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嘻雜誌5 蛇與莉莉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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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病房外的走廊底端，小張從魏思潔的隔間走出來，帶著最新成立的契約，準備去找渣男喻俊維履行承諾。

愛而不得就毀掉吧。這是失戀後傷心到瘋狂的女孩教他的話。「我這麼愛他，他憑什麼對我如空氣糞土一般?」

走廊盡頭的另一端正好尹凡心也出了病房，他的左肩膀上纏繞厚厚紗布，每踏出一步要喘上好幾下。

「咦?小張?你怎麼會在這裡?」尹凡心必須扶著牆上的欄杆才能緩緩前進，此時的他就像一隻破了殼的蝸牛，稍微提氣就兩眼昏花。

可就算吊著半條命，他也能遠遠的一眼認出小張，那個朝夕相處，在工作崗位上比鄰而坐十年如一日的囂張同事。

但小張今天很奇怪，沒有嘻皮笑臉跑來拍打他的傷口順便冷嘲熱諷一番，也沒有到處拈花惹草故意營造很忙沒空理他的景象，甚至懶得舉起手或點個頭表示點什麼。

小張獨自佇立在長長的走廊上，兩眼泛著綠光，似乎太專心在思考一件事。

「欸，小張。」尹凡心再叫一聲，獲得的只有自己的聲音在空氣中迴盪。於是他急了，憋著口氣一拐一拐往那人的方向前進，肺裡的氧急速消耗，窒息感覺越來越強。

「小張。」他用最後一絲力氣呼喚，昏眩幾乎倒下。「小張。」劇烈咳嗽中仍不放棄希望。他以為每一次命懸一線，痛苦難耐，小張都會放下那不可一世的驕傲跑來幫他。

可這次，明明只有幾步之遙，他已經拚盡全力去靠近他，在一個手臂遠的地方，小張不動如山，冷冷用碧綠的眼睛居高臨下看著跪在地上的他。

「亞當。」小張緩緩張口，吐出冷漠的兩個字。「你也有跪倒在我腳邊的一天。」他說，俾倪彷彿尊上唾棄草民一樣。

「小張?你沒事吧?沒有吃錯什麼藥?」稍微緩過來，尹凡心沙啞嗓子問他。小張的樣子很可怕，好像薄薄的人皮再也遮擋不住呼之欲出的黑暗。

沒有回答，小張收起凌厲目光，舉步跨過前面的人，猶如越過麻煩的障礙物。

尹凡心抓住他的褲角。「莉莉絲。」他大叫。小張的身軀震了一下。「放開。」惡魔命令。

「莉莉絲。」不死心，尹凡心明白偽裝成人的惡魔出事了，那天在招喚撒旦的現場，他喪失意識前依稀聽見了。「你叫我莉莉絲，不是亞當。那是什麼意思?」

小張毫不留情把他一腳踢開。「意思是我要在你拋棄我以前離開你。」他的背影微微顫抖，好像很生氣又好像忍俊不住激動。「阿心，你要感謝我放你自由。現在我要去做魔鬼該做的事，而你，也該去做人類該做的事。」

「什麼是魔鬼該做的事?什麼又是人類該做的事?」尹凡心問。他太想知道，可盛怒中的惡魔沒有耐性解釋。噠噠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直到再也聽不見。

尹凡心突然無法呼吸，他努力將脖子拉長，仰頭搜尋空氣，明明將肺臟撐到極致，張嘴卻發不出求救的聲音。

遠處紛沓跑來好幾個白衣天使，手忙腳亂拍著他的背給他遞氧氣。

「那該死的張編輯怎麼就這樣走了?和護理站說一聲救人就沒事?匆匆忙忙是趕著去投胎?」其中一個護理師抱怨。

「吵架了吧，情侶都會吵架，更何況是同事。」

「惡魔害怕什麼?有什麼東西可以殺死惡魔?」

嘻雜誌社裡徐曉慧坐在位子上反覆聽寫剛剛採訪的錄音檔。

「惡魔害怕一切正義善良的東西。它們去不了教堂，看見十字架就會害怕，那些神聖的事物不斷提醒它們曾經也是上帝子民的輝煌過往，如同照妖鏡般，讓它們看見自己無限醜惡的樣貌。」

「我以為惡魔不生不滅，長存不死。」

「尋常武器自然殺不了它們，可造物主和祂的天使創造出來的武器，可以將邪惡的東西擊殺。」

「那些神、天使和武器真的存在這世界上嗎?」

「當然，」雷桑雅把隨身的匕首遞到徐曉慧掌心，冰涼的刀柄讓她不禁在觸碰到的瞬間縮了一下。「這是『天堂匕』，純銀製造，刀身上刻滿了聖經，是我雷家世代傳下來斬蛇的利器。」

「把匕首刺到惡魔身體裡就行了嗎?」

「不行，還得持刀的人有鋼鐵般堅定的意志和信心。」

小張不費吹灰之力就在一家卡拉OK的包間找到正在和新女朋友耳鬢廝磨的喻俊維。

「嗨，俊維，我來替魏思潔給你問好，你好嗎?」小張很有禮貌的在進入包廂後把門關上。「看你們正在忙，讓我很想大喊play one。」

兩個衣衫不整的高中生慌亂中遮遮掩掩，好不容易才將制服穿回身上。

「你……你是誰?怎怎怎麼會找來這裡?」喻俊維結結巴巴，大了聲欲以氣勢凌人。

「孩子，討債有沒有聽過?感情債比錢更難還。」小張的瞳孔在黑暗中綻放光芒，嘴角向兩邊拉扯出一個太過開心到猙獰的笑靨。「我讓你選，要玩捉迷藏，還是一二三木頭人?」

「什麼跟什麼。」喻俊維怪叫。「我都不要。」他按下座椅旁的服務對講機。「317號房，這裡有一個瘋子，請你們趕快來處理。」

「嘖嘖嘖。」小張搖著食頭。「答案都不對。」手臂上鱗片慢慢浮現，幾秒的時間裡人手幻化成蜥蜴的爪子。爪子開合，尖端摩擦蹦出火花。「好久沒來點刺激的。」他的瞳孔因興奮而縮放，越燃越烈的火焰倒映在裡面。「我們來玩逃出天生怎麼樣?」

「等等……等等……我求求你。」喻俊維似乎發現逞強沒有用，趕緊示弱方有一絲希望，
連忙跪在地上搓手求饒。「我剛剛滿十八，成年不滿三個月，小孩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放過我吧?魏思潔要什麼我都給她。」

小張收起笑顏，噘起嘴巴。「可是……」他皺起眉毛彷彿很苦惱。「思潔說，若給不了她
你的心，就要你的命。」

喻俊維身旁的女孩嚇傻了，連忙撇清關係。「我……我們今天才認識，不關我的事啊。」
她貓著身子悄悄往門口移動，見小張不理她，耗子一般穿過惡魔的身後將門打開一條細縫，咻的一下逃走。

「怎麼樣?小維維，你怎麼說?」小張慢條斯理用手指上的火炬在房間四處點燃。布和木材的軟裝一下就燒了起來，黑色的煙轉眼間瀰漫了整個密閉空間。

喻俊維被煙嗆得咳嗽起來，眼淚直流。「好好好，怎樣都行，我明天，明天一定去醫院探望思潔，請求她原諒。」

惡魔挑了挑眉。「就這樣?」顯得非常失望。「不再掙扎一下?我可以赤手空拳跟你打，讓你三招。」擺出拳擊預備的姿態。

「對對對，一定一定，拜託大哥，不管你是什麼人，我知道錯了，請千萬不要殺我。」喻俊維閉上眼睛禱告。預感今天在劫難逃。

嘩啦啦涼水灑落，嗡嗡警鈴大響。喻俊維趕緊睜眼，煙霧和水花裊繞，在越來越微弱的火星裡，哪裡還有詭異男人的身影。

隔天早晨，尹凡心被走廊上一陣混亂吵醒。

「阿，阿，救命啊，殺人啦。」少年的慘叫猶如一把割裂空氣的刀片，淒厲到讓人無法忽視不去聽。

「喻俊維，過來，我要挖出你的心臟。」少女跟隨在後，步步逼近，冷酷無情。

「小潔，小潔阿，拜託，拜託放過我，我錯了，我們再在一起，妳要什麼我都答應妳，好不好?」少年的身體似乎就貼在尹凡心病房外的門上。

「不好，你口是心非，你滿口謊言，我要把你的心臟挖出來看看，看看是什麼顏色。」少女厲聲道。腳步已到了跟前。

「思潔，思潔妳冷靜，妳又發病了，我們吃個藥回去睡覺，睡一覺起來就會好了，好不
好?」門外聚集一批手足無措的醫護人員，就連本該健勇的保全在看見魏思潔的來勢洶洶之後亦連連卻步。

安慰的、恐嚇的、好聲好氣的、苦口婆心的，無論旁人怎麼竭盡全力阻止，積怨已深的魏思潔吃了秤砣鐵了心，全當沒聽見。她現在的眼裡僅看得到那個背叛她的小情人，一心想著玉石俱焚。

尹凡心掙扎爬下床，扯掉氧氣和點滴。他要去阻止將要發生的慘劇。不是因為他是英雄，而是他隱隱猜到魏思潔如何會有追殺喻俊維的自信。

莉莉絲是開天闢地以來第一個出軌出到天經地義的女人。感情受挫的惡魔此時正拿這對小情侶出氣。

「莉莉絲」這個名字是小張的禁忌。小張此時也是傷心欲絕的魏思潔，不同的是他永遠也沒有機會當著莉莉絲的面說出委屈。

惡魔的每一場交易，都是透過人的慾望貪心，自我懲罰未曾犯下的罪刑。惡魔的一生，就是一場無限輪迴的無間地獄。

莉莉絲是小張的救贖，他墮落後最想抓住的一條草繩。可惜這條繩並沒有普渡蒼生的心情。

於是折翼的天使從此一蹶不振，再也不敢付出真心，認命了，自卑了，就接受了自己的宿命，坐實了冤枉的罪名，再無翻身的力氣。

尹凡心唰的一下打開門，渾身是血的少年剛好傾倒在他的膝蓋上。

「救我。」喻俊維乾涸著喉嚨求救。「救我，求求你。」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傷患拖入病房裡，正要關門，一隻腳堵在了軌道上。

「想跑?沒那麼簡單。」瘋癲的魏思潔手裡揣著一把水果刀，一個箭步抵在喻俊維的胸膛上。「交出你的心臟。」說罷，手腕向前一送，喻俊維來不及驚叫，身體就抽蓄著軟下。

「哈哈哈哈哈哈。」魏思潔凝望染血的雙手，失魂落魄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她被三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制服拖走。醫護人員一擁而上，有人壓住喻俊維心口上汩汩流血的傷口，有人探聽他的鼻息後開始人工呼吸。擔架來了，抬走回天乏術的少年。魏思潔響亮的笑聲還在進行。

「哈哈哈哈哈哈。」她披頭散髮被壓制在地上，雙眼向上翻白，四肢扭曲成奇異的角度，旋轉頭部向後一百八十度後繼續，喀拉喀拉骨折聲起，眾目睽睽之下，她用無人可以想像的力氣將自己斷頸。

「砰!」的好大一聲爆炸從外面響起，震碎了好幾面玻璃。

「看，看外面。」有人指著窗戶外嚷嚷。對街不遠處有一座尖頂教堂突然熊熊燃燒，烏黑濃煙從彩色玻璃竄出，把上面天使的臉都燻成焦炭。「快，快通知消防隊。」

雞飛狗跳，尹凡心走到窗邊從所在的三樓向下望，在聚集圍觀教堂邊交頭接耳的人群中找到了專心欣賞傑作的小張。

惡魔垂手站立在教堂的大門口，側臉如同雕像般端莊靜謐，露出高深莫測的一隻眼睛，冷眼旁觀身邊現在進行式的混亂，獨自和平。

尹凡心來不及思考，穿著單薄的病服，赤腳跑出病房，樓梯一路向下，在很多人的異樣眼光中衝出了自動大門。氣喘吁吁，血腥從氣管灌入嘴裡再吞下去，他到達教堂前面時已有三大台消防車到達，人牆喧囂著流動著擋住了視線，搜尋好久，才幸運從眼角餘光掃到小張從容自若的背影，雙手插在褲袋，一派輕鬆漫步出騷動中心，往旁邊一條小巷走去。

小巷裡，早有一個年輕男人等在那裏。男人帶著一頂壓著很低的鴨舌帽，身邊停著外送餐盒的機車，見到小張走來就急急忙忙迎上去。

「是張先生嗎?」他低聲問候。小張微微頷首，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交到男人手上。「太好了，太好了，沒想到附近的教堂突然起火，我還怕您不來了呢。」男人掀開機車後座的外送箱，神秘兮兮取出兩小袋白色粉末，粉末在透明夾鏈袋裡散發淡淡螢光，可口又暗藏危機。

「這批夜行天使很純，一次一小撮就很夠勁，先生請小心享用。」男人把貨品交出去，爬上機車催動，一下子跑得不見蹤影。

尹凡心趕進巷子裡時，正好撞見小張倚在電線桿上把一袋粉末丟進嘴裡，咀嚼吞下後又把另一袋放在鼻尖吸。光天化日之下，大肆宣揚他的毒癮。

「小張，你在幹什麼?」尹凡心跑上前奪下小張揚在空中的毒品，扔到地上踩踏，彷彿用盡力氣熄滅燃燒中的大麻菸。

袋子破裂，螢光的白色粉末散落在柏油路上，掉到凹凸不平的坑洞裡。

小張視尹凡心為無物，自顧蹲下身，用手摩擦粗糙的路面，試圖捻起得來不易珍貴的藥品，半晌發現不可行，便低下頭如同沙漠中好不容易發現綠洲的駱駝，伸出舌頭安靜地舔舐，直到乾淨。

中毒的惡魔忙完後坐倒在牆邊，閉上眼睛小憩。他搜腸刮肚，努力想像很久很久以前居住過的天堂。「夜行天使」滲透入他的血液，聚集進大腦，修好了他斷掉的翅膀，帶領他翱翔在鬱鬱叢林，俯視漴漴小溪。沒有人煙踏足的高原上，七彩湖泊倒映滿天星星，蔚藍的天投射入海洋，空中海鷗飛翔，沙灘上犀牛漫步，到處生氣勃勃，空氣清新芬芳。

在小張求而不得的夢中，莉莉絲裸身赤足向他走來，無辜少女的模樣，浸淫成熟光輝之下，香豔欲滴，美得日月星辰相形見拙，花草樹木都彎下了腰。

「莉莉絲阿，請不要離開我。」魔鬼在夢中笑了，短暫而真誠，發自內心終於感到幸福暢快。

徒步千里，迷失了永恆，遠古的魔鬼，終於在現代的迷幻藥中，找到了他丟失太久的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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