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供奉之年: 冥偵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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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神為了合理掠奪才構築起的建制，統稱之「三界」

〈仿生靈大帝手札〉

Ψ

月明星稀，夜色涼如水。

沐於月光的偌大觀音像旁撒落大片黑影，影中刺出的那一挺長鐵棒來勢凶猛。

咻！

嘯風揚起，金光閃閃的鋼鐵棒連挑帶打攻勢凌厲，殺死姊姊的兇手只能憑空飄起，依仗界於人、鬼之間的輕薄重量游移，可手持金箍棒的侯仲連速度更勝一籌，踩上觀音像先一步凌空狙擊，「啪！」一棒橫攔猛槌在仙之獵人背上全然猝不及防，對方只能直直墜下，「噗通！」一聲倒栽蔥插進蓮花座下頭大水池中。

水花沖天。

「這一下是還保衛戰那年，你他媽掉下來砸到本大聖的仇，還有接下來……」

侯仲連三十年從沒一天放棄緝凶，當年是誰欺騙出賣、殺害侯穎，一個不放。

當年他本以為侯穎是單純戰死，畢竟2006年北府保衛戰兵荒馬亂，事後去找尋「仇人」不科學、也不實際，反正紅衣鬼他是殺一個算一個，當年幹職業驅魔人他抓紅鬼可是都打七折的，直到2017年，躲到冰清門時司瑜才告訴他：

「你姊姊本來不會死。」

司老大將侯穎被誆騙支援艋舺寺的詳情告知他，要將姊姊滅口的就是王八蛋小魏，那時東北司令，一個機會報仇，侯仲連成了冰清門殺人刀，他甘之如飴。

池中鯉魚亂飛，翻出水面的仙狼狽不堪，一言不發瞅著侯仲連勾勒一抹苦笑。

面色凝重的弟弟不明白這笑的意味，只捏緊冷冰冰鐵棒，「殺人償命。」

還是司瑜，當年赤仙投誠後他一直想抓幾個有參戰的紅衣鬼來問，可主御下令紅鬼全權由她處理——沒人曉得主御交給赤仙豢養——侯仲連提過好幾次要揪出下手的傢伙，可司老
大都給他打太極，直到2038年大施主接管闈中塔。

仙，赤仙，赤嫖仙，就是他幹的。

這幾個月訪查、問訊過很多塔裡的鬼，隸屬紅衣媽祖東三區的赤仙麻吉，歌頌起三十二年前赤仙擊墜白無常也還記憶猶新，到此真相終於大白，仇人到齊。

「來吧。」赤仙攤開雙手，不再還手。

金箍棒高高昂起，重重落下。

池水染黑，餵飽雞血的金箍棒一擊下去立時連三魂七魄殲，魂飛九天再也不復存在，這是齊天大聖絕對不留情的殺招，記得是侯穎小時候唬爛他的，沒忘：

「聽說用偷來的雞放血，特別能驅鬼噢。」

敲全壘打般擊飛仙的侯仲連對天大喊：「這一下是還你殺侯穎的仇。」

在闈中塔裡他也問到：赤仙殺侯穎時是被薔薇操控，可惜魘魔這渾球已作古。傀儡只是傀儡，跟魏向煬惡意欺騙不同，這二十年他很清楚當傀儡有多痛苦。

被打飛上天的仙發現根本不痛，似乎很訝異，不明就裡緊盯侯仲連。

在闈中塔裡他還問到另一個謎團：2017年3月里和村遭入侵卻只逮到趙清水。原是當時親衛隊隊長仙下令開後門，他埋伏在那單挑侯仲連。紅衣鬼這樣說：

「隊長叫我們打開後門後通通原地待命，等他指令，他一個人去處理。我當時就想唉不對呀，情報中入侵者是一老一少、一對年輕男女，以陰修大雞雞為神通的仙哥應該去抓女的吧？怎麼會讓給村長跟狄子華那個龜兒子，是不是？」

那年侯仲連根本沒遇到像樣的追擊，成功旋風式劫囚，技驚四座。

「唉你不知道吧？聽說嫖仙哥老二有三百公分，啊，抱歉，反正他抓入侵者就失手啦，唉誰想得到，嫖仙老大之後給拔官，貶去地方就離開村子囉。」

這就夠了。

「就這樣，一報還一報。」

赤仙起身拍拍披風灰塵，挑挑眉似乎不明白，侯仲連哼一聲，踱步到觀音菩薩雕像手捧的玉淨瓶池邊，狠狠呸了一口痰汙染水質，一臉桀傲不遜，懶得多解釋什麼，收起金箍棒擺擺手，十分爽快說：「聽好了，以後兩不相欠，知嗎？」

仙之獵人攤手。

「以後休想要我賣你人情，大聖今天還乾淨了，恩恩怨怨清清楚楚結清。」

仙覷了這滿臉絡腮鬍的矮個子許久，最後點點頭，神情是敬重還有解脫。

「姊，希望這樣你不會生我氣。」侯仲連在心中呢喃。

他一向是非分明，關於赤仙的事蹟與遭遇他查訪好幾個月，問了超過三十位他親近的邪鬼(當然一部分也是大施主要查)，齊天大聖自詡一生光明磊落，絕不冤枉好人，所殺之人鬼皆罪有應得。猴子還跑去J旅館住了幾天，跟館長再三確定「夢咒‧華胥」是如何運作，
運作時剩下多少自我意識，搞得明白。

自此三十二年的大仇了結。

「欸，有宵夜，吃不吃？」

「有鱔魚意麵嗎？」

其實仙早聞到鱔魚香氣，跟侯仲連不愧同鄉人，識貨。

「你運氣不錯。」

滷肉飯跟鱔魚意麵香氣四溢，累慘的兩人「啪！」一聲打開竹筷。

「你哪學的銅錢陣？蠻屌能擋住真尊。」侯仲連塞了半顆滷蛋隨口問。

本只是想測試看看，這傢伙是否有異心，很多人懷疑過仙背後的隱藏勢力，北斗星君的陣法只能證明他跟天庭有連結，但沒有說明他是哪一位神授意在下界作亂，或是企圖顛覆天門，這個時候把他關起來並沒有意義，剪除古銅錢後監控起來，更能釣出幕後藏鏡人。不過老實說他有沒有異心也不干侯仲連的事。

仙吞了一口鱔魚細細品味，淡淡回，「因緣際會而已。」

有說等於沒說，猴子也沒心力、沒興趣多問多刺探，關他屁事？不管這傢伙是誰派來，現在全程監控又剪除其神通憑依，仙只是魚餌，誰跟他聯繫誰曝光。

後兩人默默無語，醫院庭院中只剩咀嚼聲，共享男人特有惺惺相惜的靜默。

嗡—

忽傳來電動車滑過的輕微碎響，就在醫院後門，只見兩位頭戴安全帽的不速之客跑到觀音雕像背後鬼鬼祟祟，不曉得在幹嘛，好奇心殺死貓，大口嗑完鱔魚意麵的仙正欲上前查看，侯仲連忽中氣十足喂了一大聲，「你們搞什麼東西？」

金箍棒閃耀照拂，見倆人各提一只水桶「嘩啦啦！」接連潑出混濁的液體染得觀音菩薩像又臭又腥，兩位年紀老大不小的青年惡狠狠怒瞪猴子，手中高高揮舞獨立於天的黑旗幟，邊跑邊喊：「屠殺惡神滾蛋！除去壓榨人間千年權威！」

手指頭捏得喀啦喀啦響，侯仲連大老不爽，「我看是給你們是吃太飽了。」

紅茶青年跳上機車嗡嗡駛離，鼻子不太靈光的仙這時才嗅到一桶是紅油漆、另一桶是屎尿屁，搞得鱔魚意麵都快吐出來，而侯仲連轉眼一溜煙就追逐出去。

「你，幫我餵一下107的死老太婆吃飯，看他不太排斥你難得啊，他以前打跑好幾個看護，他媽的一生多行不義到老了還要找麻煩，根本老害中的老害。」

猴子雙腳像裝了彈簧，轉眼翻牆越上馬路，老害「害」字出口時已在百米外。

「那就再欠一次囉……咦！」

提上沉甸甸宵夜，裡面全是侯冰潔愛吃的，仙喜孜孜途經蓮花池邊時瞥見水上漂浮一頁白紙，紙上頭鮮紅筆跡暈開，侯浩平嗄一下飄起，掠過水面順勢撈走溼透的紙片。

綠草蒼蒼 白霧茫茫 有位佳人 在水一方

我願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無奈前有險灘 道路又遠又長

不動聲色的仙哼歌返回107號病房，渡過了他三十幾年來最快樂的一個晚上。

「我先生哪時回來？」107號房的病人依然詢問，另一鬼的心結也終了去。

那是他與母子最後的相逢。

Ψ

夏去秋來，總部會議室一片寂靜。

唯有「噗滋噗滋！」擠壓空氣中液體的撞擊聲充斥，只見燈光黯淡，開會的七人趴桌、後仰、雙手抱胸，所有人皆在閉目養神，宛若國中教室的午休時間。

「浪費捐獻，惡質代議下台！」要紅茶青年目睹鐵定會如此抨擊。

半年前大暴動餘波盪漾，各地零星衝突紛傳，不過抗議的氛圍逐漸轉弱，七人會公開表明：確定司主御無傳染性痊癒便會重領陰陽，並允許紅茶派人與會監督、公開透明議程，遞補仙空下的名額，一時間修界大和解，恢復和諧秩序。

怎料，近日忽然又傳出重磅消息震動三界。

——有人懸賞6000萬出找司主御行蹤，如果是屍體附殘魂，賞金double

一時間修界譁然，各路大能修士、妖魔鬼怪無所不用其極出動，紅茶與天門互控是對方所為，本來平息下的躁動再次升級升溫，七人會緊急召開會議對應。

「煩死了，真的一刻不讓人休息。」

微閉雙眼，眼球在眼皮下高速亂竄的侯仲連半夢半醒，忽然想不起來代表紅茶來開會的傢伙叫啥，雖說一點都不重要，從他接受羅蠍居中調停——玩兩面手法給大鵬跟菩薩扮壞人
——許願後，這杯紅茶就是蜘蛛網中一部份再無差異。

形同傀儡，廢了。

啊！

侯仲連輕輕呻吟，一根粉紅肉色的軟管從他滿頭亂髮中拔出，扯開牽絲半透明液體，滴淌黏液浸濕猴頭，可齊天大聖默不吭聲只是繼續「接收開會訊息」，如果抬起頭便能清楚看見，挑高天花板上盤踞團團肌肉、脂肪等赭紅雜燴，一坨火車頭大的器官像女性陰部，一開一闔伸出軟管兀自交叉插入開會者天靈蓋。

那是一頭蜘蛛的腹部吐絲口。

噗滋！

「侯堂主，仙之獵人還有無威脅性。」卍問，在他大腦中直接發問。

「沒有，沒了古銅錢等同閹割，廢到笑。」猴子回，「不用管他。」

另一根軟管刺入趴睡的雷總隊長腦中，擠壓些許白絲好似一支針筒注射藥劑，蜘蛛腹部伸出的粉色軟管來回輸送，一條條貌似男性性器官，長度……就像紅衣鬼唬爛赤嫖仙的大約
三百公分，軟管彎曲自在，能盤旋如蛇，前端有根半透明的尖針用來捅入頭蓋骨植進新的蛛絲，亦能抽取原來腦中渲染過記憶的絲。

「闖衛找到了，幕後遙控紅茶的人叫『卡羅』。」雷總隊長說。

「他在哪？」卍問。

這是大蜘蛛妖軀殼，天地人三界只有羅蠍知道其位置、獨握六顆蜘蛛眼(該妖力量來源)、只有祂的群魔蔽日咒可召喚之，大蜘蛛妖被迫只能跟大施主合作，不然如果閱覽室洗腦宣傳為真，大蜘蛛妖是見一個和尚殺一個，根本不會妥協。

「自殺死了，在陰間，有消息說藏在酆都，闖衛這不好直接干涉。」雷回。

「能不能陽間定他罪，請地府遣返他回來？」卍又問，他問等於大施主問。

酆都是隸屬陰間的城市，人死為鬼即下陰間，是行審判還有投胎輪迴分發的地下，直接歸天上諸神派轄，佛、道兩大勢力抗衡下由閻王與地藏王菩薩共治。

「等等，誰是卡羅？」闕忽然插嘴。

「他是前右御，廢除左右御體制後銷聲匿跡，侯堂主認得。」大地聖母幫補。

被cue到的侯仲連腦中所有關於「卡羅」的記憶一霎給絲咒調閱出，如心電感應傳送，如此一來不需言語溝通、爭辯或吵架，八人在幾分鐘內就可共享彼此訊息、情報、甚至想法，當然還有最重要的——將羅蠍的指令完美傳達乾淨。直接刻進所有人大腦裡，以免吸收
不順、左耳進右耳出或理解上的任何錯誤。

——卡羅，是當年跟隨陳天佑加入冰清門的修士，他都快忘記這個人，只記得是個對司瑜
言聽計從的小兄弟，參加過光復戰爭還能生存下來，修為不差……

大家光速交換意見，情報一縷縷流瀉溢出，鉅量訊息與情報幾秒內刻入記憶。

陰陽史四百年中，最愛開會的是于英雄、第二愛的是侯冰潔，前者是真正能討論的會議，程序冗長、理念思辨、利益博弈，時而火爆時而磋商曠日費時；而後者是標準「黑道議長」，侯仲連厭惡民主，現在107號房的老太婆居功厥偉。

而今2038年再也不用煩惱會議開不完、大雜燴或是拳腳相向，大家連開口都省下了，完全心靈交流，省時、省力又和諧。進去瞇個眼出來就知道所有訊息。

開會也要完美，羅蠍完美陰陽界如是。

噗滋！

當然，如果可以猴子一點都不想被「插」，有效率但想起來就不舒服。

幾分鐘後，全然摸透紅茶的底細：半年來煽動、遙控、贊助作亂的人很可能就是卡羅，他即暗樁，2020年自殺後混入冥界經營司主御境外勢力，天門壟斷民間燒冥紙、冥幣與紙糊工藝，連家裡祖宗牌位都不放過，統一祭祀卻在其中乾坤大挪移，轉換大量資金到陰間去藏匿，趁勢扶植地下幽魂集團，有一個名為「糊紙獨立基金」就由卡羅操盤——司瑜的分
離天界計畫，看來是謀劃已久。

現在只要逮到卡羅，擒賊先擒王，紅茶瓦解那才真正天下太平。

「難怪始終抓不完原來藏在陰間，這次發懸賞鐵定也是他。」聖母恍然大悟。

卍下令，「去查出卡羅動向，搞清楚懸賞令來源，這件事由侯堂主全權負責。」

「乾我屁事？」

侯仲連反射噴出，但大施主不以為忤，「只有你認識他啊！」

最後，卍下令冰清八門今日起便宜行事，協助侯堂主抓人，不得有誤，海量的訊息在短短幾分鐘灌輸進大腦記憶體，神奇的蜘蛛絲咒媲美高速網絡，強韌的傳輸能力足以讓會議在淺眠15分鐘內結束，可達到普通會議開15次的效果。

——不斷疊加的絲咒方能媲美天上神仙累積千年的修為與智慧，事半功倍。

軟管一一回收，雷、巨、闕、聖母還有恍然無知的紅茶代表慢慢醒轉離席，只剩下侯仲連還在跟卍討價還價，找了一堆五四三的藉口試圖閃掉這爛差事。

「我只會幹架，把我當名偵探膩。」侯仲連嘟嘟囔囔。

「你行的啦，你是最適合的人選。」大施主柔聲安慰。

「我都要退了，好心放過我吧。」

猴子同羅蠍坦白，幹完這一票他想退休，「所有人由蜘蛛絲操控，哪要議長？」

司瑜不知所蹤，回不回尚未可知，雖然大施主承諾紅茶司主御會復出，可誰曉得呢？侯仲連有點累了，雖然四十四歲可這二十年來為天門也算是鞠躬盡瘁。

他想去長灘島放個長長美美的假，像以前那樣享受豔陽、沙灘、比基尼。

「你會如願以償。」

羅蠍爽快答應，這次逮到卡羅沒投胎的幽魂，侯仲連榮退。

「一言為定。」

再次睜眼，天花板上雌雄同體的大蜘蛛妖蕩然無存。

很好，會議結束，不到二十分鐘。

名偵探出動，不過抓地下的鬼，該叫冥偵探。

Ψ

夏去秋來，北府中山北路車水馬龍。

「我一路靠北~離開有你的季節~」

輕哼老歌，蕭颯出站的侯仲連走後門，繞進火車站對面的48層大樓。

他從不坐上面配的座車，有司機很氣派可也很危險，2017年紅色星期六他們怎麼計畫刺殺華煌明的歷歷在目，像是昨天，一如眼前改建成閱覽室的L大廈。這一棟大廈也是個充滿回憶的地方，三十一年前神童跟姊姊北上遇到司瑜……

不過死巨人阿里嘎蓋明說：「我很忙，沒空。」，要侯堂主自己去調查。

「他媽的哩，可不可以給冥偵探一點尊重？」

嗚嗚嗚嗚嗚……

沒人招呼，搭上電梯徑自走進暗房，撲鼻的血腥味與尿騷味令人不悅，蓋上頭套的年輕人雙手反綁縛在凳上，嘴裡嗚咽不停，一旁闖衛隊正用鉗子拔去左手中指指甲，右手血淋淋光禿禿，地上便溺還有血汙就是潑在菩薩像上的味道。

「冥偵探來了，現在什麼狀況？」

「堂主午安，這對姊弟家裡偷藏有卡羅的骨灰，鐵定知情，但死不說。」

刑求者見侯堂主立刻起身報告案情，侯仲連皺皺眉，慢條斯理取出懷裡一把像開瓶刀鏤滿咒文的法器，鋒利的尖刺連靈魂都能割裂殺傷，質問抓來的紅茶：

「小子，你這麼硬氣啊？」

「姊、你們放過我姊，他什麼都不知道……」開口就嘔出一根和血渣的斷齒。

「我們都有好好照顧姊姊，小子別操心，都有帶套，應該。」闖衛哈哈大笑。

侯仲連蹙眉看滿地指甲，喀地踩碎斷牙，收起法器，「敬他是條漢子，算了。」

闖衛「咦」了一聲，猴子又說，「再拔一片不說就都放走，大聖爺自己查。」

「可是、可是雷總隊長說這些人不能給……」

「幹！」

侯仲連回身一個巴掌打得闖衛變成陀螺原地狂轉10圈，「你他媽看我沒有啊？哪有名偵探靠刑求的，靠么，科學辦案、證據為王，你給我好好重複一次。」

「是、是，科學辦案、證據為王、科學辦案、證據為王，冥偵探好棒！」

走出暗房的名偵探老大不爽，忽然迎面而來陣陣陰風吹拂，身經百戰的前職業驅魔人知道是「殘魂」，閱覽室裡成百上千的幽魂死去兀自受困徘徊，繼續接受教化，喇叭裡絲真人聲音慷慨激昂宛若政論節目，來來回回地綿綿密密放送：

「別傻了，誰還在信人家說的，神明代理人在陽間胡作非為、胡搞瞎搞，貪污枉法藏汙納垢、魚肉鄉民是因為觀音媽祖被綁架、蒙蔽？到底是誰被蒙蔽？」

侯仲連穿過如蜂巢的一間間自修室，裡頭的讀者彷彿喪屍跟隨廣播重複激喊：

「代理魚肉人間是上蒼不知情？還是滿天神佛所默許？是默許還是鼓勵？又或根本是上蒼指使呢？看看那各路下界代理：資產爆棚的宮廟基金董事長、搜刮民脂民膏的上師、榨取萬千信徒尊者，這些代理是揣摩上意還是努力模仿？」

侯仲連抬望眼去，47樓的陽台上有一老道人，披頭散髮一躍而下，「砰！」一響後只剩一大灘果醬似的斷肢殘骸。一轉眼老道人又返回到47樓，跨上陽台。

重複看老道人跳樓輪迴，死後繼續受洗腦卻不動如山，侯仲連佇足許久。

「是這樣嗎？怎麼不想想，這些高坐廟裡的諸神就是跋扈凶殘、就是草菅人命，不然怎麼祂們認可的代理各個都這鳥樣？有志一同？哪有這麼巧的啦！」

老道人不斷重複自殺，以此明志，侯仲連凝望良久，終搖頭離去。

「這麼硬氣啊？師父。」

「如果真不認同，神會放縱這些暴君、騙子、黑社會冒充自己動輒十數年嗎？打個旱雷劈死不會？才不會，幹得這麼好，誇獎他們都來不及了，劈個屁。」

絲真人宣教的喇叭轟鳴噪響中，猴子依稀聽見那老道人微弱地吶喊。

「蜘蛛可以控制我但永遠沒法改變我，他們只能囚禁我的臭皮囊。」

他們只能囚禁我的臭皮囊。
囚禁我的臭皮囊。
臭皮囊……

侯仲連不想聽了，冤魂也好、絲真人獨立說也罷，一句都不想再聽，好煩。

「喂，那邊那個動物園跑出來的，救人喔。」

驀然一記調侃似的求救聲將侯仲連拉回現實，是人非鬼，活生生活人嗓音，抬望去48樓最嚴加看守的三座「六道鎮之關」押禁房內，傳來一位女人的呼聲。

「有能力卻見死不救，比畜生還不如。」

是孫韻。

不過他記得這兩句是鄭海納說的，在那年里和村地窖。一霎往昔耳語驟湧上心頭，速度比蜘蛛絲還快，職業驅魔人、趙清水、鍾文龍、林大方、女藍波，那是黑暗時代，卻也是他自由的年代，這些故人說話聲一下環繞耳邊久久不散。

——死老頭，殭屍是這樣收的，你看清楚沒有？
——求你告訴我小韻去哪裡了，求你了！
——赤傘是我的，你只管找鐘文龍。

猴子凜然道，「把餘燼情報供出來，我答應七人會會善待你、跟孩子們。」

猴子明知道孫韻不可能答應。

極其不屑恥笑傳來，「你能代表七人會？你能作主？哈哈，出賣自由意志的人比畜生還不如，鼠牛虎兔這些畜生雖然靈智低，但至少沒人能控制直接他們。」

孫校長多年沒講這麼明、許久未這麼露骨批判別人，也許因為對方是舊識，是帶自己入門的驅魔人，是救過自己一命者，但時到今日、木已成舟盡是枉然。

侯仲連喘著粗氣，大聲反駁：「我、我沒出賣自由，我不是傀儡！」

——小姐，大聖爺不是開職業訓練所別鬧了！
——入圈子行，但先答應一件事，我再考慮！

對啊，他又想起來了，2017那一年就是在長灘島渡假時接到孫韻電話的。女老師說想修練，想加入驅魔圈子，本來是想拜他為師可侯仲連拒絕了，然後……

然後，一切從那裡開始。

「餘燼根據地在哪？炎魔、碧霜跟裴…….那些逃犯藏在哪裡？」

孫韻不再言語，48樓剩一片死寂。侯仲連失聲沙啞，眼眶泛紅。

走了。

司老大失蹤、孫韻被囚、天佑、黎單跟三條全作古，冰清門不再是他家，是該離開了。手機預訂下飛長灘島渡假的兩人機票，耳邊只剩絲真人嘲諷的餘音：

「所以很清楚，代理很明白神明要什麼，神歡喜的很，三界就是如此運轉，別再說什麼菩薩媽祖被有心人士蒙蔽，他們笑呵呵一起數供奉時你才被蒙蔽。」

猴子救過女藍波但沒有第二次了，他現在只是冥偵探。

Ψ

「侯堂主好！堂主身體安康！」

肩披貂皮大衣襯其鱗片晶晶亮亮，項鍊、耳墜還有首飾所鑲之寶石要價不斐，滿身富貴氣息的老奶奶在牌樓前喊聲嘹亮，「祝堂主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這老婦是半人半魚，大衣下頭藏起斑斕的魚鰭、魚尾，走起路用滑的會發出咕嚕咕嚕聲，當年的人面魚修出身形，也得平步青雲。

「侯堂主、堂主您等等小的呀，您來這裡真的是蓬蓽生輝……」

從中山北路直接走來的侯仲連抵第二站「閭書記處」，這接管當年宗教大據點、信仰氛圍濃厚的艋舺街區，二十年來皆是負責統一祭祀、祀奉、酬神、收取捐獻與香油的統籌中心，是天門賺得盆滿缽滿聖地，亦是龐大修者集團得以運轉不墜之發電機，維繫三界繁榮的是五花八門、琳瑯滿目的收支、貿易等金流。

陰陽交匯地人流多、錢流多、口舌耳目自然多，必是情報集散地。

「我說，魚大副書記，最近又貪多少啊？」

「堂主大人別開玩笑，小的最奉公守法。」

妖精欠欠肥魚肚像個小太監，恭請名偵探入最雄偉的一座廟樓，不管哪個分區的閭書記處皆碧麗堂皇、氣勢磅礡，從各地蒐羅(捐獻)瑪瑙琉璃、金雕玉琢、龍柱、神像跟各種想不到的鋪張浪費。刻意閹割文化遺跡「簡樸」，連鎖分店又是以賣飲料為重心，管轄分店、統領財政、營運還有溝通陰陽兩界的閭書記，乃是天門真正在地方毫不保留展現財力之地，財生權、權發財，生生不息。

「上個月油鍋地獄油價跌慘囉，副書記套牢沒有？」

「您別逗小的，大小書記絕對禁止買賣陰間財貨。」

副書記鞠躬哈腰，知道猴子最愛鬧，笑呵呵招呼侯堂主進到最裡頭的高級會議室就坐，免得人多嘴雜，一邊大聲吆喝分店放空的工讀墨繪人，「喂，那個那0043號你瞎了是不是，沒看到侯堂主大駕光臨嗎，還不快泡最好的大紅……」

「無糖綠去冰就好。」侯仲連截口，「愛說謊，我看你是要下拔舌地獄囉！」

「才沒有哩最近下頭鐵價大漲，真的有病，靠，拔舌的鉗子我逢低就……」

失言的副書記賊賊奸笑，有點難為情，慌忙擺魚鰭請堂主入座一刻不敢怠慢，當年只會問「魚肉好吃嗎？」的妖魔現在是陰陽貿易市場有名的內線大戶，開口只問「黃金交叉了嗎？」，侯仲連對這種腐敗倒是不以為意，有錢大家賺嘛。

當年15歲離家幹職業驅魔人，很能體會大家心情。

「堂主等等，小的馬上通知……密報者上來講話。」

「叫我名偵探啦你這垃圾魚，幹，誰偷加糖啦，你們這綠茶不行。」

炎炎九月天，可精煉外家修為的齊天大聖還是只喝無糖綠去冰，這習慣維持大半輩子，不過這些年越來越覺得每間店味道都不太對，想念當年司老大煮的。

嘶嘶嘶！

忽然一串沙啞的馬鳴聲由遠而近，翹二郎腿的侯仲連只見到密報者用四條腿跑進會議室，竟然是一條馬，飄逸黑白相雜的鬃毛，「踢躂踢躂！」踱到對面沙發坐下，用馬屁股坐好後翹起比侯仲連還高的二郎腿，點了點頭露出閃亮馬齒：

「侯堂主，久仰，在下隸屬地藏王目連尊者廳第16小組，叫我阿勇就好。」

地藏王菩薩麾下陰差牛頭、馬面素來有名，那是無須多介紹，面對名符其實「人高馬大」的阿勇侯仲連只輕輕「嗯」一聲，對於比他高的傢伙猴子一向沒好臉色，一米五五的他一輩子是擺臭臉無數，不耐揮揮手要他趕緊上報情資。

冥偵探很忙的。

可這條勇馬搖頭晃腦半天，只是對桌上無糖綠茶露出靦腆微笑。

「老闆，menu拿……」

「我枯草汁特大杯，全糖全冰，謝謝！」野馬吃枯草合情合理，

侯仲連「青」了這斑馬鬼差一眼，要這傢伙是門徒他早開砲開扁，可畢竟陰陽有隔，對方不歸自己管轄又有求於人，只能暫時忍忍。

「敝人依地藏王菩薩指示，前來告知懸賞令的情報。」

「嗯。」直接講重點好嗎？

馬面懶洋洋開始尬聊，「最近啊日子太平多了，陰陽關係好才有穩定生活嘛。」

侯堂主聳聳肩，「那你趕緊把後頭鬧事的人供出來，他在哪裡？是跟誰接頭？」

地府跟人間修者基本上千百年相敬如賓，畢竟職司就不同，天道規定是人死為鬼，「國籍」轉換的管轄權界定一向分明，當然，那是在赤傘魔沒有做亂時。不過這二十年也算得上相安無事，胭脂主關在閱覽室，司瑜煉胭脂血也一直很隱密，道上在跑的零星紅衣鬼大多不敢囂張，陰陽有序乃三界的福報，可是司主御對上天不太尊敬的舉措，多多少少也影響陰間不敢跟這人間神走得太親近。

地藏王菩薩的任命權在靈山、閻樓王人事歸玉帝，負責對象簡單明瞭。

現在好了，佛門重掌人間，地藏王菩薩臉上有光，要抓鬧事份子頭目那哪有什麼問題馬上來，大隊牛頭馬面動得厲害，一介滯留幽冥的亡魂三兩下就露餡。

「我說，侯堂主，叫你們陽間酸紅茶真別鬧，你看過觀音那麼生氣沒有？」

猴子搖搖頭。

啜飲特調的枯草「叭滋叭滋！」響，一付「我看得最透徹最懂」的嘴臉洋洋灑灑閒聊：「我啊生前生後在陰陽界混快100年喔，真沒看過、也沒聽過觀世音親自三魂靈通下來教訓人過，是不是？堂主您年紀輕不曉得，大佛門最囂掰啥時候？1930年對不對，那時候觀音大士爽歪歪在靈山收供奉，開心都來不及。」

第二杯無糖綠上桌，拿人手軟加減聽廢話，可馬面一口喝乾枯草汁欲言又止。

「這邊再一杯枯草汁。」猴子迅速加點。

「啊大佛門最落魄時候呢？您恐怕也還沒出生，是華家統治時，可你看看華烜騰暢秋到處斬妖除異己，大士也沒有氣噗噗嘛，因為啊華烜騰頭殼沒有壞掉，沒有大喊要陽間獨立於天嘛！」馬面一臉「就這樣簡單！」的屌臉口沫橫飛。

「是喔？不就很棒棒。」侯仲連很想直接撬開馬嘴，給我吐出情報來渾蛋！

「華家該給靈山的供奉沒少過，那怕老騰部隊插股陰間利頭，像亡靈車，哇靠那油水雞掰多你知不知道，媽的拰北死不逢時……啊，離題，說回來老騰不過就貪，他掌全境貪一點
也無妨，他貪可不傻，知道啥能幹啥不能幹，汙點錢、逾點權，天高菩薩遠，祂也不是特別在意，別越過紅線就行，什麼是紅線？」

陰間使者講得義正詞嚴，第二杯乾草汁吸得簌簌作響，侯仲連不敢點第三杯。

王八蛋情報哩？

「退一萬步說血姬夠壞了吧，攔路殺人殺得屍山血海，聽說這婆娘還假扮觀音血洗鄭家，壞到骨子裡去簡直人人得而誅之，啊你看佛祖生氣沒？蒼天震怒下界收妖沒？聽菩薩公開批評沒？都沒，僅派大鵬下界，有324這麼氣噗噗？」

猴子冷笑，「大概生日趴踢被搞砸不爽吧。」，那一天是農曆佛誕日。

——所以觀音大士真正紅線是什麼？

嗚嚕！

就在猴子要爆發前一秒，阿勇忽然抱起渾圓的馬肚子往廁所狂奔，「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侯堂主眼神死去，可下一秒自己的肚子也一陣咕嚕咕嚕亂叫。

「副書記，你們他媽茶怎麼泡的！」

侯堂主怒吼連連奔洗手間，但聽忽然傳來一陣蕭蕭馬鳴，殺進廁所的侯仲連只見勇腳馬已倒臥在血泊中，腦殼少了一大塊，陰魂發出嗄嗄玻璃粉碎的聲音。

他趕緊上前扶起，「喂、喂，你振作點、振作點。」

垂死馬臉拉得老長，顫聲道，「是、是他們殺我滅……口……」

「是誰，他們是誰？」他媽的，竟然敢在齊天大聖前面殺線人！

「情報說、說6000萬賞金找……三十年資歷前職業驅魔人拿。」

慢慢放下魂飛魄散的馬面，侯仲連背脊冒出冷汗。

「大師兄不好，師父被妖怪抓走了！」手機鈴聲大作。

一看來電自閱覽室暗房，冒汗的手心很快按通，另一頭的闖衛隊結結巴巴：「報、報告冥偵探招、招了、他們姊弟招了，說最近跟卡羅接頭的是……」

是誰？

嗆！

見侯堂主轉身接電話，一抹朱影迅速躍出廁所隔間，靈活翻過外牆逃之夭夭，侯仲連再轉頭只瞥見暗殺者一身紅衣紅褲與紅鞋，滿臉落腮鬍，身材矮小手拿鐵棒。

颼一聲呼嘯彈過牆，手機開擴音追敵的侯仲連忍不住大吼，「媽的是誰啦？」

「他們說，前天在陽間招魂跟卡羅聯繫的人，就是、就是你啊……」

HI，這裡是Skyowl

主角換個，讓老猴休息換小猴。本篇涉及的舊篇章繁多

猴子回憶的2017年多在"供奉村之卷"還有"虎樹門卷"兩本，翻翻舊書就能知道喔!

其餘窩心提示

Q: 卡羅是誰 ??

A: 初登場於供奉之日:仨戰、我們的家與第二場會談(人面魚也是這篇)
比較出采是 供奉之皆:在黃昏土地廟正面突圍之前

Q: 初次到L大廈是哪一篇??

A: 供奉之樓

Q: 哪時去長灘島?

A: 供奉列在:1996.春.黑暗中的哭泣與之後 (以前取名都好假掰)

還有不曉得的歡迎發問

對了，最近考慮改回每一周更，大家覺得雙周更是否太久??

如果可以下周四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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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4.24.19.39 (臺灣)

這是最大秘密 雖然猴子不在意

謝抓

專業 (改劇本中)

: )

偶爾為之

大家記憶也太好

哈哈哈哈哈哈

糧食該漲價了(?)

: ) : P

侯仲連當主角意外好寫(?)

阿茲海默了

^_^

物盡其用~

您是之前D大的墨繪人XD??

每一篇都是新宇宙一部分

沒有坑啦，陰陽三界說這麼久，是填坑!

該應筆了!

錯覺錯覺!!

也許有出現過，只是沒人認識 (雷)

這裡也有西索嗎XD

感恩的心 !

絲真人是 在地主義，所有外來神皆不可信，外來神的代理絕對沒有統治合法性 于英雄是 民主主義，不過問本土還外來(本身道派就是外來) 只在意神的代理該為大家服務，統治合法性來自於公平競選 絲真人代表大蜘蛛妖在講話，兩者等同 羅蠍(佛)是 全體主義 著重點跟蜘蛛又不太一樣，不過暫時合作妥協中 .......這分析可以再開一篇，以後慢慢穿插於文章中

A大思維鰻跳躍的，作者還沒跟上><

The 轉 感謝大家推推，星期四見

※ 編輯: skyowl (1.164.137.129 臺灣), 11/30/2021 15:58:16