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新聞] 獨／IDF衝出跑道屬人因 空軍終下令：禁教

這話題滿有趣的，內行人看門道，外行人看熱鬧，但熱鬧起來也蠻好玩的。藉著話題跟網友們聊飛行線的「打罵」文化，輕鬆一下：

一、組員資源管理——三個和尚搶水喝

談到機內互動，我們就會提到一個議題：CRM（組員資源管理CrewResouceManagement）我們首先從這切入瞭解。CRM是航空上一個很熱門的議題，簡單來說，就是在講一架航空器上，機組員之間的注意力分配、資源分配情況。

隨著時代變遷，現今CRM所涉及的範圍更廣泛也更周全，比如說一批編隊出去，長機沒注意到的，僚機cover到並提醒，也屬於一種編隊中的CRM，甚至塔台、戰管，所能給予的資訊、構聯，都能當做這一批任務或每一件飛安事件當下的「組員資源管理」。

CRM最經典的案例是東方航空401班機，非常經典且令人痛心，簡述事件就是在進場時起落架伸放後，鼻輪指示燈未亮，只是單純的燈泡不亮（機械因素），卻因為當下機師、副機師、飛航工程師，3個人都被燈泡吸引注意力，全部在研究燈泡怎麼了（人因因素），高度變化未發現，最後墜毀全機罹難。

其中的細節因素我就不贅述，單單兩個原因（機械、人因），甚至是一個燈泡壞掉，就能釀成一起空難。

這就是注意力資源分配不均產生的一個經典案例。

「燈泡壞掉而已」、「會不會太扯」、「機師這種水準？」、「我邊開車邊吃炸雞都沒事了！」。沒有飛行過的人會覺得很扯，這是非常正常的，綜觀航空史，空難因素千奇百怪，在航空業或飛行線待久了，看待一件事情就越能知道「莫非定律」存在的重要性：每件事情只要有機率發生，它就一定會發生。

話說回來，談到空軍，大家就一直很疑惑：「一直罵學官罵到失能，不會發生危險嗎？」當然會，但你都知道了，其實教官團也能掌握到。

所以在提示時，一定會講到「座艙權交接時機」，甚至整個編隊出去，K.I.O(Knock It Off)是誰可以喊？是領隊嗎？還是僚機？那是期別大的人說了話算，還是無論期別領隊就是領隊？是藍軍還是紅軍？我們把這個問題先放在心裡，停止課目時機由誰下達，在了解飛行文化後，答案背後的因素大家也就能更深一層的明白了。

二、戰鬥機座艙內的情況——正義的法槌

在分組提示時，我們都會談到CRM的問題，提到座艙交接時機：「...前後座不論階級期別及所執行之任務為何，均以達成任務目的為首要...」中文字看起來很八股，說白話一點便是從基本組一直到二代機，奠基飛行員遇到危險情況敢提出敢詢問，甚至是為達成任務目的、為確保安全，你必須要override操作權。

在F16從我B-Course開始，一直強調著有雙座機時後座教官叫做IP Hammer，一個正義的法槌。從地面提示開始，就是領隊最大，無論這個編隊中IP的期別有多大，甚至是聯隊長來熟飛，從地面開始領隊說了什麼，就是他說了算，當領隊覺得本批人員精神狀況、準備情況不好，他有義務及道德勇氣要把本批ground掉不飛。到空中也是，就算有謬誤，空中操作出了些瑕疵（不影響安全的情況），也不會有人在空中或是地面突然打斷領隊：「不是這樣，是怎樣做才對！」一定都是歸詢時，再做提醒，讓領隊下一批想法和作法能更周全。

而IP Hammer，正義法槌敲下的時機，就很重要了。在空中領隊最大，但當危險情況逐漸產生時，卻仍未有人發覺，這個法槌就要敲下去，這就是IP Hammer Fill in的時機。不過在這之前，永遠是領隊說了算。這才是一個健康的飛行文化，老美也是這樣幹的。決心下達不果斷，比一個有瑕疵的決心都來得危險。所以太過權威的飛行文化，本來就會影響飛安，這是我們一直都知道的事情。在F16也一直都是這樣的觀念。

我們由大方向，一個編隊的視角，逐漸往單機座艙內來討論。一個編隊中有IP Hammer敲下去的時機，那單機雙座有沒有？當然有。

從基本組開始，外界看空軍飛行員的訓練形象，一直都是打罵教育。我一直以來都是抱持著玩笑與大家分享，因為還真的是那樣長大的：在辱罵中嘻笑打滾、壓力中扎實成長、微笑中心情沉著，膽大心細是飛行員一個很重要的人格特質。而這個特質真的是需要在很高強度的訓練下才能磨出來。

但教官也不會是胡亂叫囂。從地面提示開始，教官要如何在提示的時候講清楚今天的場景及操作，就是教官的能耐。所謂教學相長，教官如何從初拿IP，並自無數的經驗中成為一位金牌教官，就是他的努力和本事。若該課目是第一批，提示時間又會更久，0800起飛大概提前2+30開始提示，落地卸裝完，90分鐘的飛行可能就要歸詢2-3個小時。把每個細節跟缺失提出來講，假如今天做不同的動作會有什麼狀況、你這個動作哪裡不對、正確的動作應該是怎麼樣。

所以一批飛行的準備是要很充分的，假如學官扛著腦袋上去飛，提示時沒有先想過，會沒辦法掌握領隊及教官在講的內容，一整批下來甚至收穫不那麼大。

反過來講，當一位教官在面對一位學官或是前座，他準備得充分了，整個程序狀況順暢，那麼空中教都來不及了，吼吼罵罵一整批只是讓自己累壞。

而教官們也都不是胡亂發作，有句話叫做「因才施教」，我在進了飛行線才真正體會到教官們教學的經驗和精準度。有些學生輕話會重聽，你只要告訴他「這樣危險，不應該這麼做」他記起來下次就不會再做了；又有一些吊兒郎當，天不怕地不怕，就是飛行的時候易犯缺失，教官兇了才會印象深刻，但又罵不怕，整批下來轟轟烈烈的卻可以笑笑的歸詢，然後還會成長，教官脾氣太好他反而開始隨便；假如這學生一兇腦袋就空白，那在空中就會儘量誘導他動作，看他能不能吸收及操作好。若可以，落地還是要跟他說清楚，不能夠一兇就腦袋空白，飛機還是在前進，犯錯就犯錯不要腦筋打死在過去的錯誤，落地再檢討，飛機還在飛。

然後下一次飛行的時候，會偶爾在他犯錯時吼個兩句，看看他還會不會有腦筋打死的情況。若沒有，他可以無視你的干擾繼續操作，那這個缺失就落地跟他討論。漸漸地你會發現這學生面對錯誤，越來越成長，心態也漸趨成熟穩定。

但以上的互動，都是架構在教官會邊罵、邊教的過程，把手虛握在操縱系上：「我沒有說我飛就是你飛，如果我要飛我會說我飛，一起來我會說一起來。」飛行不像其他行業，你不會就是不會，沒有操作就沒有經驗，學生要掌握這個問題，只要你的操作被教官打亂了，你沒辦法繼續操作，甚至overload了，那麼你這個Pass就會被接桿，不操作就學不到。所以怎麼讓自己能夠聽進去教官的怒吼卻繼續操作，不被干擾，是自己要面對的課題。

你覺得教官看不看得出來學員overload?其實看得出來。跟一個學生飛久了，你會摸透他的想法和舉動，就如同一個察言觀色的學生總能掌握教官的喜怒順著毛摸。每個人overload的情況不一樣，有些人會開始漏聽無線電、有些人會突然反應變遲鈍1-2秒、有些人是呼吸突然急促卻不自知，若自己發現自己overload，也要主動提出，並將操縱權交接出去，這就是一種CRM。而有的時候教官怒吼：「手舉起來！」也並不是單純亂叫，是觀察完發現這小伙子已經沒辦法吸收了，便叫他不要碰桿。溫和一點的人會說「手放開，我飛！」我後來能體會到，這其實就是一樣的情況，只是教官不一樣的詮釋。但都是教官發現這學生已經「overload了」飛完，冷靜完：「你飛！」再看看他是否平復。

不是只有換訓被教官罵會overload，現在任務的負荷和資訊都很大，假如你未曾被「人工」的喚出你overload的跡象，那麼你這輩子都不知道自己怎樣的現象是快要無法負荷了，等到第一次遇到，也許就是最後一次了。

很多人說，連教官的怒吼都承受不起，要怎麼面對更多挑戰，這句話是真的。教官給予的壓力是非常基本的入門門檻，等到有一天是你的發動機怒吼、是你的儀表失效、是天氣突變進雲卻編不住長機、真天氣轉場落不下來、ACT空戰場景被打散找不到友機位置，這時候只有你的心跳與呼吸聲，你就會懷念後方著急卻能拍打你的駕駛桿提醒你的熟悉嗓音。

試想單座時，戰場資訊負荷已經很大，接戰完帶著戰損或故障返航，同時本場天氣突變要轉降生場，壓力山大，卻發現自己沒有克服逆境的心理素質，貴官如何處置？

三、單座的寧靜與成長

單座機和雙座機的成長曲線是不一樣的，但你會發現兩個所成長的「領域」也不盡相同。

換訓時飛雙座每天都很緊張，要被K、要學新的東西，但久而久之其實就那樣。你準備好了，沒什麼好被罵的，準備不好，被罵也是應該，被罵就被罵，落地檢討就得了。而單座的時候，很能夠享受飛行，座艙內很安靜，自己思考的時間變多了，每個Pass過後可以自己調整讓下一個Pass更好，但相對的，要自己對自己負責。且前提是，你在雙座的時候，有沒有被訓練到擁有足夠的實力，讓你在單座時飛好基本的操作之外，還有閒暇去思考成長。

在你容易遺忘的環節，大部分都是不曾被教官挖掘過、怒吼過的部分，反而許多要緊的時候，自己在交換檢查時會想到「阿這裡這個電門要記得撥」、「等等還沒看到不要穿越空層」、「這邊不能衝進去，不然會有危險」這些都是曾經被教官嚴厲提醒的部分。反而曾被兇過的，空中一遇到，甚至是地面模擬時就能夠先想到教官的嗓音，特別深刻。甚至會記一輩子。

傳承下去時，學弟聽一次不會、兩次不會，第三次又沒注意到，但又很重要甚至攸關安全，下一批又要放他單座了，愈想愈氣，嗓門也愈來愈大，心一橫怒吼下去，看他還有操作能力，也就只能這樣辦了，畢竟他才會深刻。

四、愛之深，責之切

「不要去恨教官，沒有人希望看到自己的學生躺在棺木裡頭供人瞻仰。」

曾經有過這樣的故事，基本組一位兇狠的教官，某天飛完聽聞他多年以前電到翻的愛徒後來很爭氣的到部隊服務，卻失事摔沒了。一個人在辦公室的角落啜泣痛哭。

教官與學生的感情非常的緊密，不只同機一命，連生活都如同父子。基本組時很多的教官都是部隊資深人員回到官校當老師，一個個懵懂初飛的少年，在他們眼中像孩子一樣。準備不好的，抓過來教訓；聽到跟其他教官態度不好，關起門來自己教；看到學生早上精神不濟，晚上偷偷跑到學官大樓偷看他睡前到底都在鬼混什麼有沒有在看書；學生要離開官校到部隊了，趕快跟學生分享部隊怎麼生存、要怎麼應對進退；學生結婚了宴席上跟他話當年，和他的孩子說他父親有多爭氣。

在教官眼中，徒弟永遠是他的學生，是他的孩子，在我們眼中教官亦然。到了部隊，你的後座可能是你的上司，飛行時是教官，落地後是一起加班的學長；結婚買房了幫你打點，生活困頓陪你度過，出去吃飯都是教官出錢；你的分隊長怕你餓，加班時宵夜學長請，明天要飛行早早把你趕走。同機一命、同批一命，這就是為什麼飛行線的教官間關係大多很緊密，而每一次的出事都讓人痛徹心扉。愛之深，責之切，沒有人願意每天飛在一起有感情的徒弟，有一天因為一個疏忽就摔走了。遑論作戰或平日任務時，我希望我的身旁是一位沈穩的僚機。

回到原話題，這則電令是在禁止教官斥責嗎？我覺得不是。一個擁有成熟戰力的部隊是有他的訓練文化。網路上其實隨便也都可以找到各國訓練的座艙內通話，其實學官階段大同小異。日本的教官文化比我們更重輩份、美軍飛不好一樣叫你不用飛了，這批不及格，甚至連飛機都碰不到就ground掉。

成熟人員怎麼帶飛？後座考核通常也不會講話，飛錯了也不會有任何反應，等到落地歸詢，一步步去跟你檢討，「這裡犯錯，知道了嗎？還有這裡，你沒有處置。知道了嗎？好的，這批不及格，列入管制。」歸詢時一切都是心平氣和的，然後這批就沒有然後了。

這就是成熟人員的帶飛方式，換訓或是資淺人員總會帶有斥責，但還是會給你機會，是要你學會，不是要弄死你。

有沒有沒品的謾罵？有，我就有遇過真的很集掰的，前一天看到序列大家都在放鞭炮，想到隔天要飛，怎麼模擬都感覺彷彿能聽得到教官的三字經跟祖宗十八代，但能怎麼辦？還是要飛阿，把自己準備充分，假如集掰教官飛完下來覺得「哎唷這個老弟還不錯哦。」然後哼著歌回作戰室，那就成功了！相信我，會有滿滿的成就感，同學也都會給你一個敬佩的眼神。

然後接下來就會看到訓練官排序列的板子，我和集掰教官的名字永遠都黏在一起，乾！

回到最一開始的話題，還記得誰擁有K.I.O的呼叫權嗎？答案是每個人都有，連FNG也有這個道德勇氣和義務！這就是CRM，而一個優秀的教官文化，就是在心理震懾與手法教學中取得平衡點，又能掌握到整個訓練環境的安全裕度，這才是我們所需要的教官，也才是我們需要的訓練環境。而現在的訓練環境其實也就是這樣，空軍一直都是這樣在訓練飛行員的。

以上是一些小小經驗分享出來，讓大家輕鬆一下。若有沒有回答到的問題，可以再請版友熱心提出，不敢說自己在解答，但可以跟大家分享，一起輕鬆一下！

簡伯丞吃大便成為絕響了嗎？我是覺得沒有啦。

補充：

當你看到隔天的序列裡，同學吸走了最電的魔王教官：

https://i.imgur.com/CXH1Jjh.jpg

文筆好的佼佼者太多了，我就不考慮獻醜了！

我覺得是，但我不敢妄下定論，畢竟我們沒有資淺人員在美國從零開始學飛，沒辦法很深入 的從文化面和您分享。我們去美國的人在部隊都是資深僚機或是領隊資格了，過去就像是成 熟人員的帶法，會研討會教學，但考核一樣是冷冰冰一張講評單一翻兩瞪眼。 其實就像是部隊成熟人員的飛行、訓練狀況。 你的問題我也滿想知道確切答案的，有空我問問看從美空官回來的同學，再請他們問問看那 邊同學怎麼學飛的哈哈 國情、國力、人力資源和機務資源都會影響一個國家的訓練文化。猶記得一位領隊跟我們分 享的，美國的教官團怎麼看中華民國的飛行員：「堅毅不屈，愈挫愈勇，總能在資源鮮少或 是逆境之中有讓人嘆為觀止的表現，令人印象深刻。」聽到的時候笑著笑著，就流淚了。

有不同角度也能激盪出來更多看法

可以呀，搞不好遇到更多野生教官跟你分享。

感謝提醒，但我想您會錯意了，我並沒有刻意美化，這些本來就是空軍一直在教育的。0102 在一開始空軍就知道CRM出了問題，每一件空難因素都是複合因素，CRM就是其中的人為因子 。最近的0322也是有CRM的問題存在，是存在於一個編隊，甚至是機隊的文化。 面對空難，有人為因素就是有，我們也不會規避，本來就要面對，但假如不知道CRM，平常 機隊不就有更多的飛安事件存在？我們不否認忘卻CRM會發生的錯誤，但我們也不得不承認 每天的訓練中，一直都靠著許多規定和本職學識、或教育來維繫飛安。 而這篇也是就我受到的文化做分享，我也都是這樣教導後進或從教官身上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