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巴西人」與荷屬巴西的極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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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人」與荷屬巴西的極盛

17世紀初歐洲的國際社會還是個等級制的國家體系；在外交場合，一般來說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坐第一把交椅，其次則是英國與法國國王，王朝的統治者輪完一圈後才輪到「領有王國的共和國」，首先是威尼斯。共和國在排座次時很是吃虧，不過作為大西洋岸競逐霸權的列強中唯一的共和國，荷蘭人覺得自己起碼是與威尼斯同一個級別──與威尼斯一
樣，聯省共和國也領有「王國」：東印度與西印度的許多王國──巴西正是其中之一。
1630年代迅雷不及掩耳地攻佔巴西，使得共和國擺脫了小商人的形象，躋身於史上最偉大的征服者之列，儘管此種修正觀點不是所有荷蘭人都買帳。

以征服範圍的廣袤而言，巴西確實不小──儘管葡萄牙仍保住了未被征服的大半領地
──但比起地理廣狹，巴西作為一個「王國」，人口數量卻很少。在17世紀初，整個巴西
的人口大約是十萬人左右，其中45%來自歐陸、40%來自非洲，原住民人口只剩可憐一丁點的15%──而在1492年之前，巴西的美洲原住民大約有三百萬。雖然人數很少，但對新來
乍到的荷蘭人而言，原住民卻是西印度公司少數能爭取到的同盟對象。巴西的葡萄牙人──被荷蘭人所征服的葡萄牙人口大約有兩萬──對聯合省能忠誠到哪去，顯然可疑。至於
大量被引進的黑人奴隸──17世紀初平均每年引進4,000人──首先是昂貴的資產，必須
經由西非海岸的渠道進口。既然勞動力短缺在整個美洲大陸是普遍現象，抵達巴西的奴隸中相當一部分自然又被轉賣到新大陸其他殖民地。其次，儘管荷蘭人在1637年拿下西非原屬葡萄牙的埃爾米納(Elmina)，確保了黑奴的來源，但比起過去，黑奴的供應量實際上大幅縮減，還不到之前的15% 。供給減少價格上漲，既然黑奴是不斷升值的俏貨，種植園的農場主(大部分是葡萄牙人)更不願意拿黑奴當消耗品浪擲戰場。在葡萄牙、西班牙被迫改宗、遷徙到巴西的猶太人倒是真心歡迎宗教上更寬容的荷蘭人，但他們人數太少。

這就意味著西印度公司不但得駐防大量兵力在巴西，還得拉攏人不多都至少願意為荷蘭一戰的原住民。巴西海岸的原住民主要說圖皮(Tupi)語，而在荷蘭所征服的伯南布哥為其作戰的則主要是波地瓜人(Potiguara，蝦人[shrimp people])。除了圖皮語系的印地安人之外，荷蘭人照抄土皮語，把乾旱內陸中所有不說土皮語的印地安人稱為塔普亞人
(Tapuya)；塔普亞人恨極葡萄牙人，自動請纓替荷蘭助陣，不過因為他們太過野蠻，所到之處破壞莊稼人畜不留，老弱婦孺也不放過要求荷蘭人允許將他們放進胃袋，荷蘭人見識過了自己都怕，以魔鬼視之，若非
緊急情況基本上不歡迎塔普亞人光臨。這群身上幾乎一絲不掛的惡魔當然也不攜帶糧食(主要是木薯)，補給供應全仰仗荷蘭，也是麻煩 ，更別說荷蘭人根本跟不上他們的腳程──塔普亞人以長途奔襲著稱，經常舉辦團隊長跑接力賽，接力「棒」用的是將近百公斤的粗大木樁，流傳至今仍照古法舉辦常盛不衰 。

在荷蘭人到來之前，圖皮語系的印地安人與葡萄牙人已經交戰了上百年。最初葡萄牙對巴西興趣不大。但自1530年代以來，來自諾曼地的法國商人經營巴西木的貿易越來越火紅，為了抗衡，葡萄牙當局開始鼓勵私人移民、引進甘蔗種植與黑奴。葡、法交爭也促使本來就內部分裂的圖皮語族各自選邊。除了數百人至千餘人的村莊之外，圖皮人沒有更大的政治單元；村與村之間合縱連橫，彼此間就經常爭奪漁灘、農地、獵場大打出手，造成傷亡勢必報復，循環不已。數十至數千名戰士手持近一人高的巨大長弓，揮舞著雙手大棒，棒端削尖，近距離交戰十分致命；而西洋人引介的鐵器銃砲更添傷亡──鐵工具向來是
最受原住民歡迎的商品。

　　16世紀後半葉，葡萄牙接手私人殖民地，進一步強化了殖民統治；與法國結盟的圖皮村落燒成白地，村民要不擄掠為奴，要不慘遭屠戮。圖皮印地安人對自己人本來也不手軟；歐洲人非常震驚地看著戰俘在公開場合被各種侮辱凌虐，持續一年後在慶典中被處決，婦孺幫著割肉烹調分食，如此才算復仇雪恨。在巴西的正宗葡萄牙人不多，平靖圖皮人的過程中很仰賴圖皮人提供武力支援，葡萄牙人與原住民的混血兒(諷刺地稱之為「瑪穆魯克」[mameluco] )也大批調用；到了1600年，戰爭與疫疾消滅了海岸地帶大約半數圖皮人口，甘蔗種植原蒸蒸日上，黑奴逐漸取代了美洲印第安人。圖皮語族中的波地瓜人與法國結盟、抵抗葡萄牙最為悍勇，但1585年葡萄牙人決定性地擊敗波地瓜人，全族在1597年臣服；不少人被賣作奴隸，大部分則被遷移到耶穌會士組織的傳教村(aldeia)中，一番洗心革面皈依天主後幫著葡萄牙對付其他印地安人、逃亡黑奴與歐洲海盜。還有一部分波地瓜人逃至乾旱內陸堅持抗戰，促使葡萄牙人往北海岸擴張；種植園少不了捕捉印地安奴隸帶回農場勞動，耶穌會士則夢想著拯救原住民的靈魂，那得先將他們的肉體安置在傳教村中。1615年，葡萄牙與其波地瓜「化番」(índios mansos, tame Indians)聯手擊敗了波地瓜與法國人的同盟，法蘭西從此被逐出巴西。

16世紀末，越來越多荷蘭商人參與到巴西食糖的貿易中；但他們有限的進展主要在亞馬遜盆地中，與英格蘭、愛爾蘭殖民者以及加勒比語系(Carib)的原住民合作栽種菸草。有如許經驗，在西印度公司的成立與進軍巴西之前荷蘭人多少明白原住民如何遭到壓迫；在聯合省散布的宣傳冊中將印地安人視為西班牙暴政的受害者，是同樣深受其害的荷蘭的天然盟友。如此預設顯然過於天真；1624年荷蘭人的入侵中原住民幾乎全站到葡萄牙這邊，而其擅長的游擊戰術累積起的戰果促成了薩爾瓦多荷蘭守軍的最終投降。

1625年，遲到的荷蘭解圍艦隊沒趕在守軍棄守前解圍，但至少在巴西北岸，這支艦隊意外地受歡迎──當地剛被征服的波地瓜人迫切需要強大的盟友來解放自身。荷蘭人當仁
不讓，張開雙手歡迎「巴西人，我的朋友們」──所有圖皮語族的印地安人荷蘭人一概稱
之為巴西人。不過敗局已定的荷蘭人很快拋棄其盟友，幾乎一點也不理會波地瓜人搭上荷蘭船艦撤走的請求──只有數十名原住民被帶回荷蘭學習其語言交流當地情報，被拋下的
波地瓜人不是被殺就是慘遭奴役。

　　1630年荷蘭人的伯南布哥攻略則成功的多。起初原住民意存觀望，畢竟上回有被拋棄的難忘回憶，首先倒戈的反而是想贖回自由的黑奴；由於懼怕城外的伏擊，一開始困守城中的荷蘭人非常仰賴自由黑人縱隊出城樵汲。即便到了1633年，投奔荷蘭人的圖皮印地安人仍屬例外，除此之外的荷蘭盟友就只剩前述極野蠻的塔普亞人。1634年以後，荷蘭西印度公司明顯佔了上風 ，原先的傳教村成群落入荷蘭人之手；聯合省的海權遮斷了巴西與葡萄牙間的聯繫，無法進口歐洲商品的本地葡萄牙人越來越難爭取印地安人的忠誠。在猶太人的仲介下，大批圖皮人轉而支持勝利者，總數大約8,000人，其中有戰士2,500名；既然1639年西印度公司在巴西的水手與士兵大約就是萬把人，戰士兩千不無小補。圖皮人對環境的熟悉、氣候的適應和游擊戰術的嫻熟，尤非歐洲人能比肩。或許更重要的是圖皮人早已熟悉火器，在歐洲人的描述中圖皮人可是善用火銃的神射手，不像塔普亞人見都沒見過心懷超自然的恐懼；這也意味著套用歐洲人的標準武裝圖皮印地安人完全不是問題，比如說1638年70名巴西人組成的連就配備了長矛(pike)30支、滑膛槍(musket)37支、65把劍。圖皮戰士常懷大無畏的勇氣嘶喊著戰吼一邊震懾一邊突襲，追擊時最有效果，儘管歐洲人仍然批評原住民缺乏紀律 。

1637年，拿騷－錫根的親王莫里士(John Maurice, Prince of Nassau-Siegen)前往巴西擔任總督(governor-, captain-, admiral-general)，開啟了荷屬巴西的黃金時代。33歲的他在三十年戰爭中備受歷練，上任後不但打通了西非的黑奴供應鏈(1637年4月29日攻下埃爾米納)，鞏固了伯南布哥，進一步擴張征服全巴西自然成竹在胸。抵達巴西不到一周(1637年3月)，莫里士便帶著他的攻城重砲隊列一路南征，逼降阿拉果斯(Alagoas)後直抵聖方濟各(Rio São Francisco)河；到了11月，荷蘭人兵分兩路，南路深入塞爾希培(Sergipe del Rey)，逼得葡萄牙人撤入薩爾瓦多，北路則征服了色亞拉(Ceará)。圖皮
盟友無役不與，而色亞拉的「巴西人」更是主動請纓，帶著荷蘭人驅逐葡萄牙。

莫里士在南部的征服卻馬上碰了壁。信心滿滿地以為西葡聯軍即將崩潰，1638年3月，3,600名荷蘭士兵、1,000圖皮盟軍分乘45艘船 南駛，在薩爾瓦多附近的灘頭登陸，毫無阻礙。但守軍意志甚堅，4月20日強攻北門的荷蘭人遭擊退，5月1日的強襲也被逐回。5月18日，針對北門附近增築的炮台荷軍再興攻勢，偏偏就在突擊前夕400名突擊隊員遭到林中守軍突擊，激烈的肉搏交鋒持續到深夜，4小時後荷蘭人不支敗走，遺屍237具。至此已喪師500人的莫里士承認失敗，丟下大批輜重回師。

幸虧對手遭得更重。葡屬巴西缺兵少餉，其總督主動拒絕續任，一番大吵大鬧後被西班牙首相丟進大牢瘐死獄中。1639年1月，87艘船艦、4,000名水手與5,000士兵的西葡援軍抵達薩爾瓦多，但原本打算北伐的這支部隊渡航大西洋時被折磨得不成人形，3,000人失去戰力，根本無法出征；1640年1月，逗留巴西外海的西葡艦隊共41艘與荷蘭人的戰艦20艘海上交鋒，雖然開戰甫3小時就擊殺荷蘭艦隊的指揮官，交戰數日後仍然敗退，雙方各自只損失2條船，西葡艦隊卻從此離開巴西海岸。而在1639年10月敦克爾克附近的唐斯會戰(Battle of Downs)中，95艘荷艦大敗85艘戰船組成的西班牙艦隊，後者損失了32條船、人員萬餘，荷蘭人的戰損僅10條船、人員千餘，更是一戰剝奪了西班牙、葡萄牙援軍橫渡大西洋的能力，再也無力挑戰大洋對岸的荷蘭人。

莫里士親王不但武功赫赫，人文化成更不稍待；他隨身帶去巴西的智囊當中包括40名科學家、藝術家、學者與能工巧匠，為當時的巴西留下了大批物種、植被、人文風情相關的畫作，系統性地研究了熱帶疾病(研究成果的權威性一直維持到19世紀)、拿各種柑橘類果實作實驗以便更有效地治療壞血病(苦檸檬比甜橘子更有效)、資助完成了大量天文學、氣象學、地圖學、人類學、動植物學的相關著作，記錄了許多物種前所未見。在雷西非左近，莫里士另選基址築起荷屬巴西的新首府，搭起拱橋、挖掘運河和排水系統，豎立起天文台與燈塔、闢出 植物與動物園，荷蘭建築所用磚頭遠從本土進口，從無到有打造了其他西班牙殖民地孕育數世紀才誕生的城市文明。西印度公司不免嫌他鋪張，然而許多建設其實是莫里士自掏腰包完成的。他與印地安人也處得很好，莫里士命人給自己寫生肖像，畫中一圈原住民將他簇擁在中央。不但尊重土著文化平等交往，莫里士也毫不猶豫地徹查瀆職濫權欺負原住民的荷蘭官員，儘管這些遭指控的官吏就沒有一個認罪的。

無論是新首府的建設還是巴西南方暫時的頓挫，都沒有拖住莫里士征進的腳步。1640年12月，葡萄牙本土爆發起義，布拉干薩公爵(Duke of Braganza)宣告獨立，脫離西班牙自立為王。荷蘭人雀躍鼓舞，其大敵西班牙進一步遭到削弱；但是否與過去的敵人化敵為友，卻令人猶豫。巴西與埃爾米納當然絕不能交還葡萄牙，西印度公司還定下了決策，要在葡、荷間的和約生效前盡量搶占葡萄牙人剩餘的領土──雙方直到1641年6月才簽下了
為期10年的停戰條約，而在雙方都認可條約內文後六個月，停戰才會在巴西生效。

莫里士首先南下佔領了塞爾希培，接著派遣21艘船的艦隊搭載印地安勇士240人、歐洲士兵1,866人、水手851名，跨海遠征安哥拉的盧安達，這一著進一步擴大了奴隸供應。1641年8月，遠征軍輕而易舉攻佔了盧安達，10月間又攻佔了聖多美島(Sâo Tomé)，儘
管葡萄牙游擊隊仍在城外騷擾。在巴西北方的馬拉尼昂(Maranhão)，西印度公司深知當
地原住民被葡萄牙人拘禁莊園、奴役已久，便以荷蘭人治下該地印地安人永不為奴作號召，1641年11月徹底拿下馬拉尼昂。在和約生效前的1642年，西印度公司的領地空前絕後地廣闊，巴西沿岸1,000英哩(1,610公里)的海岸線都在公司治下，儘管計畫中巴西南邊預定攻取的薩爾瓦多並未來得及征服。公司甚至派出了前往智利的遠征艦隊，但戰線過度延伸，當地印第安人也不理會荷蘭提出的結盟請求，遠征毫無意外地失敗了。

1644年，彷彿任務已完成一般，莫里士離職回國；巴西居民依依不捨，印地安人則半途攔駕夾道歡送，一群原住民將莫里士抬在肩上涉過海水將人送至舟中。早在1641年，眼見葡荷之間的戰爭即將結束，荷蘭當局遣散了圖皮戰士，珍貴的勞動力就該投入莊園的生產中；原住民主要負責收集柴火、放牧牛隻、種植木薯，種蔗榨糖主要還是靠黑奴。壓榨勞力可能引起叛亂，殖民當局屢次禁止「濫用」印地安人，儘管勞動力缺乏使得濫用無可避免──1641-1642年間爆發的天花疫疾無疑是大軍流動後微生物傳播的結果，本來只有
8,000人的圖皮人進一步銳減至1645年的3,500人。少數存活下來的印地安人充當獵捕逃奴的馬前卒，替荷蘭人摧毀了許多叢林中散布的逃奴自治體 。「治世」相當短暫；叛亂緊接著莫里士的離去爆發，西印度公司在巴西的統治隨即進入倒數計時的最終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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