怪聲有了什麼變化?一想到此,我便趕緊跳下床,雙腿忍不住些微顫抖著。

過去的恐懼情緒幾乎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有些興奮的期望。我很想知道那個我認為的家族謎團是否出現了什麼改變或進展。

可當我走到通往一樓及三樓的樓梯轉角時,我就知道事情並不是我想的那般。

驚雷、暴風、冷雨,在我腳下猛摧地呼嘯著。指責、謾罵、反唇相譏交織成一片狂吼的混亂,幾乎將整棟屋子的靈魂掏空。

我緊緊地貼著牆,深怕被捲入這風暴之中,受那池魚之殃。

原來那是茶壺摔破的聲響。我小時候也曾聽過幾次,甚至還親自打破了一個,那時可沒少挨一頓揍。

祖父冷冽的聲音穿過瓷器摔碎的巨響傳入我的耳朵裡,他要她安靜一些。安靜一些。

呆立了片刻後,我木然地慢步走回房間。

我瞥見了母親的身影,她也靜靜地站在那,站在她的房門口。


我沒有說話,就這樣躲回我的房間裡。

用被褥死緊地包著頭,任憑女孩的哭喊以及男人的斥責聲不斷衝擊我的雙耳。

還有那呢喃,它似乎,變得比平常更大聲了。 後來,直到一切重歸平靜後,我也沒有再入睡。

黎明的曙光照進我佈滿血絲的眼眸時,我聽見了一陣很細的腳步聲。往三樓的腳步聲。

我下床,使喚著我麻木的雙腿,逼著它們動了起來。 小姑的房門微開著,她纖瘦的身影站在房中背對著我。

那些有如繽紛童話般的小動物們都被撕碎了,散在地板上,彷彿讓整個房間變的血跡斑斑。

「是四哥。」她轉過身來,眼角、臉頰有著嚴重的瘀青,還有,滿身腥紅。

「四哥一直唸著的,是『我不知道』。」小姑直直地盯著我。我的喉頭乾啞,講不出半句話來。

「他不知道,為什麼身上的血滴個不停。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天,哨音忽然就在他耳邊大作。他更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就這樣,不明不白,糊裡糊塗地被消失了。」

小姑又擺出了那個什麼都沒有的,空白的表情。就像小時候給我說故事那般繼續說著:

「他的心裡有好多好多疑問,所以回到了那裡,待在那裡。他總是在那寫作,在那兒盼著他的理想,希望自己的夢有一天能夠實現。」

「然後他就這樣不見了,沒有交代、沒有原因,只有一張紙。」小姑忽然笑了,笑得很開懷。

「可是我們不能哭泣、不能感到痛苦,甚至,連想起他都不能夠。」

「但我要讓他知道,就算全世界都忘記他了,還是有一個人會惦記著他, 而且,惦記的緊。」小姑笑著笑著,眼中的淚水流了下來。


我無法再看著小姑的眼睛了,我垂下頭,看見了腳邊散落的一張張被撕碎的色紙。

每張色紙上都有一行黑色的小字,雖然已被撕的破碎不堪,但仍能看出上頭盡是承載著一個女孩龐大的悲傷及絕望。

我不要
我想逃
我不知道
我不喜歡
我恨他
我好痛
我好痛苦
沒有人
求求你
我想死。

這些潦草的字句像飛彈一般猛撞我的腦袋,使我無法思考。

我拔腿狂奔,跑到我的房間裡,拉開書桌的小抽屜,取出那隻粉色的紙猴子。

我將它撕毀,上頭同樣也用墨色寫著一行小字。救救我。

二叔死後,祖父過了不久也撒手人寰。

小姑被判了十五年的徒刑,雖因情有可原而逃過重刑,但也必須在獄中度過她人生中最精華的一段歲月了。


這件事情轟動街坊鄰居,讓我們家茶行的生意也做不太下去了。父親便帶著我和母親將房子轉賣後,搬離到外縣市去。

後來事情的原委是聽我母親說的,對於自己的袖手旁觀,多年來她一直很自責。

不過有了母親的告解,我終於能將自己推測出的猜想拼湊成真相。

母親說,小姑和她其實都是童養媳,在很小的時候就被祖父給買了過來, 準備長大之後嫁給父親和二叔。

兩個遭遇相同的女孩從小便情同姊妹,母親的年紀大了十歲左右,經常照看小姑,因此小姑總是稱呼她為「阿姊」,即使在母親嫁給父親後也改不了口。

「是我運氣好,你父親我並不討厭,後來也漸漸和他有感情了,才會生下你。可她呢,就沒那麼幸運。」母親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只紙做的小兔子,愣愣地望著它。

那當然是小姑送給她的,因為母親的生肖屬兔。

其實,母親講出這些對她來說是非常不易的一件事。她是一位很傳統、很怯懦的女性,做什麼事情都是順著我父親的意願。

這是她頭一次講起小姑的故事,還有自己的故事。

她們的故事裡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角色,當然,就是四叔。

四叔原來也並不是我祖父的孩子,他是叔公的遺子,在叔公死後過繼進我們家門的。

叔公死得很早,據說原因也不明不白。總之四叔從小就在我們家住下了。或許因為這個同病相憐的理由,四叔對母親和小姑特別的好,尤其是小姑。

他經常教小姑寫作業,或是看她畫畫,也會帶著她讀各式各樣的書。

甚至包括那些不能碰的書。

四叔很小心,他很謹慎,他知道要是被發現了會有什麼後果。因為他曾目睹他父親的下場。
但他終究還是不夠仔細,他漏掉了一件足以置他於死地的事。

「她愛上了他,」

「而且,他也同樣。」母親的語氣很篤定。那是瘋狂的、不顧一切、捨生忘死的愛戀。


因此當他發現了她身上最不堪的秘密時,他是如此的怒不可遏,心痛如絞。

那個男人認為,她生來便是他的所有物,佔有她是他與生俱來的權利。否則,她怎麼能進到他們家來?

他和那男人起了嚴重的爭執,一向溫文的他暴怒起來卻是如此失控,差點沒把那男人殺死。

他威脅他,要是再這樣對她,便會將這件事寫在報紙上,讓每個人都知道他的真面目。

這很有效,畢竟再像人的禽獸,也總是需要依賴一副常人的軀殼來維持表面。

他還讓那男人放棄娶她,使她正式脫離童養媳的身分,成為養女,也就是我的小姑。

考上大學,畢業後去海外繼續研讀美術,最後成為一個畫家。這是她的夢想。

但他再也看不到那一天了。

那天他在報社寫稿寫到很晚,當然不會知道。他不會知道他的房間裡,那些抽屜被撬開了。

那些書籍、那些信件、那些文稿,全都成為了死神奪人性命的銬鐐。他參與的組織、籌畫的爭取、奮鬥的同伴,就此萬劫不復。

而他,也成為一縷遊魂,背負著這些愧疚,永遠徘徊在世間,無法超脫。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不知道這些是怎麼洩露的,更不知道自己怎麼莫名其妙地就這樣死去。

他想不起一切,只記得他死前的那些聲響。

尖銳刺耳的口哨聲,懾人心弦的槍響,還有他在那陰暗無邊的牢獄裡,低垂著頭顱,聽著自己鼻尖匯聚的血滴一點、一滴的滴落…

他始終不知道,


他,只是需要被記得。


成年之後,我離開家裡,去了很多地方。

我說了許多的話,也寫了許多的文章,更遇見了許多許多的人。

因為童年的那些故事、那些悲劇,我體悟到往往那些袖手旁觀、或是事不關己的人,反而才是最殘酷的加害者。

因此,我也走上了四叔和小姑曾踏上的道路。

此時的社會風氣已不如當時那麼封閉、忌諱,但仍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在我不得已而辭去雜誌社編輯的工作,返家躲避風頭時,父親拿了一張機票還有一筆不小的錢給我。

「你走吧。」他只說了這麼一句。


但我知道,他是想懺悔的。他想彌補他當年應該做而沒有做的事情。

於是我走了,我大學是念外文系,有不少同學畢業之後都在海外定居。這一待,就待了好幾

等我再回到家鄉時,那些提心吊膽,風聲鶴唳的日子都已成為曾經。舉國歡慶,百家齊鳴,似乎已經沒有人記得過去那段慘白的日子了。

我拜訪了父母後,尋到老家現今的位址,曾經的老舊屋子早已被改建成新的公寓。

可諷刺的是,一樓還真的有間挺雅致的咖啡廳。

我走了進去,坐了下來。攤開手上那份報紙,愣愣地看著那頭條新聞出了神。

這一天,就是四叔所盼望的那一天。我見到了,我希望也能給四叔看看。四叔還徘徊在這兒嗎?時至今日,他終於能將過去放下了麼?

我喝著苦澀的咖啡,耳邊又隱約迴盪起那個睡夢中的嘆息。直到一個細細的嗓音將我的思緒給打斷。


「小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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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前寫的一篇短篇,基本沒什麼飄點XD
如果有違版規的話請告知,會自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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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裡的麋鹿,你沒有侵犯獵人。

只是獵人的手裡,


有獵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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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TT留言評論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1.251.176.237 (臺灣)
PTT 網址
※ 編輯: Kimitsao (111.251.176.237 臺灣), 03/15/2022 19:03:06 ※ 編輯: Kimitsao (114.136.64.239 臺灣), 03/15/2022 19:10:06

yjeu03/15 20:33推推

onepart03/15 20:34

wish1515050703/15 21:14

NaughtyJ03/15 21:43推不慍不火的歷史氛圍

Xyris03/15 22:02好看!

感謝各位!

※ 編輯: Kimitsao (114.136.64.239 臺灣), 03/15/2022 22:06:21

m0a8y03/15 22:30推,很有寓意深遠的好文,有很多事是不會被抹去的...

沒錯qq

ron122003/15 22:49好難過的故事…

greywagtail03/15 22:53

Snowyc03/15 23:05中國國民黨和那些內賊人渣通通死光了,台灣人才真能洩憤。

也不用那麼激進哈哈 只能說歷史不能遺忘

※ 編輯: Kimitsao (114.136.64.239 臺灣), 03/16/2022 00:10:19

silver10603/16 03:05看到停不下來,推

leepin03/16 04:28

k5967303/16 09:06難過...

cherylsilent03/16 12:48QQ

IBERIC03/16 12:51

ALENDA03/16 16:44

mamajustgo03/16 17:52好難過T_T

jane102003/16 19:23推推

謝推!

※ 編輯: Kimitsao (223.140.34.1 臺灣), 03/16/2022 20:18:42

pcjasmine03/16 22:23

byebyecell03/16 22:30

LoveGill03/17 15:11

naoiki03/17 19:32好好看

zygomatic03/17 21:41寫的超好

fxjehan03/17 23:58寫得很好 看了很感傷

謝謝大家~~

※ 編輯: Kimitsao (114.136.9.135 臺灣), 03/18/2022 01:55:23

Fxyu03/18 12:30推qq

morraChou03/19 20:48好悲傷QQ

kenyin03/20 14:31

kayw03/23 01:17

feisky04/04 18:56氣氛鋪陳的很好 QQ

spadeg2562004/17 20:13推最後結尾畫龍點睛

suchi04/27 0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